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曾在一家央企的上海分公司工作,一年前跳槽了,仍是国企。
对于外企的英语环境,对于张口闭口中英文夹杂的人,他多少是抵触的。
这是一家上海的企业,同行业人人向往。但入其门不多时,方深刻体味上海本地国企并不像央企那般“宽厚”。工作压力大增不说,东家又是强势的。面试时问了他从前待遇,而今便略加一成,以示雨露恩泽。同样跳槽来的同事,竟有待遇不如从前的。这触犯了“换工作就为薪资飞跃”的员工们,都敢怒不敢言,日间事务冗杂,互相苛刻,火星四溅。偏偏老总忙了半生,忽然彻悟,“文化为先,业务能力在后”。于是请出孔老夫子,教导连天他们“温良恭俭、上下尊卑”。众人心里,却明镜儿敞亮,“这企业文化,不外乎是上海人‘精明而不高明’六个字。”
然而小头目们却不敢学老总从容。连天扪心自问,同交集最多的K部门相较量,自己过的还算清闲。只是G部门的小头目(换个头衔名字,无非是组长或条线负责人),癖好下班后打电话追问工作进展。白天一句对答不利索,“我回去查”、“需再确认”——诸如此类,也必定埋下“地雷”,夜晚休憩时分、双休日逛街看电影时,不慎“引爆”。
“喂,连天啊,我问的那个,后来有结果了吗?”
“有了……可我在剧场看昆曲演出。”
“回我一下邮件吧!”
“明早吧。”
三个小时后:
“宋连天,现在,回我邮件,结果作为附件给我!”
“……我休息了啊!”
有回另一位新来的同事,不堪前一晚的折磨。当着所有人的面,发出中国人一个世纪的质问,
“组长懂得尊重人么?”
“接个电话,死不了人。你可以临睡前发微信汇报,我就不会放心不下了。”
“可是……”
“什么?”
“如果你和老婆亲热时,不想杀了电话呼叫的人?”
“单位里请注意言行。”
“进了这单位就不讲人性了?”
D组长的字典里没有这样的语汇。他毕竟努力回顾一些东西,茫然的眼神告诉下属们,这件东西大家都曾经拥有,现下他却只能回顾且使自己相信,那并不存在。
连天下班后以写小说为“副业”。这部小说,大学里就开始动笔。十年辛苦不寻常。他曾热切地相信,一旦发表,立刻登上青云,俯视苍生了。
只是国家早几年已开始重文教了。文艺作为产业,没有出版社垂青一个不是中文系科班、又无圈中人面、籍籍无名的小职员的作品。
今年开始,他认识到心比天高,命如纸贱。他试着猜想,也许这辈子就泯然于国企基层中了。
认识D组长不久,连天就更换铃声。《春江花月夜》让他宁静,闻得电话不心悸而已。就连工作笔记本的桌面背景,也设置成他最欣赏的雨过天青色汝瓷莲花碗——不然的话,真不愿每天打开这电脑呢!
前半年就是在“梦境”中度过的——“噩梦”。惶惶不可终日,随时为工作做好心态、智力乃至生理的准备,接受D组长的考验和婴儿般随叫随应的需求。其他的真实世界,反而如过眼云烟。
“K部门找我的人,越少越好吧。都是增加工作量呀。”
连天就是因此忽略了女同事的芳名。尽管他偶尔想起,孙小姐是非常好说话的软妹子。自己工作中也着实麻烦过她。但最近没怎么联系。那晚她何故罕见地电话骚扰,并非她的处事风格,却也不值得深究。
D组长表现卓越,升职了。M接替D的位置。M组长随和极了,也属社招来此。换句话说,并没有被“制度化”,也就异于D那样的“雅好”。
连天他们每晚无“地雷战”可打。朝夕相见的一群人,彼此发现脸色神采都好起来。
K部门的同事,依旧偶尔电话骚扰,大多在晚七点前。只因为G部门下班通常早于K部门许多。K部门的员工理直气壮,连天他们则恬然,“火力比D小多了!”
至于白天,连天偶尔可以静静的用橙色塑料水壶浇灌两盆绿萝——公司给每人发一盆。第二盆是离职的女同事赠送他的。拔去绿萝的枯叶时,他神思着,他的心犹在“垂杨紫陌洛城东”。
萍水相逢的游客,只顾赞叹海黄花好看。
“姚黄更美,可惜谢了。”连天总是容易不甘。
“还是这花好,金光灿灿,皇帝龙袍一样!”
“姚黄是缃色、鹅黄色的。古时候的美,都是淡极而艳。更可气者,今人将那些清雅的单瓣花卉,百般培植出重瓣来。本自缺乏雍容之态,强为之,扭捏搔首,失了天然之美!”
说着,连天心虚起来。牡丹花,到底不能说凭淡雅出色的。加之园内还种了妖艳无格的紫红色芍药和郁金香,他就忙忙的离开周王城的旧址,的向北邙山去。
宋明以来,梅花才是文人的花。中国的精神贵族们,大约遗忘了如何爱牡丹。
上海辖区比明清时翻了几十倍,可洛阳城区,只占了隋唐时期的皇城。洛水南岸,一直延伸到定鼎门,大片当年东都的繁会巷陌,人烟寥寥。开发区一如二十年前的浦东,道路宽宽的,新建的商品房像竹子——中空外直,公交站牌如同单身汉那样孤独。向东十几公里的郊野,才是汉魏京都所在。今天的洛阳,是工业城市,格局远不如一千多年前富丽恢宏。
连天站在洛水边,望着洛阳桥粉壁上画的黑色驼队,想起当年趟过漫漫黄沙来到煌煌东都的外国商人;而今天,这里的人们渴望离开。只有西洋才是最好的!至少能到上海吧。
连天却爱上了这里重瓣的牡丹,皇冠型的,绣球型的,真是华贵!可惜邙山虽比市内低温,终不见姚黄。
“这许多绿叶下,兴许有几朵‘欧碧’花哩!”
白日晼晚,斜晖如盖,为邙山上的“国际牡丹园”天造地设一间温室。关门在即了,花不待人,游客渐渐的都散了。连天就在邙山,杜工部、李后主长眠的、旧冢新冢累累的邙山,猫在春阴下、那三瓣的叶丛中(中央一片叶子往往分开三叉,也可以算五出),听着春风漱过的松柏声,点检从古至今的欧碧名花。
实则欧碧花是浅浅的松花色,未必能混淆在叶绿中。连天又见几株“白妙”、“花王”、“葛巾紫”:难以熨平的褶皱,微黄卷起的瓣尖儿,垂头丧气的,搀扶不起;原本是美人精致的、浓熏的绣褥,今却已睡起,“被翻红浪”;真像烧焦了似的。可又不是焦骨牡丹!倒是拾起地上如锦的牡丹落花,比之余花微小的花瓣,更像缎子丝绸一类,破落贵族闪着温润光泽的珍宝。
连天和花,荡漾在愁海中的小船。错过的春天,无穷的古墓,他们的港湾。
“我不会遇见林黛玉那样的女子。不会有林妹妹埋的花冢。”
那天他这样想,便收起落英,预备回上海泡茶用。
这时他正抿着自制的牡丹花茶,在现代的、百余人共享一层楼的办公室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连天,吃中饭啦。”沈珊珊喊他。
连天还是招人喜欢的。
于今大都市的男女都爱高挑身材,“大长腿销魂”。女子要有沟壑与凹凸,自不待言。男人也需健硕壮美,“倒三角”如同美剧中的英雄、匪徒。不然,上健身房何用?连天常琢磨,“这可难为了东方人啊!”他身量只算中等,看上去修长,倒也讨巧。只是瘦啊。固非排骨精,有几块肌肉,罩上衣衫,到底书生模样儿,不粗壮敦实,如狼似虎的妇人并不爱。
民国以来,媸妍美丑为难东方男女,也太久了!高鼻深目,又有几人呢?于是宽鼻、圆眼、阔口,五官撑满脸蛋,将就近似西洋人,公然成了一代一代标榜之“美”。
连天无缘那样的眼鼻,好在五官布置得惬意。对于西洋的审美而言,线条过于柔和稚嫩了,足可冒充高中生。幸好,不像“伪娘”。头发是那种留长了才会微卷的类型。二十岁出头那会儿,总是不能泾渭分明的梳成“三七开”、“中分”,长得也过分浓密。到了近年,自感而立之期不远,事业无成,姻缘无望,秋意袭上心头。顶上热带雨林渐移作温带纬度,得以梳得左右妥帖、一丝不乱,脸型也容长了,平添清癯之致。
G部门不是北京电影学院,连天这样的,足够俊秀。女同事们有事没事,喊他吃饭、尝零食,帮忙搬运东西,探听单身与否,都在礼数之内。单位自有规章,同部门员工断无恋情可能的。
连天却不喜同事间吃饭,席间满耳经济金融。外来做开发的vendor(单位里这么叫他们),反而是“饭友”。他有个洋名,Abraham(亚伯拉罕)。
饭友不是一天即成的,但也只需几句话。
“他睡午觉,为什么要推醒人家?你的工作重要,他人休息时间也要紧!”
“vendor进场是需要管理的,不是让你做好好先生。”
“学会工作之前,先要学会尊重他人。”
连天如此这般教训了级别高他许多、传闻中未来的领导接班人H。他的vendor饭友应之而生。连天眼前诞生了一个仿佛在异次元的世界,平行的宇宙。
“对于不合理的工作安排,完全可以challenge你的leader!”
“不怕事后抓小辫子吗?”
“他敢?再challenge他!邮件抄送所有大leader,把美国人都抄进去!”
“说是你的能力问题……”
“公司有专门的test,通过了就证明技术ok啊!”
“你的奖金和考评,还是直属leader定的。”
“外企给了你chance,只要你感觉unfair,就可以challenge你的上司。Money的问题也一样。而他必须给出reasonable的解释。否则他甚至可能被你赶去别的职位。”
连天莞尔,“真是刁民啊。怎么治你们?”
“为什么他一定要治我?老子教训儿子?大家平起平坐,只是工作内容不同。他的管理,我心服口服,他才配得上那份薪水。你当是国企残忍的官僚?”
“并不是每个外企都能做到吧。”
“你适合我们外企。”
“可是我不喜欢英语环境。为什么不可以像你们那样的氛围,又说的都是汉语呢?”
除此之外,连天默然。再没有比上海更匹配“魔都”的称号了!一城而异国,从前是租界,今天是理念。那么自己所钟爱的传统文化,究竟是什么?
不久后,项目周期结束。他去了深圳。临别之际,Abraham无意间说:
“天哥,想不到你也单身。中国的文化,真他妈不适合真诚的人。爱情也是。”
这成为连天的座右铭,达摩克利斯之剑刻就的。
在工作时间,凝睇茶杯里泡得透明的牡丹花瓣,飘零,思考,
“我所爱的,难道竟然是反爱情的土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