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凋,明月特地相照,有情还是无情呢?”
宋连天时常这样哀想,
“何况我是单身啊!”
在中国,二十几岁的人单身,是人伦的缺陷。
这会儿在中山公园的龙之梦广场。望见轻轨车到站,划过一道破折号,慢慢的出口涌出人流,像许多省略号。
“‘她’,该到了吧。这次的结局又是……”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相亲了。连天照旧早到,在等待中沉吟,
“月色下,‘花不见桃惟见李’。市中心的夜晚也是一样吧。只是灯火太浓,就欺负天上的嫦娥是素面了。天晓得,今夜又会遇见怎样的容颜?”
连天最爱看明月,可惜生长在大上海这样的不夜城,“真是魔都!”
现下宋连天约会的所在,是个大型商圈,名副其实的城中之城!办公和酒店部分叠加成两百多米高的主楼。商城的外立面是玻璃和三片红铜质感的墙面拼接起来的,沿逆时针方向旋转,升腾,一条弧线勾勒,又似一个巨大的聚宝盆。类似的城中城,大上海的城区内就有十几个。单论地铁、轻轨、商场的设施规模(当然还有物价),魔都已经“赶英超美”。
气质高雅的商业副中心,也曾有过棚户林立的时光。眼前的长宁路,两边都是成片的贫民窟。从中山公园到古北路桥(那时还是人行桥),棚户绵延不断。此外,越界筑路地区,尤其是延安西路两侧,也分布着零星的贫民窟。二十年前长宁路拓宽,两边的棚户被拔除,割据势力归于一统。长宁路以北,临近华阳路的地方,还有两排二级旧里,正在拆迁中。虽然二级旧里并不算棚户,有一些海派特色和建筑艺术价值,但毕竟没有抽水马桶等基本设施,所以也只能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城市扩张的代价是,动迁居民通勤不便,还有夜景灯光掩盖了月光。
手机铃响。连天并没有被打断,直到女孩子循声而来,拍他。
“你是宋连天?”
她戴着眼镜。西式的眼鼻,连天看来只显得凶相。脸庞略带些婴儿肥倒也罢了,难容忍的是她的披肩长发染黄了,同连天的心田一般干枯。
两个人默默步入购物中心,同夜上海无数出双入对的男女没有什么区别。
单一的环型流线把人流均匀的分布到每个角落。三个椭圆中庭给顾客明确的方向感。遍布于每个层面的自动扶梯在垂直方向拉动人流,在水平面上连接各个中庭,以保证顾客在单边四公里长,近七百个店铺的廊道内不至于迷失方向——连天就怕此种场合下迷路。
按理说,连天可以邀女生上楼享用美食,比如三层的“满记甜品”、四层的“酩悦碳烧火锅”。顶层影院的某部新上映片子,也是两个人多相处一段时间的绝佳理由。
“叶枫红?B1层有个星巴克,坐坐吧。”
“你的铃声好有个性……”
“那是《春江花月夜》呀!”
“哈哈。”
“从前我的铃声是《宋家王朝》,日本的轻音乐。”
“因为你姓宋?文弱不堪的宋朝?”
“那是赵家的王朝。再说,赵宋高度文明!”连天有些羞恼。这一次又被女生笑他么?
连天就知道今番又是走过场的。相亲嘛,初见足矣!了解对方内心的兴趣都没有,何必再了解?
母亲抱怨他,“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天仙美人?娶不着,就光棍儿一辈子了?”
这么多次相亲,总有“倾国倾城”,连天也曾愿意敞开心扉:
“我喜欢去各处看花,花下看诗词小说,登高赏夕阳……”
“对不起!”
“嗯?”
“你太‘文雅’,而我比较‘跳脱’。所以……”
不知什么时候,与文雅对立的,变成了“跳脱”(光华璀璨的女子如此运用形容词)。连天早已释然。只是依然乐意学习希腊神话里把巨石滚上陡峭山峰的西西弗斯,一次次,接受春梦的石块滑落于现实中。
也许自己爱的人,是神话中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的象牙少女,是中国古代传说画上走下来的仙女。但雕塑者和书生也会老。塑像与写真图,能及时获得生命降临凡尘吗?
今晚他决心做闷葫芦。可是以姿色取人,多少让人有些内疚。如此“浅薄”,又谈何清雅?在枫红的腮红与痘疮同样醒目的脸上,欣喜的发现了世故老成的撇嘴神情。这给了诗性的他强大的藉口,喝完焦糖玛奇朵,尽早忘记这场相亲的印记。
告别在商场一楼H&M试衣的叶枫红,连天一头扎进暮春的淑气里,吞吐着微风。不知几时,一轮圆月幽幽的窥视众生。商业区的五色,交织光网,过滤了白玉盘洒下的清辉。连天的眼眸却透过这尘世的千千结,直达广漠的碧海青天。
“如果知道灵药的结局,可还愿意服食么?吞下去又岂能吐出来?”
偏偏短信嘶叫了。原来枫红向介绍人埋怨他。牵线搭桥的阿姨,怒气冲冲。
“居然不请她吃晚饭,连送女孩子回家也不会,注定孤独啊!”
连天苦笑。喜欢才值得,不行吗?
可是自己送过几次相亲的女孩子回家呢?
相亲,对于男女相遇,毕竟是一个拙劣粗暴的方式。
这里二号线地铁站的入口,终日有一褴褛老者,静静拉着他的小提琴。连天觉得,他不像一个行乞或卖艺的(他甚至没有钱罐给人投啊!)可是他拿两台大音响伴奏,真是粗鄙!幸而在此车水马龙之地演奏舒缓的曲子,比大妈们攻占广场跳舞,或过分强劲的《江南style》,美过何止千倍!连天手插裤袋,随着旋律踱步谛听。绕开吞云吐雾、污染乐曲的臭烟民;同情身着镂空镶钻透视打底衫、有着完美胸型的姑娘,在CalvinKlein的橱窗外等候迟到男友;恶狠狠瞪一眼戴着百达翡丽表的西洋男人广告图;抬望眼,广场前竖起的餐饮牌——“俏江南”,色彩迷离。那市灯之网,已然消退。神奇的音乐,牵着他,牵着月光,两厢引荐。随他细细的数着,广寒宫的玉兔的秋毫多,还是自己的闲愁更多。
曲终,连天方知这不过是动画片《源氏物语千年纪》的《出逢い》。连天的表姐在日本学习工作长达十年,教过他些许日文。这“出逢い”的意思,精确翻译,是“邂逅”。
一片薄薄的春云,害怕望舒寒冷,披上半条朦胧的披肩。月晕宛若丁香。
“这里还是古典、梦幻的江南吗?为什么不能邂逅一位,雨中丁香花一样的女子?”
这时,另一个声音总会响起,“只有一见钟情才是爱情么?”
《春江花月夜》不合时宜地震动空气,连天只当那老者的演奏。良久才察觉,又是一通电话。屏幕只显示一个“孙”字。连天遂打着“公事腔”,发付女同事,愧意却涌上来。傍晚她通过单位的OC(officecommunication)询问工作事项,下班后催之以短信,连天熟视无睹(大约因为不是美女)。逼着人七点多电话来追问,明早务必给出邮件答复。连天胡乱应了。但想起对方有名有姓,自己一时懒惰,或被他事打扰,通讯录只记“孙”字,真是不把她放眼里呢!就无法责备她,如此美景良辰,煞有介事地用公事骚扰了。
“如今的时代,对待工作,女人比男人更郑重。”
挂断后,连天如此叹息一声。翻到女同事的短信,意图从历史里查出姓名,并未遂愿。
记忆的碎片,稀稀落落,如暮春的花、市区的春星。
“你好,我是K部门的孙XX。”
“哦,好吧。我叫宋连天。‘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送行的歌词。宋连天,很好记。”
“一般吧。虽然不是一个部门,以后常有工作往来,所以一定记得。”
第一次见面,她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事……
连天翻到手机里网上订购机票的信息——明天已请假,不免又放了孙小姐鸽子,也只得明早道歉了。无论如何,理由是说不出的。思絮又纷扬起来,
“四月底了,北邙山的花还剩多少?西历的五月还是春天,农历如何?农历三月末了,匆匆春归。上个月底我就二十八了。三十岁前,是人生最好的十年啊!”
从前只幻想自己的名字,莫非今生会远别什么重要的人?
近来却思索,“难道没有姑娘肯陪我去看花么?”
次早,人间四月天的尾巴,宋连天飞去洛阳,寻找牡丹。
艳冠群芳的牡丹,却总是趁着群芳凋谢的春归时节盛开。这对于连天是个安慰。
“最好的,总是迟迟才出现吗?”
当此际,姚黄魏紫都谢了。晚开品种:八千代椿、首案红、豆绿、海黄等,尚未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