顽老选择的住处是一所普普通通的民房,附带一个小院,低调不显眼,临对着街口,四通八达,视野极佳,果然是好地方。
熹月打量着顽老,问:“我以为这样匆忙间会很狼狈呢,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罗骁抢白说:“你确定你想知道他是怎么谋生的吗?”
熹月想了想,叹气说:“还是算了。不过顽老,在渔阳还是悠着点吧,这里有个叫崔景行的捕头,还是有几分本领的。”
“也就顽老过得好,我们几个都老惨喽。”罗骁枕着手臂。
“嗯?你们失散了?”熹月疑问。
“是啊,我们也被袭击啦,唉,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发现的。”罗骁说。
熹月定了定神:“你们没有见到玄渊?”
“怎么回事?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顽老问。
熹月把分开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大家,复又问道:“玄渊没赶上吗?”
罗骁摇摇头,说:“仓促逃命,我们几个也都失散了。我在东边的林子哪儿遇到一群劫匪,这群败类,不按江湖规矩,我就顺手把他们收拾了,就这我还是徒步走过来的。啊对了,好像就是你说的那些人。”
熹月无奈地说:“唉,这么巧?真的是作法自毙,从我这儿逃了却又撞上了你。那琅歌呢?”
罗骁正要说,却被琅歌捂住了嘴。
罗骁只好道:“现在琅歌是最想见玄渊的呀。”话外有话的样子。
熹月看珝歌也精神抖擞的,说:“连珝歌都找过来了,真厉害!”
“我与哥哥一直在一起呢。”珝歌说。
“是这样?”熹月用赞赏的目光看向琅歌,琅歌的脸都红了。
罗骁大大咧咧地说出了事实:“你可别高估他,他比我们最初遇到他时,他可惨多了。”
琅歌羞赧得浑身不自在,珝歌却是大大方方的样子,把他们的经历告诉了熹月。
这就要从小舟说起了。
罗骁推着船,行进岔道,一口气游出去好一段,就在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罗骁通过水中的鱼,察觉到了异常,迅速叫顽老、琅歌和珝歌下船,钻进芦苇荡中,自己则继续推着船前行。果然,不一会儿,尾巴追了过来,杀气腾腾,罗骁见水中施展不开,于是把船一横,猛地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潜进芦苇荡,顺便让鱼儿将水搅动开,这才躲过了这一劫。
而琅歌只顾着珝歌,一不留神,竟然找不到顽老了。此时,罗骁将水搅开,四方都是水声,芦苇不自然地摇晃着,琅歌不敢也不能喊,只好暂时先带着珝歌离开芦苇荡。
从浩浩荡荡的芦苇丛中走出来,有误闯密林,月亮升高时,筋疲力尽的琅歌早已不识得方向,次日才凭借着日出辨明东西,沿路西行,好容易流落到一座小镇,而他来到小镇的时候,熹月恰巧刚刚随同周老爷离开。
为了掩饰容貌,琅歌捡了顶破草帽盖住头发,牵着琅歌的手走进了镇子。
走了很远的路,两天水米未进,两人身上却连一枚铜板都没有。或许是珝歌的缘故,一向无忧无虑的琅歌,也开始为填饱肚子发愁。
珝歌蔫蔫地牵着琅歌的手,却没有吭一声,这使琅歌更加难过,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即便身无分文,手艺在自己身上,也是跑不了的。
琅歌捡了几块石头,用随身携带的小刻刀雕上“刻章”二字,往桥头一蹲,摆起了地摊。
珝歌筋疲力尽,瑟缩在石墩旁。
琅歌舔舔干瘪的嘴唇,静静等待着,他低垂着眼睛,生怕瑰丽的紫色吓跑了来客,他呆呆地望着来去匆匆的脚步,心里忽起忽落的。
这是好位置,桥头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商贩络绎来往不绝,但是,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
元家人的生意如此难做,恐怕也是头一回。
琅歌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生存界限上挣扎的人,怎么会需要一方印章呢?不在于价格的廉价或昂贵,而是他们中的许多,甚至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相比于玩物,粮食还是更重要吧。
到了正午时辰,人流渐稀,珝歌睡着了。
琅歌抱起珝歌,他的心忽然悬了起来,他一直以为距离自己很遥远的生存问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摆在眼前,他拥有高超的手艺,但是,却无所施展。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忽然,莫名其妙的,琅歌想起了玄渊。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就必须做到吗?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啊。难道当一个人比寻常人强大,他就是神明了吗?他就应该承担全部的责任了吗?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这么没道理了?
懊悔与恼怒一并涌上心头,琅歌一拳砸在桥墩上,反而把珝歌惊醒了。
珝歌揉揉眼睛,看到小摊还是原封未动,正要说话,忽然,一枚铜板从天而降。
琅歌和珝歌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是个菜农模样的人,赤着脚,微驼着背,他仿佛还发出了一声“这世道……”的叹息。
来自同样深处困境之人的同情,往往是最沉重的。这就是同病相怜吧,琅歌想。
亮晶晶的铜板,反射着日光,琅歌在一瞬间觉得,这简直是珍品。
一枚铜板换来了一只粗糙的素馅包子,坐在小摊旁的树底下,琅歌看着珝歌狼吞虎咽,心里对竹河愈发愧疚。
珝歌只咬了两口,把剩下的大半递给了琅歌,鼓着嘴,舍不得咽下。
琅歌搂过珝歌瘦弱的肩膀,摇摇头。珝歌执意,琅歌比划着告诉珝歌,没关系。
对面的饭馆儿里有个女孩儿在唱歌,很快就挣得了不少铜板。琅歌想,如果自己不与玄渊置气,是不是就可以用声音给珝歌换点吃的了。
忽然,琅歌发现珝歌不见了,剩下的素馅包子还放在荷叶里,躺在地上。
大街空荡荡的,琅歌被日光晃得看不清路,一阵一阵地头晕目眩。
那个女孩儿又开始唱歌了,比刚刚唱得清越许多,沁人心脾的旋律,似乎有些紧张地颤抖,这是多么难得的声音啊。
想着这些,琅歌双手撑在膝盖上,极力打起精神。
然后,琅歌看到那个女孩儿与自己擦肩而过。
歌声还在持续,琅歌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追着声音,看到在一家豪华的酒楼大堂里,一个瘦弱的孩子在努力地唱着他并不熟悉的歌儿。
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饥饿和疲惫。
这是珝歌第一次唱歌,居然是为了钱。
琅歌觉得自己简直快脱力了。
“哥,你看,我们可以吃点东西了。”珝歌兴冲冲地跑来,将脚步踉跄的琅歌拽到街边的小摊儿。
“老板,两碗排骨面!”珝歌哑着嗓子喊道。
“得嘞!”
看着热气腾腾的面条,琅歌从未曾觉得这个画面如此惊心动魄。
珝歌被烫得连连呵气,看琅歌不动筷子,有些不知所措。
琅歌只好慢吞吞地喝了点汤水,珝歌这才放心地埋头吃面。
放下筷子,珝歌把剩下的铜板交给琅歌,问:“到渔阳还有多远,这些钱够用吗?”
琅歌捧着沉重的铜板,不知该做什么,半晌,他比划着问珝歌,为什么唱歌了。
珝歌略一思量,回答:“以前,没有理由,现在,有必要。”
琅歌的心里被珝歌看在眼里,他转而挨着琅歌坐过去,说:“哥,我,我早就想好了,我不会拖累大家,我可以替爹爹照顾你。”
琅歌眼眶一热,良久,才点了点头。
他第一次这么了解这个孩子。
在外人眼里,珝歌近乎于孤僻,他静默,却拥有力量,他对外界冷淡,内心却是温热。父母的经历不同于普通村民,这使他也被这个小小的世界排斥,所以他沉默无言甚至漠然。但是,当他离开原来的小圈子,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展现出他内心的温柔。竹河从不告诉他自己的苦,但珝歌是如此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因此,当琅歌遇到瓶颈的时候,他便是在冲动之下,用自己的力量,超越了原先对自己的禁锢,去承担其中的一部分。
珝歌的心灵同样的纯粹,却比起琅歌的温柔,更多了一份坚强。
果然是因为寡言,所有人都忽略了他最珍贵的部分。
“你在这儿啊,害我好找。”一个瘦长脸的中年男子坐道他们对面,说。
琅歌和珝歌一并抬头,茫然地看向来人。
“我刚刚在那里吃饭,听到了小妹妹的歌,啊,余音绕梁啊!”他自顾自地大发感慨。
珝歌想纠正他,却被琅歌偷偷拦住了。
“你有事吗?”看了琅歌的眼色后,珝歌说。他的声音带有很强的抗拒味道,琅歌不能说话,珝歌平生了一种保护欲。
“啊,我没有恶意。”瘦长脸笑笑,“我听到你们要去渔阳?”
珝歌说:“怎么了?”
“实不相瞒,我也是要去渔阳的。这一带不太平,两个女孩子家,多危险,不如与我同路吧?”瘦长脸邀请道。
珝歌看向琅歌,琅歌犹豫着。
“我的马车就在后头,不如你去看了再做打算。”瘦长脸道。
琅歌舍不得珝歌再去卖唱,于是决定去看看。后巷蜿蜒杂乱,空荡荡的,显然不是经常有人来的地方,一转过弯,琅歌便察觉这些异样,正欲回头,突然被一块石头砸在脑袋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珝歌不敢离开,抱着琅歌惊恐地看向瘦长脸。
瘦长脸奸笑着丢掉手里的砖头,而马车后又走出了几个人来。
“呐,人我带来了,钱呢?”瘦长脸美美道。
“拿着!”其中一人丢来一枚荷包,其余人将琅歌和珝歌关进了马车。
颠簸中,琅歌慢慢苏醒过来,珝歌亮晶晶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琅歌只觉头痛欲裂,他勉强坐起来,四下漆黑,外头有些红光渗透进来。
“这是马车上,现在天都黑了。”珝歌小声说。
琅歌极力透过缝隙往外看,只能勉强看到些火把的光,似乎马车在飞驰着。视觉被封闭对这两个人的影响不算很大,他们可以清晰地听到,驾车的两个人毫不避讳地聊着。
“今天咱哥儿俩是捡着大便宜啦!”粗嗓子说着。
“就是说啊,白捡了这么两个宝贝!”另一个道,“可以卖个好价钱呢!”
“唉上回,我给醉烟楼送去的小丫头也就是一般模样,这两个,就算不会唱曲儿,光是这小脸蛋儿,我琢磨着,咱们卖给有钱人家当小老婆,保证,至少够三倍的价儿!”粗嗓子得意地夸下海口。
“行啦,你少喝点,咱们现在离渔阳还有点儿路程呢。”
听着这两人的话,琅歌差点笑出来,珝歌愣愣地看向大哥,以为琅歌被打傻了。
“能逃吗?”珝歌试探着问。
琅歌四下探试马车壁,薄木板而已,要闯出去不是太难,但只怕这两个人不会轻易放手,而且,他也不认识路,这荒郊野岭恐怕更是麻烦。
于是,琅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搭顺风车。
马车要避开官道,走得都是崎岖小路,更加费时。两个绑匪送过两次食物和水,看两人乖乖的,更是放松了警惕。
这几天被关在马车里,琅歌也没完全闲着,马车后面的一块木板早就被他卸了下来,只是看上去牢固,实则往外一推就是逃生门了。
现在,只等到渔阳城的时候了。
渐渐,马车慢了下来,良久才挪动几步,过了一段时间,马车又开始加速,而外头人声也喧闹起来,琅歌判断是到了渔阳,至少是到了人多的地方,正琢磨着是不是到时候了,忽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虽然不是说话声,但那人发力的声音,与某人如出一辙。
在瞬间,琅歌做出判断,他一脚踹开木板,拽着珝歌追着声音跑了出去。
绑匪大惊,拎起手边的棍子就追了上去。
旁边的老百姓一看舞刀弄枪的,“唰”地让开一条路。
琅歌珝歌本就不是体力极佳之人,加之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好睡好,疲累不堪,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珝歌终于明白琅歌突然逃跑的理由了,冲着前方扛大包的汉子喊道:“罗骁——”
那人一听,直接把肩上的粮包高举,径直冲着绑匪砸去,琅歌一低头,只听后面爆发了惨烈地痛叫。
罗骁见到琅歌,咧嘴乐道:“呵,这是什么架势啊?”
“他们是绑匪!”珝歌指着被压在粮包下的人,喊道,“他们绑架了我们,要把我们卖到去做小妾!而且他们不是初犯!”
这是珝歌头一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罗骁仔细听完,嘿嘿一笑,撸起袖子走上前,质问道:“这么说,你们一点都不冤呐。”
“那两个是我妹妹,我卖我家妹子,关你什么事?”粗嗓子推开身上的粮包,嘴硬道。
“呦,你们什么时候成人家妹子啦?”罗骁忍不住回头奚落几句。
琅歌露出怒意,珝歌便大声说:“他们打了我哥!”
一听这话,罗骁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一手一个地将两人拎起来,低着声音道:“连男女都认不出,还有胆子跟烟柳巷做生意,活腻歪了吧?”
于是,围观的老百姓就眼睁睁地看着罗骁,用麻绳将两名绑匪捆起来,亲自丢到县衙门口去了。
后来顽老找到他们时,这三个苦哈哈的家伙正蹲在小铺子门口啃烧饼呢。
听完这四人的遭遇,顽老忍不住又对罗骁说道:“所以我一直说,你也强不了多少呀,还不是卖苦力去了。”
“咋了,卖苦力又不犯法,要不我靠什么吃法呐!”罗骁道,“至少,我没叫人拐卖了不是!”
“行了行了,就知道逞口舌之快。”熹月安慰琅歌,又对顽老说,“如此境况,罗大哥挣钱来路还是正的,这就很不容易了。”
顽老不屑地撇撇嘴,往烟杆里填装烟丝。
熹月说:“至少我们都是到达渔阳了,现在,就只差玄渊一个人了。”
“是啊,现在怎么办?干等吗?”罗骁懊恼起来。
“干等?”顽老吐出一团白烟,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来这地方,是找蒹葭的,既然已经到了,岂有拖沓之理?”
“这几天我们也没闲着呀,可是,那鬼市当真是个鬼市,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地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我们从何入手呀?”罗骁道。
顽老晲着眼睛:“别急,这事儿我记着呢,会打听出来的。”
“去鬼市的办法,我倒是已经知道了。”熹月说,“只不过,需要提前做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