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骁一头栽进武士们的院子里之后,似乎是凭借着相似的衣着与外貌,武士们在视觉冲击对比之下,条件反射地认同了罗骁,替他赶走了钟悟和钟毅,可是头脑冷却下来,便开始审视起这个不速之客。
“你到底是什么人?”领头的叉着腰,质问道。
此人须发卷曲,凌乱粘黏在一起,一双眼睛倒是十分锐利,像草原上的雄鹰一般,他的体型高大健硕,却又不是满脸横肉的鲁夫,看起来是个粗中有细的聪明人。相比之下,其余人等虽看上去气势汹汹,但只要说服了这个领头之人,想必其余小辈不会多疑。只是,罗骁暗地里打量一番此人,他明白这人恐怕不那么好糊弄。
罗骁故意没有按住伤口,让伤口看起来有些可怖,又连连摇头,显得不愿意讲述自己落魄的遭遇,只粗声道:“得好汉相救,若哪日用得着我,兄弟吩咐一声便是。在下告辞!”说着,罗骁站起来,歪歪扭扭地朝外走去。
走动的时候,牵扯了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上面的刺青在殷红的鲜血之下,愈发狰狞。
“留步!”罗骁已经走到院门口了,终于听到了领头人的这句话,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罗骁回头,偏着头、睥睨而视,低声问:“兄弟可有吩咐?”
“呵!”领头人忽然微扬嘴角,好言道,“兄弟有伤在身,若不嫌弃,不如在此先疗伤,那明玕剑庄贼得很,恐怕这一时半刻的,人还没走远呢。”
听了这话,不等罗骁多言,有两人便速速取来了药品。
罗骁错开染血的手掌,用掌根揉揉鼻子,犹豫起来。
“我既然替你瞒了,自然不会害你。”领头人劝说道,“我叫岱钦[岱钦:蒙语名字,意为战将。]。”
罗骁拱拱手,随意地回答:“阿德。”
岱钦不再多说,看着罗骁自己处理伤口。
“你这刺青,是什么?”岱钦装作无意而问。
罗骁警觉起来,拂下袖子,再次起身,岱钦伸手拦住他,眼里的警觉消减了不少,甚至带了一丝友好的意味:“你不要多想,我只想问问你,知道铁阿骨这个名字吗?”
罗骁的眼神更加犀利:“你问我爹做什么?”
“什么?”这一句话不是岱钦一个人说的,甚至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在异口同声。
罗骁扫视众人,手按在刀柄上,道:“你想做什么?”
岱钦连忙摆手,说:“阿德兄弟不要误会,你是铁阿骨的儿子,那自然与我们也就是亲兄弟。来来,快请坐,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罗骁跟着岱钦走进帐下,岱钦亲自给他倒了一碗酒。
罗骁的刺青,看上去很久了,所以岱钦相信了他。其实,这刺青倒还真不是临时作假来的,是罗骁在很小的时候,看到了铁阿骨的刺青,觉得很神气,吵着要刺个一样的图案,结果疼得直哭,还叫铁阿骨和一众兄弟嘲笑了一番。当时他不知道这个刺青的意义,现在看来,这很有可能是铁阿骨的族徽。由此也可以看出,铁阿骨给他这个刺青,也是当真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儿了,这是年幼的罗骁所不曾想到过的。
“我姓以贺,与铁阿骨的同族,只是不同的分支,这些都是我的族人兄弟。”岱钦为了表明诚意,率先说道。
于是罗骁也说:“我的真名是伊勒德[伊勒德:蒙语名字,意为战刀。],岱钦兄弟你得理解我,现在兄弟我时运不济,刚才你也瞧见了,我实在不敢轻易说出名字。”
“明白明白,”岱钦连连点头,又叫人端上饭食,方才又问,“阿德,阿德兄弟现在是做什么生意呢?”
罗骁重重放下酒碗,狠狠叹了口气:“原在山里逍遥自在,月前不当心抢了明玕的车,叫他们好一通追杀!真是小心眼!”
岱钦抿嘴一笑:“是,明玕是锱铢必较的。兄弟辛苦了,来。”说着,又是给罗骁倒酒。
“多谢。”罗骁一饮而尽。
“只是不知铁阿骨还好?”岱钦问,仿佛是关心。
“唉,你竟然不知道?”罗骁反问。
岱钦一怔,只好装傻:“你既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自然也不知道铁阿骨人在何处啊。”
“人早就没了,都二十几年了。”罗骁没好气地说。
“怎么会?”岱钦做戏做全套,露出完美的惊讶神色,“他可是铁阿骨啊。”
罗骁无奈又愤恨,简单叙述了当时的来龙去脉,道:“那时候我还小,也就记得这些。总之,伙也散了,人也没了。”
时间和地点都对,岱钦这才开始真的惊讶,世间真有如此巧合,遇到了自己千辛万苦也寻不到的阿骨一脉。
真如玄渊推测,阿骨与以贺,是他们整个家族最强大的两脉,统治了室韦地和乌洛侯地数百年。两脉接以山林百兽为师,但也有所不同。
以贺一脉仿百兽捕食、进攻等姿态,练就奇特武功,年幼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岁数,就要独自进山,看到什么灵兽,就以其为师,与之共食共宿,满一年才可回家,自然,这有运气的成分,若孩子遭遇不幸,也只能是认为天意了。
而阿骨一脉与之不同,他们着眼的是百兽的弱点,以将其同化为己用作为目的,通常他们的孩子是数人为一伙,进山后驯服某灵兽即可回家。
以贺与阿骨两脉,一攻一守,将整个庞大的家族守护起来,生生不息。
“这些,阿德兄弟都不知道吗?”岱钦问道。
罗骁是真的不知道,实话实说:“铁阿骨不提往事,只是有时候发呆,给我说的故事,我也没当真,一点儿没往心里去。”
“是啊,我也不知道家族是如何没落的,怎么会分散开。”岱钦道,“我只从父亲那里听说了铁阿骨的事情,也想找到失散的族人,可是过了这么多年,茫茫人海何处能寻,真是神明有意,让我在这个地方遇到了你。”
罗骁也替铁阿骨动容,平复情绪,才说:“只是,岱钦兄弟,依你的实力,为何替天宝阁做事?”
岱钦眼角一抽,显然是戳到了痛处,他苦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
看岱钦不愿多言,罗骁想着时日还长,不差这点机会,也就不紧追不放,连声说:“是啊。”
“既然阿德兄弟也不急离开,不妨在我这儿歇歇脚,也让父亲们看到,孩儿们将以贺与阿骨两脉聚齐了。”岱钦的激动,压抑却不是虚假。
罗骁点头:“就听兄弟的。”
罗骁的神经紧绷了一整天,前半夜竟然毫无睡意。岱钦似乎真的把他当兄弟了,直接叫他和自家兄弟一起睡大通铺,一溜大汉鼾声各式各样,反而都睡得舒服。在霄云寨时,他已经是大当家,自然不再和弟兄们同屋居住,这样的体会,来自很遥远的记忆,来自他孩童时的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罗骁有些怀念,铁阿骨宽阔的脊背、爽朗的笑声。
月色从窗纸渗透进来,他枕着双手,觉得自己仿佛逆时光而行,来到了那个他可以淘气、可以肆无忌惮的时候。
怀念,他曾自认为,那不是该属于自己的情绪,他应当是勇往直前的。
罗骁本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潜入任务,他本没预料过,岱钦会真的是铁阿骨的族人。虽然他不是铁阿骨的亲生儿子,但是他早已将铁阿骨的血烙印在自己的心上了。
所以,面对铁阿骨的族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替铁阿骨着想,他还是做不到忽视这个事实。
他很少会思考这么多事情,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罗骁有些睡蒙了,刺目的日光让他有些晕眩。外头传来粗糙沙哑的说话声,十分嘈杂,简直乱成一团。可是这种嘈杂,又是他过于熟悉的,罗骁使劲拍拍脸,告诫自己清醒些,方才走出屋子。
“呦!醒啦!”不仅仅是岱钦,很多爽朗的笑脸都在向罗骁打招呼。
罗骁熟练地一一回应,捡了块地方,半倚半靠着坐下来。
岱钦赤着上身,正在指挥着弟兄们练武。
他背对着罗骁,阳光下的肌肉闪闪发光,坠着汗珠。他的手臂上,整条手臂连到肩膀,纹着诡异的刺青,大约是他年少时纹上的,因为肌肉的生长,图案被撑开了些,显得有些变形。这是一种古老的图腾,罗骁觉得,这刺青的线条延伸开来,仿佛在伸着手寻找着什么,他低下头,撸起袖子。
不过,他自己的手臂裹着纱布,他掰着自己的手臂,想看看清楚。
“这是我的族徽。”岱钦走过来,接过旁人递来的手巾,随意抹在脸上。
罗骁道:“我知道,我觉得咱们俩这个,挺像的。”
“不仅仅是像,据说,两个家族共同守护着山里的神兽,咒语就写在这些图案里,不过嘛,”岱钦笑笑,“只是传说而已。”
“似乎,你还是想知道。”罗骁抬头,望着岱钦。
岱钦不置可否,伸个懒腰,看向北方的天空:“我是在迁出大山的路途中出生的,从未回去过。幼时经常听老人们说起,家乡的山、家乡的河,我立誓要带着弟兄们回家,恢复家族兴盛。”说到这里,他问罗骁:“你从未想过回去吗?”
罗骁摊开手:“我连你说的这些都不知道,对于那个家乡,我完全没有概念。”
岱钦拍拍罗骁的肩膀,自信地说:“无妨,你去了,就知道那里有多好了。”
“嗯。”罗骁答应。
“岱钦,我们那招回勾手总是练不好,你再教教好不?”两个半大孩子跑过来。
岱钦按住两个孩子的头,用力地揉揉,道:“行啦,你们学的是猴儿,去找才恩[才恩:萨那才恩,蒙语名字,意味善良。],他比我强!”
“嗯,可是才恩懒得教我们,他嫌我们笨。”一个孩子扁着嘴。
岱钦被逗得哈哈大笑,揽过两个孩子的头,耳语几句,两个孩子眼睛一亮,蹭蹭跑进屋里,一个拉、一个推,生生把那个名叫才恩的中年人拽到了院子里,才恩虽面露嫌弃之色,但手上却丝毫不懈怠。
“才恩是猴儿的好徒弟,还有那个,”岱钦指指墙角,那里坐着几个体格壮如山的人,他们虽鬓角微霜,但仍旧看得出依稀少年狂,“阿木尔[阿木尔:蒙语名字,意为安适。],旁边的是蒙克[蒙克:蒙语名字,意为永生。],是山熊和林虎的徒儿。”说起族人,岱钦满是自豪。
“你呢?”罗骁倒是更好奇眼前这个人。他虽健硕,但身量比院子里的人还要精干一些。
岱钦眼里掠过一丝失落,转瞬而过,他叉着腰,望向天空:“我族在三十余年前迁出山里,后来在草原逗留过几年。就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看到了苍芎之上、雪山之巅的雄鹰。只可惜,我没有翅膀,学不到精髓。”
罗骁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闪光的东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可惜,那副景象并未长久,我们很快继续南下,族人分散,渐渐沦落至此,老人们渐渐离世。这里没有绵延的山,没有辽阔的草原,我族的年轻人,只能向长者学武。我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岱钦道。
“所以,你如此坚决。”罗骁说。
“是啊。我岱钦一生,做好这一件事就行啦。”
听了这话,罗骁不禁低下头。他觉得,其中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尽管相熟时间尚短,但罗骁很看好岱钦的为人,他不敢相信,他是恶人。
“你怎么了?”
“啊,没事。”罗骁道,“我只是觉得遗憾,阿骨一脉的精髓,我是没学到呢。”
“怎么会?”岱钦疑惑。
罗骁勉强咧嘴一笑,打了个响指,从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院里的武士都愣了神,一动不动。不大会儿,屋里所有的小耗子都窜了出来,在罗骁的指挥下,头咬着尾,在院子里绕起圈儿来。
“哎呦,真神了!”有人惊讶地说。
罗骁拍拍手,小耗子们一愣,吱吱乱叫了一通,迅速散开了。
“阿德,有意思,你可真行啊!”岱钦用力拍着罗骁的后背。
罗骁更加不好意思,连忙说:“我相信铁阿骨的本领绝不仅限于此,但是我不知道它如此重要,也没来得及学会。刚刚这点雕虫小技,也不是学来的,好像,总和这些东西待着一起,就能听懂它们的话似的。”
“哇!”岱钦更加兴奋,环视围观的人,道,“这是天赋啊,呐,弟兄们。”
罗骁趁机道:“你知道铁阿骨是怎么练功的吗?”
岱钦略一思量,回忆着老辈人曾说过的话:“你也知道,我以贺一脉和阿骨一脉早就失散了,老人们说过,铁阿骨是天赋异凛,也比其他阿骨族人更智慧。”
铁阿骨拥有比雄鹰更明锐的眼睛,他善于察言观色,为人仗义友善,山里百兽对他异常亲昵。山里猛兽众多,不乏强者,而铁阿骨发现了力量薄弱的生灵,有他们的制胜之法。他们利用自己的优势,或是数量,或是特异的技巧,在竞争激烈的山林里,获得生存的机会。同样的,虎熊之辈,看似强大,强大的背后,却又有着明显的弱点。依此,他找到了自己的立身之法。
“就是这样?”岱钦说得简单,罗骁不得不追问。
岱钦说得口干舌燥,看罗骁却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面露惊色:“你还嫌不够?”不等罗骁回答,他也感叹起来:“是啊,这些只言片语,怎么够呢。”
罗骁追问,是因为,在这些只言片语里,他好像捕捉到了一丝信息,而且是很重要的信息。但是只可惜,这淡淡的感觉消散得太快,他铭记了这份感觉,准备回去好好琢磨。
“呐,呐!”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拽着罗骁的袖子,奶声奶气地问:“阿德,你能教我吗?我的屋子里有好多小耗子,阿妈怕。”
罗骁蹲下来,顺着小孩儿的视线望去,厨房门口,几个妇人说着话,其中一个朝罗骁微微行礼。
罗骁点头回应,问:“你叫什么?”
“贺远。”贺远扭着身子回答,小辫子乱乱地晃悠。
以贺的贺,遥远的远。
“你的名字是汉文?”
贺远回答:“是,岱钦说,在这不是我们的家,等回家了,再给我们取家乡的名字。我好像要一个和岱钦一样响亮的名字。”
“是么。”
突然,岱钦在贺远的头上轻轻敲了一记,故作严肃地说:“你是我以贺族人,怎么学起阿骨一脉的本领了?”
贺远无言以对,小嘴紧紧抿着,眼看着泪珠打转。
“你看看,对小娃娃凶什么?”罗骁立刻说。
岱钦不由笑出声来:“哎呦,才说了两句话,就这么亲了?”说着,他把贺远抱起来,捏着她的小鼻子,“喂,我岱钦的女儿,不许这么软弱!”
罗骁一愣:“你闺女?”
“是啊,那儿还有两个,小远是老三,让他阿妈宠坏了,”岱钦说着,用额头顶贺远的小肚子,惹得贺远破涕为笑。
阿妈宠坏了?我看是你宠坏的吧。罗骁打心眼里羡慕岱钦。
“你,一个人吗?”岱钦问。
罗骁两手一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是吗……”岱钦若有所思,忽然把贺远塞在罗骁手里,道,“阿德,你就教教她吧,她还没开蒙呢,正好你在。”
“我那点儿皮毛……我哪儿会教啊。”罗骁想推辞。
“唉,启发嘛,把铁阿骨告诉你的,告诉她就行了。”岱钦说着,暗地里推推贺远。
看着贺远可怜兮兮的小眼睛,罗骁一咬牙:“那,那行吧。”
“太好了!”贺远一下子扑到罗骁的怀里,刚刚压抑着的泪珠子,还是落了下来。
岱钦一巴掌拍在贺远的小屁股上:“见异思迁的小东西!”
突然,罗骁一个激灵,他四下环望,还有几个与贺远差不多岁数的小孩儿,眼馋的模样。
“你们几个,一起来学吧!”岱钦自作主张道。
罗骁瞬间被一堆小手抓住,脱不开身了,他急得直吼:“喂岱钦!我不是来给你看孩子的!”
岱钦却早就开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