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是我的师傅，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是个弃婴，是他收养了我，所以他对我的恩情有多大是不言而喻的。我也非常感激他，虽然我很少说出口，但他一定能感觉得到。
以常人的眼光看，张老头是个怪人，他时常穿着道袍口诵阿弥陀佛，也常常念着诗文进出花街柳巷。但是，对于总是屁颠屁颠跟在他身边的我，这些都见怪不怪了。总的来说，他是个随性的人。当他想做道士的时候他就是个道士，想做和尚时他就是个和尚，想做俗人时他也可以是个俗人。别人说他非僧非道不虔诚，我却知道他是个比道教徒更清心，比佛教徒更慈悲的人。你听一听他的愿望就知道我所言非虚，“老夫生平有四个愿望，一是天下太平，二是得道成仙，三是有个一官半职，四是，四是妻妾成群。”
虽然在他宏大的愿望里夹杂着一点点私欲，但是谁又能做到毫无私欲呢？你怎么让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去爱别人？
当他说出这四个愿望后，我想我得帮一帮他，他自己已无力去实现它们了，因为他说完这句话就死了。他的死对我来说如天崩地裂，我的一切都和他有关：我不用再为他洗臭烘烘的袍子，不用在醉花楼的后巷等他，更不用听他天雷一般的鼾声。经过一番分析，我觉得我还是从最简单的愿望“一官半职”做起，虽然这也不容易，但其他的对我来说真是难如登天。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京城的原因。
现在我离开那个小城已经三个月，不再因为远离故土而紧张担心。我背着老张的几本破书（什么《风月秘史》、《红尘寻梦》呀），一边赶路一边学习，我把书名念给几个村野汉子时，他们怪笑一阵后告诉我我很有前途，这是第一次有人鼓励我，我很感谢他们。
今天中午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好大的雨，片刻之间道路就变得泥泞难行，天地间一片苍茫。我在树下躲了一会儿，发现雨并没有减小的迹象，而天空依然沉重地好像要塌下来。前路是不是有栖身之所我不知道，但我记得刚刚路过的地方有一家破旧的旅店，我决定回头，在那里暂避风雨。包袱湿了水后重的吓人，我像个落荒而逃的败兵一样抱头鼠窜，饶是如此，我也变成了落汤鸡。眼看黑熏熏的旅店就在眼前，雨声里响起了马车声，我回头看，就见一辆马车飞速驰来，滚滚车轮带着泥水四溅。我急忙向旁边闪躲，却脚下一滑摔了个嘴啃泥，这一下使我不但没有躲过飞溅的泥，反而脏得更彻底了。马车超过我，在旅店前停下。
我爬起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泥人儿，满手满脸满身都是泥。我怎么能不咒骂驾车的冒失鬼，但同时心里已原谅了他，说不定他没有看见我呢？说实话在如此大的雨里，这是有可能的。
我进了旅店后，发现大堂里已三三两两的坐了几伙人，他们有的衣着华贵，有的普普通通，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则滔滔不绝，店小二正殷勤的伺候着。我扫视了一遍他们，看不出谁是马车的主人。他们也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于是我的脸唰就红了，我现在的形象确实能引人注目。尖嘴猴腮的店老板告诉我所有客房都已客满，问我愿不愿意住柴房，住柴房也总比在外面淋雨好吧！我同意了，但是他把柴房要出了上等房的价钱，他在趁火打劫，我却无能为力，还能怎么样呢？难道能不住？
小二带我来到柴房，在一堆干草上扔了一床被褥就算是我的床铺了。老板又在叫他，他急急忙忙就要走，我拉住他，让他无论如何给我找个洗澡的地方。
我按照小二的指引穿过狭长的走廊，来到了旅店的后院。后院东边是马棚，里面已经挤满了各种马，西边则是一所尚新的木屋，屋顶上的烟筒飘着袅袅青烟，想必那里就是小二说的浴池了。一直有走廊通向木屋，所以我倒不必再因哗啦啦的雨点烦恼，话说回来我还有什么好烦恼呢？反正我依然是只落汤鸡。
木屋的门很厚重，很严密，门后是一块棉制的门帘。我钻过门帘，视线立刻被浓重蒸汽占领，然后一只大手横空出现，它将我重重地抵在墙上。
“什么人？”有人喝道。
伴着这声喝问，我才看见手的主人：他是个强壮的大汉，络腮胡子，短发，脸上有疤，使本来就粗犷的模样更添加了几分狠厉之气。他的力气竟是那么大，被压在墙上的我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就连呼吸都变得非常困难。我想喊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住手”又有个声音说。
大汉应声收手，我立刻像一推烂泥一样从墙上滑下来，他依然凶狠地瞪着我，我相信我只要有任何冒失的动作，他就会马上要了我的命。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根本不在乎了结一两条人命。
“小伙子，过来。”
那个救了我命的声音再次从蒸汽里传来，我循声走过去，在一个大浴池的边缘找到了一位中年人。事实上，整个浴池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他斜靠在池壁，胸口以下藏在水里。
“我那兄弟行事鲁莽，你不要见怪”，他说。
我回头看了看门口的大汉，再一次被他震慑。
“没事”，我说，事实上我的胸口现在很疼，我想一定青了。
“在下魏轩，他是我的兄弟魏广”，中年人说。他的语气就像他的人一样和蔼，平易。
“林白”，我说。
魏轩并没有因为我浑身的泥而拒绝让我进浴池，反而把他的毛巾也给我用，我居然什么都没带就来洗澡了！不过，我又能带什么呢？我的所有东西都湿了。我舀了一盆水先把衣服洗净，然后才跳进池子，温暖的水一下子就把全身的疲倦都驱逐出境了。身体上的安慰，有时候确实能带来心理的安慰。
魏轩说自己是个行商，京城人，做完了买卖正要回家。当他听说我要赴京赶考时，很热情地邀我一起上路，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听见外面的雨又下大了，屋檐下噼里啪啦的好像一场厮杀正酣的战争。启程的日子再一次远去了。
洗完澡，我准备穿着我湿漉漉的衣服回去，魏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命令魏广拿了一套干爽的衣服过来。
“这是我的衣服，你先穿着”，魏轩说。
我不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这和我的成长经历有关系，如果你经常饿得要靠别人的施舍度日的话，你也会和我一样的。我和老张住在小镇外的破庙，以给人看风水、算命、超度为生，可是小镇上只有百多户人家，你想一想我们的生意有多惨。不过，幸好老张除了主业还会一些旁门左道，事实上这些旁门左道才是我们主要的经济来源。他会哪些旁门左道呢？混吃混喝、欺骗妇女感情。我们虽然因此能饥一顿饱一顿的度日，但是我们的破庙门就没那么幸运了，它已经被那些愤怒的男人砸得满目疮痍。
穿着无比舒适的衣服，我的身上舒服了，心里也舒服了。我哼着小曲，欣赏着雨景往回走，一切的阴霾似乎都消散了。魏家两兄弟当然不和我同路，他们住在二楼的上等房。
柴房里又住进来一个人，这人浓眉大眼，五大三粗，比魏广还要高大。他像拎小鸡一样揪着小二，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敢骗大爷我？就这旮旯要十五两银子？”
瑟瑟发抖的小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脸上已全无血色。正在这时候，店老板来了，这个比老鼠还猥琐，长得比老鼠更像老鼠的家伙，谄笑着走过来。
“大爷，您饶命呐！我们也知道这样不该，可是一年里我们也就靠这几天的收成呀！”他说着竟然哭起来，同时诉说着自己有如何如何的悲惨境遇，这哭声任谁听了都会忍不住同情，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他不过是在演戏，装可怜的伎俩没谁比我更在行了，毕竟这是我的旁门左道。
铁塔一般的大汉眼里泛起了泪花，他放下小二，哽咽着说：“你们走吧。”
我不由得翻白眼，大个子没有大智慧啊！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是个心善的好人。好人的运气不会太差。老张说他和我都做不成好人，我们骗了太多人。我也没想做一个好人，我胆小软弱只适合做普普通通市井小民。
店老板和小二离开了，我几乎听见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和窃笑。
大个子的不快仿佛已烟消云散，他笑着过来，声如洪钟，“我叫雷动，你就是住在这儿的书生吧。”
雷动非常耿直，我很快就和他熟悉了。他要去京城闯荡。
“现在朝野纷争不断，王权不稳，有能者皆有自立山头之势，比如骏王、琉王，甚至还有一些大官都在招揽人才巩固势力，这正是我等男儿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你说是不是？”他望着我，眼里燃着熊熊烈火。
我也知晓现如今朝政动荡，却没想到已经乱成这样，我不禁开始担心此行能不能实现老张的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