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两端,一面翻江倒海,一面静如止水。
这两端隔着一个“情”字,系在两个人心口。
对孙晚晴而言,这些天都是普通的日子,唯一可叹的只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所以说,平静的一端也有平静的无奈。但要说连天的山呼海啸的痛苦,晚晴怎么可能知道?
宋连天的态度变化,聪明的晚晴不会感觉不到。可那又怎么样?就因为自己姿色平平,这个高傲冷漠的男同事,一向轻视自己。部门内还都评价他自恃聪明,恶形恶状的,不好相处。如今变得殷勤热切,正利于工作,也多了一个朋友!更何况,他也没有过分的言行。晚晴觉得,连天是一时的少年心性,喜怒无常。至于自己是否做出过不经意甚至是主观的努力,来促进他的转变,晚晴没有兴趣自我剖析。
连天的春心,却和夏花竞争生发。也像江南的草,不经意间学起了上海的高楼,日夜试探天空的极限。园区的物业人员看不下去,派人推着割草机,拉着水管,挖开泥土,热火朝天地施工。中午连天散步时,锦茵地秃了,跟随他的心提前入秋。
青石板被水管冲得如同七夕雨夜的柏油路面,青草的气息沁人。连天想着晚晴的葱青裙子,狠狠瞪着割草师傅,“你也和我作对!”又看见路面被挖开,不知什么管道需要疏通维修。
“美丽的园子下面,埋着许多现代化的管子呀!那些花的根部,整日和花花绿绿的毒蛇群那样的线路在一起。”
岂止是地下,巍峨的建筑、华丽的办公室,典雅的办公座位隔板,生活的全部,都被宽窄粗细功能不一的管道线路掏空了。
连天不知道,自己的这份感觉,是不是也应附上电子化的标签,可计算,可控制,可拷贝,就毫不吝惜消亡。
不知谁拖着水管,连天只当作蟒蛇窜行草堆里,吓得视线转移到池上了。池上稀稀拉拉漂起割草机扬落的草屑,宛如水面长了皱纹,就像女人的面容,朝夕间就老了。
“晚晴老了,我还在乎她吗?”
连天不自信地自己问自己,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她不漂亮啊,我还是惦记她。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都想第一时间找她说。她不回微信,我如入地狱。我真像个可笑的初恋高中生。但也证明,我和社会上大部分人不同。我很高尚,纯洁地喜欢,不看容貌!情感是底片,痛苦将其冲洗显现。天为我证明。一切都不需要人教我。在这个年纪,还对人产生这种感觉。这不是‘应该’,而是本能!”连天更得意了。
下班后,公司层面的老总,邀请了F大的教授开讲座,勒令员工留下(大约为了不浪费成本)。之所以在园区,只是由于这里的视听会议室比K部门高楼里的宽敞,足够容纳两个部门。讲座邮件提前两个月就群发了,连天例行删除,这会儿才意识到,“K部门的也要来!”
晚晴已经三天没和他说话了。连天百无聊赖,翻看OC的聊天历史——之前一个月,晚晴不知有意无意,几乎天天找他问工作上的事项。连天借机闲聊,十分自然。七夕后,一个懊悔羞涩,狐疑苦恼,另一个则浑然未觉。聊天工具弹出的对话框,就和古代情人迟迟等不来的青鸟、鸿雁、鲤鱼一般。难道禽鸟折翼了?直教人“盼断流头尺鲤鱼”!时间都凝固了。传说中天上六条龙拉着车跑,太阳才得以周行天地。难道这仙车也倾陷了?枯对电脑屏幕,连天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讲座开始,K部门的都坐一处,晚晴丝毫没有近前打招呼的意思。连天凝视她,她依稀躲着他热烈的目光。连天越来越恐惧,怨恨自己七夕节太唐突造次。
F大是上海一等一的学府。教授从F大被专车接来,不谈业务,不谈盛行的管理学,单说了两个小时的“孔子”。底下议论,“中文系的教授,啰嗦!”老总忙夸奖教授,继而程式化地问听众有没有问题。连天知道晚晴在,就举手了。
“儒家本是温情脉脉的人伦,为什么演变到晚清,会有‘礼教吃人’之说?”
“世人的理解会偏差,甚至以讹传讹,还有统治者的利用……”教授打算四平八稳地答完,结束讲座,与老总共赴盛宴。连天却不近人情。
“您今天说了这么多,是孔子的本意吗?”
“没人能断定自己就是孔子的想法。我是一名学者,期望用百姓能接受的方式,讲述儒家比较原生态的东西。”
“社会等级吗?”
“这太以偏概全了。”
“古有宗法,今天就是职位高低喽?企业领导爱这套。”
“不,不……”
“教授应该告诉普通的百姓,为什么会有那种‘偏差’或‘利用’。”
“你说说看……”与其说教授低头了,毋宁说他希望连天自行结束这场问答。
“孔子追求的亲情是‘本能’、‘直觉’,而后世以为这是‘应该’。一开始就错了。”
“你们单位藏龙卧虎。”
连天讽刺性地朝老总还有D笑了一笑。
教授斗志略萌,“直觉和应该,都不可偏废。诚和明,天性与教化,是平等的。”
“如果历史上长期用‘应该’吞噬了‘本能’,今天是否需要补不足的一边?”
“是的……不过,本能的情感,简单的伦理,在当今社会是否足够呢?尤其是上海这样五湖四海人口辐辏的大都会。嗯……这回时间有限……总之,多谢这位青年。”教授很感动。老总却忙着打圆场,“有不懂的,会后私下再问。”同事们都以为连天得胜了,嬉笑开,唯恐天下不乱。
实际上连天被问住了。“直觉以外的情感?”
他回到座位犹在思索,忽然晚晴的邮件弹出!——显然为的是工作。晚晴另加说明,因为连天下午的OC显示离开或脱机状态(他发呆时,电脑待机了),她此刻不得不发邮件,邮件发送后她就下班了,明天再讨论——连天罔顾这些。冰封到底打破了!他莫名有一种宗教式的狂热,他心知肚明,那是什么。一时很想抬头仰望,感谢悠悠的天意。
窗外,白玉盘露了一半的玉颜,视线出奇的好。另一半阴影里的圆弧轮廓隐约可见。连天恨不得抛出自己的心,将其填满。等到下个月的月圆佳节,那个人兴许能一起赏月。
“爱情是直觉以外的情感吗?”连天欢天喜地,不必问教授寻求正解。反而叫上米吉或柳雪(管他是谁呢,谁先来就是谁),他要请客吃晚饭。
一切恢复。连天已经认定,每天和晚晴聊上十几分钟工作以外的东西,诸如早上问候、黄昏道别,衣食冷暖等,是再正常不过的。
晚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连天关于工作帮忙的恳请。连天顾不上吃饭,电话里埋怨她过于严厉,晚晴说,“把我当你的秘书了。”连天熟练地道歉。晚晴忙说,“你怕了?我才不是严厉的人呢。”午后,连天又在OC上说,“我只是太忙了,分点给你,让你锻炼身体。”晚晴说:“看我对你多好,锻炼的机会通通给你。”连天说:“我们部门一天有两次广播操时间,谁稀罕锻炼?倒是下班后工作的骚扰才可恨。”晚晴说:“那我也骚扰过你?”连天沉吟再三,“你的任何事,都不算骚扰呀。”类似的话,几次三番有时机,却不敢发送。连天也曾问她芳龄几何。晚晴三缄其口。“不能随便问女生这个呀。”连天却知无不言。
信息不对称了。他偶尔警惕,现在的女人都老练,这个孙晚晴,怕不是也弄自己如弄婴儿?可是看她一贯内向诚朴,也就无可多虑了。而自己日日和她寒暄,她想必知道自己的心事。她没有回避,没有像七夕节那样沉默,纵使她还没有产生对等的感情,至少是不反感的。
晚晴忽然脱机了整整一周!
神形错漠的连天,不厌其烦地关闭打开聊天工具,希望刷新“灰色”的离线状态。这灰暗的显示,和园区内锄尽的草地同色。
其实晚晴脱机的第二天,连天就打了她电话,结果是“已关机”。又拨了座机,无人接听。连天只得问柳雪。
“孙老师旅游去啦!年假用完,请的是事假,扣钱。她真潇洒!”
“为什么不告诉我?去哪里?”
“新西兰。高端啊!”柳雪很坦然。
“新西兰?那是什么地方?”连天恼羞成怒,“万里之外的小岛、毛利土著、移民国家。还有什么?无非是有些未遭破坏的、清静的自然风景。我们泱泱大国的历史文化,他们有吗?”后起之秀的国家,带给连天不少诡异的不满情绪。
但是今日的中国,旅游景点和大上海人口密度相当。每个人都不快活,各自的存在也成为他人不快活的因素。官员、富商、演艺明星,大约在海外都有个“家”吧。可谓“达则兼济中华,穷则独善海外”。虽然他们认识的西方,仅限于“福利好”、“环境好”、“性开放”。
爱读西方名著、熟悉西方哲学的宋连天,却从未思考去异域生活。耳闻目睹越来越多的人出国旅游乃至移民,都但求一方净土,风清水美,吃喝玩乐,“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他总是不平的。“那些,我们本来也有啊。”虽然他也希望,“美国精神”能影响自己单位那些不通人情的长官。同时又固执地坚信,去历史短暂的国家毫无意义。他只愿寻找古迹,欣赏异域街道建筑,体验文明的差异。余者都不算旅游!
可惜他心心念念的孙晚晴,未能免俗。固然失望,连天依旧心有不甘。他试图再次发送微信。就在打开客户端的瞬间,他想到了一件事。他点开自己的配置信息,证实了自己的微信昵称。他也没有使用真实姓名。
“那么,七夕那晚,孙晚晴怎么知道那是我呢?她肯定当成一个发错消息的陌生人了!多半是常收到这类消息吧。那个无需验证的微信号,说不定不是她呢!”连天织就的美梦,曾经破裂的网口被他重新结上。咀嚼这份微不足道的欢愉,使他忍耐住这些天不联系晚晴。
终于,通过“丘老大”得知,晚晴回来了!OC上的状态,半天后才变回“有空”。
连天长舒一口气。当一个人每天能联系上,仿佛一生皆可;她消失后,也怕她惯性一样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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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连天[15:37]:
hi,契阔契阔。广播操时间到了。不在忙的话,休息一会儿
孙晚晴[15:38]:
好啊,休息休息
宋连天[15:41]:
我们部门又上《弟子规》的课程了。集中看视频,交流心得
宋连天[15:44]:
《弟子规》是儒家的糟粕!
孙晚晴[15:46]:
你这么了解孔子?对哦,刁难教授的大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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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间,连天忐忑不安,他要求证一件事,下班后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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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连天[17:14]:
对了,你这次去哪里啊?
孙晚晴[17:15]:
新西兰
宋连天[17:17]:
几个人?组团还是自由行?
孙晚晴[17:17]:
自由行
宋连天[17:17]:
一个人?
孙晚晴[17:18]:
我接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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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天快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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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晚晴[17:20]:
房产中介电话
对的,独自背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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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天看不到障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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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连天[17:20]:
真意外啊
孙晚晴[17:21]:
没什么,我都不想回来了
宋连天[17:21]:
我看出来了,我觉得你突然移民了呢
孙晚晴[17:22]:
儒家的直觉?
宋连天[17:22]:
因为脱机这么久,一定是携带家私移民了
孙晚晴[17:24]:
哈哈,那我真的移民了,可以串通你,掌握公司许多国家机密信息
宋连天[17:24]:
拿我顶罪?坏蛋
很多人去国外旅游都说不想回来
孙晚晴[17:29]:
是啊,生活相差太大了
宋连天[17:30]:
你以前去过国外旅游吗?
孙晚晴[17:30]:
去过美国西部,那里也不错。我还在1号公路上飙车
宋连天[17:31]:
看不出来。我更喜欢欧洲人文游,明年哦。
宋连天[17:32]:
你英文很好吧。像我,一次在上海博物馆遇到老外问古代历史的问题,我词不达意
孙晚晴[17:32]:
旅游只要知道问路和购物就行。人文的词汇,太难了
宋连天[17:33]:
女人在外语方面有天赋
孙晚晴[17:33]:
这还和性别有关?
宋连天[17:36]:
是。幸好我别的领域小有天赋
孙晚晴[17:37]:
什么?
宋连天[17:37]:
太多啦,每天说一点,够上一年了
孙晚晴[17:37]:
……喂喂,你还真不谦虚
宋连天[17:38]:
有旅游照片吗?看看
好吃的有吗?
孙晚晴[17:39]:
有巧克力,你来吃啊
宋连天[17:41]:
两个部门可以通过每日交换件寄给我
孙晚晴[17:41]:
会化了的。
宋连天[17:42]:
不开心
孙晚晴[17:47]:
我回头放冰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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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聊了足足两个小时,破天荒第一遭。
第二天晚晴没有回复消息。第三天也没有。宋连天七夕那晚的绝望,又复发了。
那是八月的最后一天,连天恐怕晚晴工作忙,想着下班后在OC上搭讪。晚晴却罕见地准点就脱机。连天横下心来,写了条短信,手指停在发送按钮上,战战兢兢。十分钟过去了,当他决意不做犹豫的布里丹毛驴,把草稿删除,却不慎触屏发送成功。
“周末了,给我看看新西兰的旅游照片好吗?”
晚晴是有些意外的。工作时间以外的联系,似乎令她嗅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她已经人为地克制自己——因为刚回来那天,和连天聊得过多了。
但上天动了恻隐之心。连天望眼欲穿,此情透过手机屏幕,在空气中传播到了晚晴的内心。一种责任感促使她回复,而且十分迅速。她也不清楚,是出于礼貌、消遣,还是别的什么隐藏在深处的无可言说的抽象物。但聪明的女人,天机迅发,想好了对策。
“好啊,不过我拍的不多,因为风景太漂亮了,无从下手。”
连天收到后,实在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焦虑之下的释放和轻松,自以为希望不大却意外地顺利带来不敢相信的惊喜,就如同大海捞针,聊尽人事一伸手,指尖却被针尖刺痛的强烈快感。还有,手足无措而又忙不迭答复的紧张,生怕晚晴多等一秒钟。
“你可以写游记,我就常写。”发送出去,他立刻觉得说得太少了。
真是唐诗里说的,“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他赶着追了一条,
“中国人旅游只会拍照、合影。你用肉眼看的多,真难得啊。”
“嗯嗯,我都是看的,不大拍照。”
连天只顾过瘾,忘了晚晴使个太极推手,就不发送照片了。那一端,晚晴接着“乾坤大挪移”,
“对了,我觉得柳雪追不到我们部门的mm,他太害羞。你呢?”
“你们部门的女孩?他上周就下结论说,我也追不到。”连天一心澄清自己的心志。
“柳老师有一大堆战略战术,当然笑话你。不过他纸上谈兵。我想你可以”
连天不大高兴,“对不起,刚才牵扯到你了。你也是你们部门的。”
“我是孙阿姨了。我说的是张世英妹妹呀”
“我也害羞”
“唉,你和柳老师都是极品。”
“才不是呢。害羞的是言语,行为却情不自禁。请问阿姨多大了?比柳雪大?”
“阿姨的小孩和张妹妹一样大。不信你问柳雪。”
连天笑了。刚才真的陷入恐慌,孙晚晴和柳雪同龄,成了自己大姐姐。谁知是个恶谑啊!这个孙晚晴比想象的狡黠多了。
“我要上课了。周末开心。多问问柳雪吧。”
“你先忙吧。都阿姨了,还上什么课?”
“不告诉你,哈哈”
七夕前晚晴也说她本来安排上课。后来连天当面问过,晚晴也说,“不告诉你。”她拒绝回话的时候,总爱低眉摇头。不努力摇这个可爱的拨浪鼓,推阻的力量就好像不足了。那模样,连天发誓他看到的是个十六岁的女学生。他真的欲罢不能!
回头一看短信记录,在这个网聊几乎不用资费的时代,很少有两个人互相发送如此多的短消息;多归多,无一句涉及他心里的“主题”。他不禁五味杂陈。这场博弈处处被动,自己全然不解女人心。
周末连天照例去诗社。
诗社的活动地,是静安区,上海滩的掌上明珠。
立国之初,静安就已经几无简陋住宅,只有曹家渡、镇宁路等和长宁接壤处,点缀零星棚户。二十年前,早早地被“铲除”了。静安区完美无瑕。黄浦区虽然拥有南京路步行街和外滩,几片石库门的档次却不如静安“铂金地段”的新式里弄。
新式里弄是九十多年前,崇尚西欧生活的富裕家庭从旧石库门中演变出来的一家一栋住宅。长长的、一眼望到底的弄堂,三层的红墙红瓦房子,花园阳台下一色巴洛克式涡卷纹,底楼窗框上部是拱券砖饰。每一幢住宅前都有朝南小天井,天井前取消了石库门,代之以矮围墙和小铁门。住宅在平面开间上较石库门更加多样化,使用功能划分明确,设计之初就为住户们预留了停车位,所以弄堂格外宽阔。今天这一批仿欧洲联体别墅,保留着独特的海派风味,和奢华大气的梅龙镇广场、中信泰富、恒隆广场组成“金三角”——上海浦西数一数二的高楼就在南京西路的另一面。
清末这里原是英国人的养马场。旧上海时期,别墅竣工,影院、舞厅环绕左右。银行职员、律师、私人医师、当红影星、歌女,与名门望族、社会名流混居于此。传说租金须用金条支付,求租者仍然络绎不绝。如今浮华不褪,闲适重生,散落着咖啡馆、点心铺、画廊、手工小店、琴室等。不少外国居民和本地老年人,恬然共处。
连天参加的诗社,就在这一带,成为大上海另一方天地。他们谋求到一间小小的图书室,创作、评议那已经“过气”的诗歌。虽像石缝中的小花,毕竟存在着。他们每周只租一个下午。连天总觉得被不可胜数的外国面孔注视。因为附近的商场,每一层都有奢侈品:精美绝伦的瓷器、豪华舒适的寝居用品、晶莹剔透的水晶、紧跟时代潮流的健身器材乃至品质一流的厨具和家具。商场的橱窗、屏幕爱用白种人做广告形象,那是富裕、时尚、高贵的代名词。
西方代表当代的一切,新式里弄象征上海一百年的历史,而诗歌只属于过去的两千年。
诗社里多是退休的老年人,连天难免茫然。他写的诗也和他们截然相反。他不着意具体性,酝酿成的感情笼罩全篇,象征某种纯粹的感情世界。这个不具体的世界,越具有无限的深闳和广度。他完全遵守格律,也避免使用新语汇,也用典故,但全新组织和搭配后,诞生形而上的追求、现代人的焦虑和探索、后现代的无力感,并非传统的闺怨、羁愁和功业之叹。怪不得诗友们抱怨他写的过于晦涩,“像李商隐。”然而不少年轻人刻意模仿的无题爱情诗,连天从未尝试。
不爱诗的,嫌他喜欢的是老年人的东西。爱诗的,又嫌他的习作不是传统写法,难懂。在诗社也无有知音。他自己不知道,怎样才能放肆地快乐。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比较符合我。”
从前他相亲时这么自我介绍,顺便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和盘托出。对方是中文系的才女。
才女再也没有理睬他。介绍人说,她和中国所有女孩一样,喜欢乐观上进、简单的男孩。
刚开始连天无论如何想不通,他的情志同“乐观上进”怎么就成了反义词。
“交往之初就毫无保留,对方会吓到的。文艺是她的专业、工作,她未必热爱。你喜欢那些,就显得不可靠。”家长和朋友这么讲过。
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并不难理解。只是连天的想象,过于单纯美好了。
最近面对孙晚晴,连天就扮演一个再常见不过的都市青年。他紧闭心扉,绝口不提自己的雅好。所有都围着晚晴转,凑她的爱憎,哄她开心。他甚至没料到,自己能如此侃侃而谈,带着时下俗气的风趣。
年老的诗友正展示他的格律何等严密,对仗何等精巧,用典何等博奥。连天想,“四平八稳,逃不出古人的思想情感啊。”他人自夸作品时,他失去一些尊重,就无可指摘了。
他在给柳雪发微信,假借抱怨各自工作部门,用意深远地询问孙晚晴的情况(既然晚晴提到可以问他)。是否开门见山求柳雪帮忙牵线搭桥,他还不曾考虑好。
柳雪表现得很迟钝。急得连天几次要说穿。柳雪却发消息说,手机快没电了。
诗社活动结束,连天漫步独行。走过两个小区,穿过延安路高架,就到了巨鹿路。小路一侧墙面都被斜阳照得发白。连天辨识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本来就是白色主色调的渡口书店。盘桓了一个钟头,从书店出来,就没有目标了。
他记不清路过了哪些小店,目睹了什么鲜艳色彩的袜子和黑白分明的眼镜,白色的蜡烛旁边有白色的梳妆台,上头立着的电视屏幕不断播放迪士尼的黑白老动画,穿插秀场。还有异域感十足的地毯、大件的欧式家具、银匙刀叉、水晶玻璃杯,也包括老旧的木桌和缝纫机、米色的沙发、黑色的试衣凳、厚重的麻制围帘,以及幽绿的水生植物。他闻到了藏饰店里分不清尼泊尔还是印度的香水味香烛。
小路很安静,收废品的三轮车响着特有的铃声。连天预感到,暗流涌动。
一家花店,即将枯萎的花被制成漂亮的干花。连天若有所感,
“所谓的气质文艺、‘小资’,我并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我既古朴,又太激进。”
他又折返回来,从富民路向南。为了使自己清醒,他透过THEBACKROOM的落地玻璃上时常更替的贴纸装饰,瞧见原木的地板,黑白色相间的架子与几何形状陈列台。氛围显得温和、缓慢、有质感而无压迫力。他试着辨认里面的货品:百年历史的Fox兽头雨伞、英国手工瓷器品牌Welovekaoru的马克杯、意大利工作室Maison203的3D打印“钻石”戒指、来自瑞典的Preppy学院风格手表品牌DanielWellington、Futagami的黄铜制品等等。
柳雪的微信消息接二连三出现了,不等连天任何回复。
“我充电复活。你说你去长乐路?”
“那一片我研究过。有家无二餐厅,是全开放的厨房餐厅,礼堂式的,有点剧场的清冷。”
“舞玛雅的炭烤与山药泥搭配是经典,生姜黑猪五花肉、南蛮鸡和豚骨拉面定食都是人气之选。环境你会喜欢的。日式庭院,枫树、竹林哦”
“Mandi主打意大利冰淇淋”
“还有家西班牙手工糖果店,记不得了。”
“我推荐的这些,都可以带女人去。女人就在乎虚荣。不是交情好,我不告诉”
连天心动了,“带晚晴来诗社,随后一起吃晚饭,多好。”
走到长乐路了,背后是未凋的梧桐护卫的院落,高墙深宅,铁门紧闭。庭院深深,与女人心堪当。眼前是各色酒吧小店,在只有一楼半高的二楼上、或者半截埋在地下的一楼里,与情网中不可自拔的男人同等低调。
天早已黑沉下来,他回到大路,上了公交车。车上没几个人,打着惨白的灯光。
柳雪总算谈到自己而立之年,没有女友的悲哀。连天趁机说起晚晴。
“她有孩子吗?哈哈。还说孩子都二十几了。你也那么老?”
柳雪一头雾水,“她没孩子呀。”
“我就说嘛。她不像刚毕业二十出头的女孩了,可也没那么老。笑死我了。”
司机意识到浪费电是个问题,猛然关闭车内的照明。连天的四周世界消失了,剩下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着他,宛如将他推到舞台的中心。这是一幕喜剧还是悲剧?
“你那么关心她?你这样可不好。我意思是,我们要讲底线。”柳雪是观众,他既不觉好笑,也不流泪。
“什么?”连天面涌羞红,心潮落下,巨石浮现,上面刻着道德的字样。
“她已婚啊。你不知道?”
“咚!”连天的心一直在蹦跶,可这一霎,被什么重物闷闷的撞击,向下,跳不上来。
就这样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