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拒绝了晚晴。
起因还是晚晴安排项目加班。偏偏在七夕节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个!
分明还有第三个人,vendor,只是连天心里,只他们两个。
“vendor一定会说,约了女友,恳求早早撤身。”连天琢磨着,忍不住偷笑。
“晚晴什么意思呢?她七夕是一个人咯?”
不解风情的是连天的妈妈,越俎代庖定了一次相亲,就在七夕晚上。
“那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女儿。不许不去!”
连天遵命。中国人无法抗拒的是严慈,同时还有面对突如其来幸福的游移和畏惧。含蓄地假意试探,某种程度上是自虐。
“换一天吧。你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吗?”连天故意打她电话,如是说。
那一头晚晴笑了,比饭桌上笑得更自在。
“你有约会。”
连天宛如看见自己的脸被阴影缓慢覆盖,舌头也被吞了。“不算吧……事实上……”
“加班还是要的呀,七夕前一晚你有空?”晚晴多么体贴啊!
“哦,是的。不方便的话,就按原计划?”连天希冀自己的脸,如月食一样可以复明。
“哎呀,我忘了那天要上课的。大哥,被你害死!这次算你欠我的。以后我再也不征询意见。”
连天失望中闻听晚晴娇憨的话语,禁不住心都酥了。
“别啊,我求饶……你最大,我都听你的。”
“就七夕前一天吧。我还有事……”
电话“啪”的挂断,像抽耳光。连天真个打了自己一巴掌。
“七夕女”——连天内心称呼七夕当天见面的女孩——无端遭此迁怒,难入连天法眼。当然,“七夕女”也看不上连天。见面不到一刻钟,就借故回家。连天愿意送她,被告知不必。半小时后,妈妈打电话来。
“你做了什么?”
“没啊。”
“女孩子躲你都来不及!你是有多差劲呢?”
“我还看不上她呢!“
“你有什么资格?她可是美人哪!好多人追求的。我把你夸上天了,再加上朋友的关系,才让你们见一面。她说你太羞涩,毫无特点。你真不会把握良机……”
连天想起在网上预订了西堤厚牛排大宁店的靠窗双人座位,只得离开大宁灵石公园,独自去享用。
公园位于上海城区北端。原本是一片破落工业区,现在成了上海多媒体谷,已建成近十个商业项目。多媒体谷以东,是目前苏州河北岸最成熟、档次最高的国际化社区。南面的大宁国际广场,也是由旧厂房改建而成的,有五万多平方米。商场、办公楼、餐厅,都是复合铝板及双层中空玻璃配合整体外墙灯光打造,精致新潮。
连天正在费劲地切割五分熟的松茸味厚牛排,母亲大人的电话又来了。
“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抱上孙子呢?妈年纪大了,再耽搁下去,怕看不到孙子长大成人。”
悲从中来,嘴里同嚼蜡。忙喝了一口象拔蚌海鲜汤,汁水浓稠,颗粒爽脆,滋味却古怪。带着这个复杂的口感和心情,他走出了餐馆。
大宁属于闸北区。行走在大宁,偶尔还是能看到一些尚未搬迁的厂房。令人错觉,商业区就像精致的餐具堆放在荒野中,吃烤昆虫。当然,不合时宜的厂房五年内肯定会夷为平地。日本侵华时期,整个闸北几乎都被夷为平地,之后遍地棚户简屋。唯一的成片石库门里弄,位于西藏北路东,河南北路西,天目路南,苏州河北。因为这一片区域属于公共租界,并未遭受日本人轰炸。炮火中留存下来的房子,今天的地产商看作废弃工厂一样不会放过。短短三四年,闸北区就完成了六七个街区的动迁,这叫做“上海速度”!
上海速度,比连天坠入爱河的速度还要快。反过来才是美好生活。
不知哪里的车辆闪了两下远光灯,同时他闪过一念。
“我真的羞涩到无能了吗?”
宋连天打开微信客户端,输入孙晚晴的手机号,搜索到的微信昵称是“芳草”。出乎意料的是,他按下“添加”,却不需要发送验证消息给对方,直接通过了!
“今天是七夕节。真后悔没有和你一起。”连天一不做二不休。
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传来消息回复的手机提示音和闪烁灯。同样,七夕的夜空,愁云惨淡,不见星月。
“我是说,今天相亲很糟。还不如原本安排一起加班。”连天试图挽回脸面。
脸颊上一凉!连天以为自己不争气地流泪了。抬头才发觉,绵绵细雨好似银河垂地,拂过魔都的万千男女,但只有他一个人可能泪沾胸臆。
昨日倒是晴朗的。
新月如弓,早早挂上靛青色未及擦黑的天空。也只有细如钩的月,才能穿透上海不算优质的空气,显示出她明媚清澈的本来面目。
西历八月,阴历的七月六,宋连天穿了一件优衣库买的纯棉立领紧身格子衬衫。晚晴仍旧是那件藕荷色的连衣裙。这回连天看仔细了,式样和葱青裙一样“矜持”。
晚晴没有化妆,眼角在发炎,越揉越红,观之可怖。连天仔细观察了,才明白她的发式也不同了。从前都是留了几绺不对称地左右分开,今天是一色向后梳拢,显得发际线过高了,两鬓甚至有些稀疏。又在她马尾辫遮掩的、裸露的脖子上,看到了几丝紫棠色的血丝。
“她身上的皮肤不会很好吧。”男人的邪念,往往超过了光速。还在说笑时,已开始想象女人的胴体。
连天就有些犹豫。七夕前一周,他每天都在问自己。
“真的是她了吗?”
孙晚晴看上去太平凡了。这么说不仅仅在于容颜。
连天喜欢不同寻常。这执念要拜金庸的武侠小说所赐。再往上溯,明清传奇里的才子佳人,一见而互定终身,至死不渝。汤显祖、高濂、孔尚任、李渔,规划好了爱情轨迹。这现实吗?——为什么不?今天的人不信,因为今天是“有理”的时代。而汉、唐,最强大的王朝,恰恰是有情的天下!
少年失意的汉武帝,做客时倾心于公主府的卑微歌女卫子夫,只缘她鬒发很美。
老年的唐玄宗,强抢儿媳杨玉环为妃,霓裳一曲千峰上,直至舞破中原。
“现实的爱情,本该比小说传奇更妙不可言。哪怕地位悬殊,哪怕……不伦,哪怕最后生离死别、劳燕分飞,也好过寡淡的相亲。”连天握紧了拳头砸向路边的灯柱,“同事间的情愫,胜过无聊的相亲,但还是太一般了。”
即使是日久生情,也应出自青梅竹马。她了解我,便是我的兴趣她不喜欢,她也会乐意陪我,见到我高兴的模样。而不是被女方挑剔地审视,七上八下地每日试探聊天,追逐芳心。
连天也会反省批判,自己充满惰性,渴望“不劳而获”。
晚上连天没有让vendor先走。加班结束,一切乏善可陈,连天失望而归。见晚晴拦下出租车时,vendor追过来求带他一段路。到家后,意外收到了晚晴的短信。
“对不起,我带了开发商一程,却没有带你。我以为你还在忙。”
连天心弦微颤,回复说:“没关系,是我出来慢了。再说我们不是一个方向。”
又加了一条,“到家了吗?嘻嘻,下次加班带我走?”
晚晴没有答复。
连天很乐观,“七月六日或七日,古代都算乞巧节吧。”
自从七夕节被商家相中,贴上“中国情人节”的标签,连天就十分反感。
“吃饭,送花,乃至开房过夜。七夕怎么能和西历二月十四一样?”
中国传统的节日,情感纯洁,内涵丰富,很难粗暴地打上单一的“标签”。如今的女孩子,不再需要穿针投针、贮蛛结网来乞求心灵手巧了。而男人纵有满腹的诗书,并非这个时代所需,又晒给谁?七夕节连巧果都没有卖了。只有星星从古至今。
身在大都市,连天从未亲见过银河。
“我出生后,牛郎织女也相会过二十几次了。我将来的真爱,却一面都不得呢!”
阴雨的七月七兰夜,云层与灯火共同呈现可怕的檀色。反衬出平淡的昨夜分外美好。
连天判断,昨天的短信和今天两条微信,足够晚晴回复一次。他等了半小时,胆怯了,把手机静音,塞入口袋,欺骗自己。然而忍不住隔五分钟观察手机右上角的绿色提示灯。
今天人们不会认可天上的相逢与等待,无心在南瓜棚下聆听多情的窃窃私语。只有尘世急不可耐的恋情和表白。通灵的喜鹊,不必高飞星汉之间了。
“盈盈的明河,也会伤心吧!”连天叹息。
萤火虫,大概是河汉的水珠洒落下来变化的,寻求与乌鹊的约定。
“‘轻罗小扇扑流萤’,那般低婉的哀怨,我不能效仿,更无缘遇见。除去商人办的主题馆,城市里难觅萤火虫。我也看不见牵牛、织女星。我心上的人,就在这个城市里。这个凡间城市广袤得胜过银河,隔开我和她。”
连天但求无限阎浮里那一点可人的绿色,好像秋夜的流萤,始终没有闪烁。
光艳的商业区无法刺激他的视网膜,他盲了似的。坠入宇宙的黑洞里,只等红灯跳了一跳,绿灯了!他产生幻觉,晚晴来了!险些被豪车撞到。司机咒骂不休。五分钟后,手机灯终于闪了!——是一通骚扰电话未接的提示。情雨汍澜,他愤然关闭手机,决意站在雨中。
雨停了。汽车驶过,发出“嘶嘶”心碎的声音。扑鼻的水气,自下而上。地面不少污浊物,几乎能吸进鼻孔里。连天感觉自己整个的情感,蜕皮那样,从躯体滑落到路面上,雨水黏住不得动弹。还有无数人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