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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2、桂雨

园区的紫薇谢了大半。盛夏时未开的枝头,反而迟来了几朵。

同在一棵树上,看似永远相依,他们与全盛时的花,却风马牛不相及,长久不能相逢。就好比宋连天这一生都不可能遇见孙晚晴“罗敷未嫁”了。怎奈汉代诗歌里的使君求罗敷不成,自家尚有妻室啊!

连天照旧每天OC上找孙晚晴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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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连天[15:03]:

我去开个短会,回来再讨论那封邮件。你休息一会儿。

多喝绿茶吧。龙井和碧螺春,每天上下午各泡一次,防辐射

孙晚晴[15:04]:

是你们那边环境太好了。这里没人休息

宋连天[15:04]:

忘了绿茶是寒性的。不是每个人都适合

孙晚晴[15:05]:

你还懂养生?

宋连天[15:05]:

铁观音温性的,但防辐射效果减半

孙晚晴[15:05]:

多跟世英mm讲讲

宋连天[15:05]:

果然是你幕后操纵!你觉得我会感激吗,媒婆阿姨

孙晚晴[15:05]:

我和柳老师意见一致而已。张mm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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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天多么酸楚委屈,晚晴不会知道。她看连天的感情是盲目幼稚,浅淡无理的,故而她相信,年轻美丽的张世英很快就取代自己。这样的结局合乎社会伦理,也符合男人的本性。

起因是前日柳雪在OC上找张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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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雪[15:23]:

小张,我问个问题,你可以拒绝回答

张世英[15:24]:

柳雪[15:24]:

男朋友有哇?

别误会,我帮别人问的

张世英[15:25]:

没啊。没误会

柳雪[15:28]:

上午我发你的诗怎么样?

张世英[15:29]:

考我诗歌?

柳雪[15:30]:

那天周五和你一起回去的男生,是个诗人

我让他和你聊聊天,可否?

张世英[15:30]:

诗人?我看他很老实、朴素的。好吧

柳雪[15:31]

有文化和审美品位的人

见识独特、博学多才

既然你说好,我慢点和他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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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雪添油加醋地告诉连天,张女神等着他。连天骑虎难下,只得和世英交谈些许。

后来晚晴也得悉柳雪摘了连天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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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晚晴[17:28]:

诗的事情,柳老师太着急把你推销出去

宋连天[17:30]:

我不想到处说

孙晚晴[17:30]:

既然都这样了,也没什么。张妹妹或许不认为是减分项

宋连天[17:32]:

你的反应,说明你也赞同,喜欢诗歌是“扣分”的。我很失望

孙晚晴[17:33]:

何必怨天尤人。后面靠你慢慢发挥,博取她的好感

张mm多漂亮

宋连天[17:38]:

是啊是啊,阿姨用心良苦。柳雪舍己为人

我见过更漂亮的。少年事不堪回首

SH大街上也太多了

孙晚晴[17:39]:

先追到张mm再说这种大话

宋连天[17:40]:

她今天留了个微信给我

孙晚晴[17:41]:

不错,比柳老师强多了

宋连天[17:41]:

我才不要这种虚荣呢。我只注重直觉

圣人以直觉行事而无不符合伦理道德

凡人则通过理智和规范行为来追寻直觉

可惜我是圣人的心灵,凡人的命

孙晚晴[17:43]:

你越来越能贫嘴了。我有信心你能和张世英在一起

宋连天[17:44]:

不能和女人谈哲理,否则只有气死自己

孙晚晴[17:45]:

……

孙晚晴[17:49]:

你觉得我们部门谁更好看?

宋连天[17:49]:

实话实说,我觉得阿姨最好看

我才不是只看外表的浅薄之流呢

孙晚晴[17:50]:

看来男女审美差别还是挺大的。世英妹妹在我眼里最美了

宋连天[17:51]:

不会吧

审美存在地域因素。你是哪里的?

孙晚晴[17:53]:

SD宋连天[17:53]:

我猜到了。直觉

孙晚晴[17:53]:

太假了

宋连天[17:53]:

真的啦。我认识的SD女生都很温柔文静,有别于北方其余地区

你是济南的,对不对?李清照的故乡

孙晚晴[17:53]:

算对吧。我初中就去济南念书了

宋连天[17:53]:

老家呢?

孙晚晴[17:54]:

不告诉你

SH男人的审美是怎样的?

宋连天[17:54]:

那可不一定。看祖籍吧

孙晚晴[17:54]:

你逗我,为哄张妹妹做彩排吗?

宋连天[17:54]:

因为我最好的大学朋友,SH人,祖籍却是SD的

我觉得他的审美和你像,他会痴迷张妹妹的

孙晚晴[17:55]:

哈哈,好吧

宋连天[17:55]:

还有我在南京的文学朋友,也是SD人

柳雪祖上是哪里的?

孙晚晴[17:55]:

不知道。我问问

宋连天[17:56]:

我爷爷是南京的,我外公是杭州的

金陵、钱塘,都是南朝半壁之都城

孙晚晴[18:00]:

柳老师完全不可信

你要下班了吧,回头聊

宋连天[18:00]:

今天加班

孙晚晴[18:01]:

他说他是柳宗元的后人

宋连天[18:03]:

河东旧族、柳氏名门最。论星宿,连张带鬼。几叶到寒儒,受雨打风吹。

这是戏曲里面的岭南柳梦梅的话。柳宗元之后,当在岭南

孙晚晴[18:05]:

下次我也乱说了。孙权、孙中山。不过骗不了你这诗人

宋连天[18:06]:

哈哈,我是SD宋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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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可以天天畅聊了,可惜张世英的阴影从未散去。连天每每欲言又止,弦外之音甚多。晚晴则平淡无心。“女神”一方面是孙晚晴的盾牌,另一方面又使她放下顾虑,向连天打开“话匣子”。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下,连天常有出演琼瑶剧的荒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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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连天[17:45]:

你们的部门活动,原来是二选一啊

张mm今天说,比起赏桂花,还是喜欢DIY烘焙

可我赏桂花能忘掉一切烦恼

孙晚晴[17:47]:

这么灵?

一切烦恼

宋连天[17:47]:

阳光下桂子飘落,隔着林子有人吹笛,深呼吸。你试试啊

孙晚晴[17:49]:

你和世英妹妹说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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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天多么热切地想把满陇桂雨的美景与晚晴分享。

那个秋雨连绵,情愁悱恻的夜晚过后,连天在高铁上收到珊珊确认晚晴已婚的消息,纵然百无聊赖,也唯有在杭州的湖光山色中消愁了。

他从杭州城站下了火车,坐地铁至龙翔桥出来,沿平海路走到湖滨路交叉口,是一处亲水平台,装有LED水灯的喷泉(今日中国的湖泊景区都设音乐喷泉,和广场、公园必有老年人跳广场舞相似)。临湖搭了三排座椅作为观众席,围观者更多。今天的人多爱歌舞,并不注意对面的青青湖山才是佳处。

杭州城自古及今都堪比作倾国的美人。只不过今天的湖东岸无复“绿杨阴里白沙堤”,而是西湖与现代城市接壤之地。宛如卸下裙钗,收煞纤纤细步,换上模特的时装在T台走猫步,别是一番风景;也如从前的才子佳人、青衫红袖幽会的画稿,改头换面为今日西装革履和雪白婚纱长裙依偎的合影。湖滨地区整治后,保留下来的老建筑主要是民国以后的民居、旅馆、店铺、别墅等。小庭院、小巷、小天井、灰色的两坡顶、骑楼、灰砖墙、檐口、石库门、木门窗等建筑元素都在新湖滨的各个角落零碎再现。自然,中国的景区,更少不了百米一遇小卖部、公厕,以及随掷的包装袋、果皮、纸屑。

六公园附近——茶楼、宾馆、服饰城、购书中心,繁华纷至。ZJ企业家俱乐部越发占据了湖滨道路,游人不得不向东绕行。再回沿岸时,荷叶田田,红藕香残。可惜当天的秋雨过于袅娜了,打在枯荷上,听不见李义山耳边的雨声。这忧愁的雨,下得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为何能把人的胸膛撑满了似的,沉沉地堵住,恨不能掏出心来,减轻这压抑的烦闷啊!黑云翻墨,万树欲烟,眺望北边的望湖楼、断桥,却有多少欢快的人群,与宋连天相隔着西子的澹澹的雾鬓风鬟。他们打着的雨伞,反而像一蓬蓬五彩的荷叶。

连天又心想:“晚晴会不会曾经来到断桥上,雨中问某人借伞,开启了一段情事呢?”

荷花毕竟已经谢了。莲娃归去尽,极浦剩相思。

今年清明假期的末一日,雨丝断魂,连天也在西子湖畔。

他从岳王庙一带上苏堤,游赏桃红柳绿。行到东浦桥,雨已停了,云层像一扇弹簧门,殷勤的落日勉强打开一个口子,又马上合上了。精白色的杏花、银红和粉色的桃花,配上柳黄色,真如春雨绣出来的!连天还有雨的错觉,那是雨霁后重新飞扬起来的柳絮。他试着拍摄濛濛阵阵的飞絮,并不成功。又盼同样间歇探出来的斜阳能光顾柳、花、絮的任何一位,也不得如愿。最后他从南山路沿湖一口气走到柳浪闻莺公园,坐在长凳上。他等待他的“偶遇”。

那时他心中的爱情是超拔模糊的。他足以仰天长叹,“柏拉图,你误了我!”

从三春变换为三秋,他的人儿终于出现!但是,同做蛋糕的时刻,他依然只能从窗玻璃里端详模糊的影子。

淋着雨的宋连天,坐在北山路的长凳上。眼前也有一片油绿覆盖的荷塘,边界就是断桥。岸上的梧桐泛黄了,色彩比油画上更鲜明。远远的一位打扮文艺、姿容绝色的女子向他走近,她走不动了。连天下意识挪动,腾出一半空间。不料又一位黑皮肤的矮个子少女抢前坐了。美人儿“哎呦”一声,捶着腿远去。那黑女孩叽叽喳喳地搭讪,问这问那,还要求帮忙拍照。连天蛮横地拒绝了她。

翌日放晴,连天仍旧回到北山路的长凳上,期待不可能的重逢。日光反射,鼓荡情波,无形的太阳、水波、情绪,化作银白的縠皱纹理,映在荷叶的背面,忽轻忽重,自去自来。荷叶莲蓬,菱角鸡头,原不是花香,静日细领略了去,得了一夜的风露,那一股清香更令人心神爽快。

这惬意的气息,实有满城桂花的功劳。他在湖东北角的石函精舍——坡顶洋瓦,青砖实叠,欧式倚柱和“花瓶”栏杆之间,寻到几株桂树。桂花飞落,黏在半空的蜘蛛网上。同样闪烁的,还有昨日未干的雨滴。桂花是四出,小小的,城区内还不到盛开的时候。依赖蛛丝缔结,几组花瓣共成一朵,仿佛扩大了花瓣的面积,也学作牡丹之盛了。

他在相对冷清的西泠桥和孤山又呆了一天。周一,从雷峰塔等候公交车前往满觉陇。大部分车辆都是去动物园的,唯一一部直达满觉陇的车,却要半小时一班。好在他从手机地图上看,动物园离满陇桂雨公园并不远。

到站后,皮肤都能触及到漫山清馥。随处可见桂花铺地,埋没草丛,混迹腐叶,填充沟壑,米粒、砂砾似的无人怜惜。连天真想全部拾起来带走。但他看路人行色匆匆,唯恐他们都去满觉陇,吵嚷了清幽地,只有忍耐住怜香惜玉之心,顺着手机GPS导航所示,行走在人流之前。举目是儿童乐园的标识牌,他懒得看一眼,绕到满觉陇路上。山路左手是儿童乐园的栏杆,出墙的桂枝,时时点头垂首,飘下桂雨。右手边,野蛮的公交车、私家车呼啸而过,他和桂花的性命都堪虞。

他仔细查阅了地图才发现走过了。回头走了一段,可算在右手边觅得缝隙钻入,折进一片广场,那是公园门口惯有的,供人休憩、合影、买卖饮食的地域。这儿童乐园,同时也是满陇桂雨公园了。

公交车去动物园不去满觉陇,赏桂之地又设以游乐园之名。春天去的洛阳王城公园,牡丹园和西周王城之地,也同样开辟了动物园。说今天的国人只会工作挣钱,不会娱乐,却也不尽然。但说中国人并不重视“清幽的美”,连天是首肯的。

公园位于西湖之西南,南高峰与白鹤峰夹峙下的一座小山里。东临虎跑路,南连动物园,西傍虎跑后山,北邻满觉陇路。入园两侧都是儿童喜爱的游乐设施:碰碰车、碰碰船、太空漫步、峡谷漂流、蝙蝠飞车。其后各有一条小山路上坡。中央留有宽阔的台阶供攀登,一路设计了“后羿射日”、“嫦娥奔月”、“蟾蜍池”、“吴刚酒肆”等俗气的神话景观。

连天扫兴地自台阶下来,顺势向右手边上坡。密桂成林,天香无影,他努力呼吸,频率远超正常,尽管他不需要那么多氧气。

他想着,多吸入一些,等到离别后,气息里还会是香的吧!

怎奈前方有个烟民,青烟随风袭来。连天恼怒地迈大步越过他。

木樨零落,修过的水泥路上的自有环卫工人扫去,草丛间则无人顾及。连天正在研究搜集桂子的有效方案,近前的大妈粗野地折下一枝,好像她摘的是一根玉米棒,或是金色的糖葫芦而已。果然她放到鼻下、嘴边,温存亲近了片刻,随手就扔在了紫堇色的再力花边上。还吐了一口痰。浓痰的颜色,近似黄灿灿的桂花。

“为什么我和她竟是一个世界呢?”连天握紧拳头,很想朝大妈唾。

在没有草堆的泥上,桂花匀称极了,平整如地毯。转角处的一颗大树下,有个贮水的石缸,落桂澄澄铺遍水面。没有第二个人在。一切复归于美好。

下坡了,树林阴翳,鸣声上下,阳光是偶然的,森秀的墨绿海洋中,阳光和桂花合二为一。公园里的笛声同样偶发。连天在桂树下,欣然邂逅了知心的“手掌”,托举着桂树的落英,体惜他的秋心。那植物叫做“八角金盘”。幽暗中,金桂似玉,银桂如雪,时惹鬓丝。他的鬓丝,还从没有一点雪痕。他还是个青年啊!早已习惯了这样垂老的孤独自赏,既隔断尘嚣,却又充斥乡土气息的自然之趣。他踩着烂泥,抹去眼角挂上的蜘蛛丝,乘势将一片片八角金盘上的桂子拢到掌心,塞入腰包。草丛里的,他也没有放过。腰包只存放手机、皮夹,不多时就鼓起来。今秋单位里偷闲喝桂花茶的念头,有了着落。

下坡的路快到尽头,儿童们欢乐的叫喊此起彼伏。左手边却有一条小路通下去,地势与公园出口齐平。石块整饬土坡为高台,并非斜斜地伸展下来。现在连天的肩膀与桂树的根是一条水平线了。平台上石色灰黑濡润,青苔偶布,种植几棵丹桂。桂子是炎色的,浇了一地似的。不远处是银桂,天风吹堕。炎红与杏黄,渐渐绵延渗透,苍苔点缀,辅以光影斑驳,斑斓可爱。日光像扇面一样自林间打开,风叶乱点人怀,飞桂成阵。太阳沐浴的桂雨,颜色不那么明亮,看起来却更细密流淌,简直是瀑布。

连天打开手机的音乐文件夹,播放那首喜多郎的《孙文与庆龄》。西洋管弦乐和中国民乐融合得甚为完美。关键是,这对传奇的夫妻,一个姓孙,一个姓宋。

连天总觉这首曲子从情窦初开起,至生死大哀初戛然而止,似乎可以再延续几分钟的。但宋庆龄嫁给孙文先生,几乎没有机会享受少女的爱恋,又从中年起长久地孀居。这样不对称的爱情,大约与此曲相匹吧。他明白自己对晚晴的爱,也无望得到对等的回应。

暝色浮天,他离开公园,在山间寻找一处农人建的茶席,特意选没有篷遮挡的桂花下,买了一壶龙井。茶水钱非常昂贵,好在老板允许他无限续杯。

邻席俱是鸡鸭鱼肉,烟酒无忌。桂香不那么容易辨别。他终究有点饿了,叫几块桂花糕充饥,慢慢地品着其实很一般的“龙井”茶。

米吉来微信了。

“那件相州窑的青釉高足盘,卖家肯了!”

“是晚唐的,我很满意。你用我的账号报价。回头我再支付。”

古玩交易网站上,他们两个互相知道用户密码。

“难为你认得这个小窑。”米吉眼馋了。

“这是文人精神。”

“这年头没有文人了”

“钧窑的红斑,最初是工艺缺陷。青瓷的开片也是。吉州窑的木叶纹,也是个偶然。”

“我知道。你啰嗦什么”

“文人从生活中发现美,这是直觉。然后世人盲目跟风,一掷千金地追求。文人不必为炒作出来的‘天价’折腰。寻找新东西触动他的直观和美感,有何不可?”

“有道理。哥失恋了,被甩的。是该去找个新的人。”

几粒金粟飞入杯中。他喝的是桂花茶了!

晚晴如春天已别。清秋的桂花,又何须浅碧深红色,一样值得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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