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苏胥刚回宫,诸多事宜不甚明白,皇上日夜沉思,辗转反侧,终是决定为其找一良师,于是乎,这样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当朝宰相的肩上。难得三皇子虽流落在外多年,但骨子里的勤奋倒令让人咋舌,为方便求教,三皇子又向皇上进言,干脆就此住进宰相府。
由此可见,皇上对他的这个三皇子甚是重视,又有人在私底下传,皇上是把他当成储君在培养。这下,大皇子怕是又得急得跳脚了,毕竟他才是从皇后肚皮里出来的正统嫡长子。
苏胥的住处被安排在颐和居,同赫连薰的住处只隔了一道墙。看着近,但若要相见,走正道需得绕过大半个宰相府,翻墙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依照二人目前的关系,断做不出翻墙幽会那等有伤风化的行径来。
赫连御近来倒没落得清闲,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日日陪着三皇子诵读《四书五经》《中庸论语》,摇头晃脑什么之乎者也的,跟小和尚念经一样,过嘴不走心。
赫连御出生书香门第,却志在沙场,自小就想成为像姜承志那样的神勇将军,率十万兵马杀伐战场,即使最终没能逃过客死他乡的惨烈命运,也从不后悔。赫连御说那便是军人之魂。
赫连薰不懂,也不想懂,因她觉得安居故里没什么不好。
年少轻狂,整日想着干些抛头颅洒热血的伟大事情也寻常。
这日傍晚,赫连御来找她,还带了歌醉坊的十年陈酿。
赫连薰颇感意外地打趣道:“你这是良心发现,终于晓得要善待我这个妹子了。”
赫连御依然没个正行,笑呵呵地道:“我这个当哥哥的可一直都是把你放在这里的。”他锤了捶自己的左胸口,结果没控制好力道,险些给锤出重伤来,面红耳赤地拉着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院中的海棠花树开得正好,风一吹,枝叶簌簌,光影晃眼。远方如画山岚,夕阳西下,百鸟还巢。
“我们兄妹两个有好些时候没在一起开怀畅饮过了。”赫连御拨开久封的塞子,酒香霎时四溢。
赫连薰深吸一口气,由衷道:“果然好酒!”
赫连御乐了:“那是自然,醉娘的手艺可算松临一绝。”说罢,自己捧起酒坛子仰头咕噜噜就是几大口下肚。
赫连薰双肘支在膝盖上手托下巴,偏首道:“沈奶娘说,你小时候曾偷喝过娘亲埋在海棠树下的酒酿,喝多了,醉得稀里糊涂,足足睡了三日,半夜里还尿了裤子。”
赫连御一口酒呛进嗓子眼,“噗”地全部吐了出来,赫连薰则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酒坛,就着坛口跟他方才一样简直是把酒当成水在牛饮。
“嘿,这酒后劲很大。”赫连御忙从她手里重新夺回酒坛,阻止已是来不及,几大口下肚岂是她一介小小女子能受得住的。
“你还当我是几年前那个喝几口酒就乱耍酒疯的小姑娘?”赫连薰脸红了几分,黑白分明的一双水眸似是向赫连御控告着自己的清醒,抬手指着他,“哥,你说说看,到底是娘酿造的酒好,还是醉娘的好?”
赫连御突感烦躁地又啜了大口酒:“有什么可比较的,娘都死了。”
赫连薰看向海棠花落的地方,呢喃重复:“是啊,已经死了,死在我出生的那日。”
二人间一时陷入死寂。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消失于天际,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当空几点星子,一弯残月。
赫连御突然开口道:“我要去参军了。”
“哦。”
“宋明率军与北燕梁皋在风陵野开战,如今战事吃紧急需后援,城里正在招兵买马。”
“所以,你打算过去。”赫连薰微微偏首,半面脸落在晦暗里喜怒难辨,“瞒着爹吗?”
赫连御沉重地点点头。
“不顾娘的遗愿,非要去?”
“我有自己的想法。”
赫连薰沉默半晌,眸光沉沉:“哥,你怕死吗?”
赫连御顿了顿:“怕,就算怕也得去,有些事现在不做,将来一定会后悔,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以前,你常常说要出去打仗在战场上建立功勋,爹不答应,等过一阵你也就不提了。赫连家就你一个男丁,你若战死,谁来担这个家!?”
“阿薰!”赫连御喝止住她。
“娘不想让你步柳季叔叔的后尘,再让赫连家断了后,比起姜承志、柳季叔叔他们,你那点小聪明又算得了什么?”赫连薰捂住晕胀的脑袋,拉住赫连御的衣袖,“哥,暗度陈仓这样的烂法子你觉得能瞒得过爹吗?”
“连姜富来那样的混小子都去了,我岂甘心留在松临城里当只缩头乌龟!”
姜富来的爹便是十八年前战死的神武将军姜承志,他平时虽不学无术,欺男霸女,但每到关键时刻还是有所担当的。而柳茹蕙的胞弟柳季则是姜承志身边最得力的副将,二人并肩作战多年,终究共赴黄泉路。
赫连御一甩袖子,起身道:“今日我来是知会你一声的,并非要同你商量什么,你留在家中好好照顾爹,别再任由着性子乱来。”说完,毫不犹豫地快步走远。
赫连薰迷迷糊糊地瞧见赫连御消失在垂花拱门的背影,混沌的脑海里冒出他说的那些话,一个激灵醒得那叫个彻底。
她追出门没多远,看到门前小河对岸,清冷月辉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大打出手,赫连薰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就在她眼睛一闭一睁的短暂工夫间,黑衣人已拿住白衣人的右臂反剪到其背后,一脚踹在他的左腿弯上,迫使他单膝跪地。
“哥!”赫连薰急跑过去,离他二人还有丈远的距离时,她听到苏胥说:“连我一人都打不过,你还妄想上战场。”
赫连御自是不服气,叫嚣道:“你背后偷袭,这局不算,你我再比划过。”
苏胥手往前一送,放开了他:“场上战局千变万化,若是这一点小伎俩你都应付不了,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看你年纪也长不了我几岁,说起话来倒老气横秋的。”赫连御一拽被弄褶的衣裳,拿鼻孔对人,“你生来便是贵族,能懂什么。”
苏胥看他一眼,阴寒刺骨:“我这些年埋葬过的尸体比你吃过的饭食不知多了多少。”
听到他拿饭食同尸体作比,赫连御感觉到自己胃里一阵翻滚,翻着白眼道:“吹牛皮谁不会。”
苏胥懒得同他争辩,宰相今日留他在书房辩论史上各国皇帝的治国之法,三个时辰未出门透口气,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去睡上一觉,谁知一转身正巧将背后赫连薰满眼惊讶的神情尽收眼底。
赫连薰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转身,先是愣了愣,又往右侧挪了挪步子给他让路,苏胥修养颇好地向她点头致意。
赫连薰讷讷回之一笑,与苏胥擦肩而过,这时,赫连御却突然出手,以掌为刀,直往他项上人头而去。
赫连薰惊呼一声:“小心!”
苏胥几乎在她喊出话的那一瞬身体已迅速做出反应往后倒去,赫连御的掌风恰好擦过他的面门,在赫连御欲反手再发一难前,苏胥的脚用力一蹬地,抓住他的手腕,修长身形在空中划过半圈落在赫连御身后。赫连御的命门被他拿捏在手里,膀臂整个被拉起,若苏胥手里有剑,怕是早就给他卸了。
即使惨败成这样,赫连御眼里还是大写的不服。
赫连薰再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那个……三……三皇子啊,我哥他今天喝多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摆摆手,“这里,不正常了。要是不耗光了一身的气力,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苏胥闻言,一掌劈在他的后颈,下手那叫一个快、准、狠。
赫连御两眼一瞪,两腿一伸,晕得彻底。
苏胥扛起死猪一样的赫连御,对赫连薰道:“我送他回去。”
赫连薰不放心:“小女跟三皇子一起。”
“你……”
“怎么了?”
“无事。”
苏胥把赫连御一路扛回他的房间安顿好,出来时,方才还说坐在门口歇歇就好的赫连薰已经入梦见周公了,头靠在柱子上,呼吸平稳,安静地陷入熟睡。
苏胥蹲在她面前,想要喊醒她。
谁晓得她嘴里嘟囔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妄图翻身换个舒服的姿势,在她的后脑勺砸到台阶上前,苏胥迅疾出手托住她。赫连薰在他手里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又沉沉睡去。那模样真是……活像只小母猪。
苏胥颇感到些头疼,这赫连家的两兄妹醉酒后的反应还真是截然不同。他把她双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弯腰背上她往回走。
深夜寂寥,河水粼粼,苏胥背着赫连薰缓步走在垂柳倒影间。
赫连薰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神志不清地唤了声“长安”。
晚风习习,吹皱一池春水。
七巧在院中焦急地走来走去,待看到身为相府客人的三皇子将自家小姐给背回来的时候,她一时间有些分不清状况。
“她喝醉了酒,你好生照看。”苏胥简单地做出解释,把赫连薰放到床榻上,并替她盖好被褥,动作之轻柔令七巧恍生出莫不是三皇子思慕自家小姐的错觉来。
“你家小姐酒量浅,饮的又是烈酒,需得喝碗解酒汤,否则,明早起床会头疼非常。”
七巧忙不迭地点头:“奴婢明白,府里的沈奶娘已经在准备。”又迟疑道,“不过,现下时辰不早了,三皇子也赶紧回去歇着罢。”
女子闺房,男子终究不便久留。
苏胥负手离去,连杯茶水也没讨。
望着他器宇不凡的背影,七巧暗想,走了一个刘大人,却换来一位三皇子做姑爷,这买卖小姐稳赚不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