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小姐被宰相大人亲自送进了大理寺牢房的消息一经传出,瞬间闹得满城皆知,成为市井之间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说起其中缘由,竟是那赫连小姐在逛窑子时失手伤了自家夫婿。
这刑部尚书刘殊到底是皇上的心腹,赫连宰相如此作为,也算是给了个合乎法理的交代。
可,赫连小姐终究是个女儿身,年前还生了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就这样将自家女儿扔进大牢,情理上多少有些说不过去。更何况,大理寺内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甭说见识了,光想想就够头皮发麻的。
赫连御心疼妹子,在宰相房前跪了一宿求情,结果被打发去编写史书。
碍于赫连薰的身份,再加之上头命令未下达,大理寺的人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没有委屈了她,一日三餐好生供给着,就连阴暗潮湿的地牢也打理得颇好,沉寂深夜,偶有一两只老鼠溜窜出来觅食。每每这时,赫连薰总将自己的吃食分给它们。
起初老鼠胆小,不敢靠近,赫连薰就把食物抛出去,老鼠们吓得四处逃窜,待得她睡下才鬼祟出洞窸窸窣窣地啃食。后来次数多了,老鼠大抵识得了人心,胆大时竟敢立在赫连薰的大腿上就着她的掌心吃东西。
月光透过牢内唯一一扇铁窗照射进来,衬得赫连薰本就偏白的皮肤愈发白的厉害,甚至可看清皮下错综复杂的血脉走向。
在她身边吃东西的老鼠抱着食物直起身子,两只耳朵动了动,一溜烟就跑走了。
光线惨淡的甬道尽头传来清晰的开门声,有人走近。
“大人,人就在这儿了。”说话者是守门的狱卒。
赫连薰应声抬头,因牛皮灯笼太过扎眼,眼睛不适地半眯起来,目光落在来人身上:“你是谁?”
那人隔着牢门恭谨地作了一揖,礼数周全:“刘殊刘大人府上的,来接小姐回府。”
“哦?”赫连薰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回哪个府?”
那人笑道:“自然是宰相府。”
赫连薰被关的第五日,刘殊亲自遣人去大理寺用八抬大轿将她送回了宰相府。
翌日,府中侍候赫连薰的沈奶娘依照宰相吩咐备了些上等的补药交由她带去刘府,如此便是承了刘大人的这份人情。
赫连薰虽不大乐意,但也没理由拒绝,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人家胸襟宽广没计较,自己也不能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风和日朗的清晨,赫连小姐的软轿停在了刘府门前。
小厮来报时,刘殊身着便服站在自家院中,石桌上铺了缣帛,正提笔画观音。
赫连薰在刘府人的带领下一路行来,发现刘殊此人甚是偏爱翠竹。
小桥,流水,假山,再附上两三片小竹林,满眼青色随风而舞,庭院不大,但胜在布局雅致,果真赏心悦目。
刘殊最后一笔收尾,在侧伺候的秋和将手中紫色大氅披到他身上,赫连薰也到了。
刘殊站在交错繁杂的光影里,揽月入怀般的温润一笑:“赫连小姐。”
赫连薰愣了愣:“刘……刘大人。”话出口,她的脸就红了,居然不争气的结巴了,暗自懊悔,皱巴着脸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刘殊又笑了:“小姐不必见外,你我之间有一纸婚约在,小姐可唤我的字,长安。”
“长安?”赫连薰皱了皱眉,似是有些疑惑。
“很稀疏平常吧。”刘殊看出了她的心思,面色如常道,“生逢乱世,家中长辈不求我功名显赫于世,但望一世长安,便取字长安。”抬手道,“小姐请坐。”又吩咐秋和道,“去小厨房沏壶茶过来。”
赫连薰在他对面入座,咬了咬唇,作出副女儿家的娇羞姿态来:“既是如此,你唤我阿薰,可好?”眼风里偷偷去瞧他,但见他面容清朗有余,身姿挺拔,其傲骨可见一斑。那日在回春楼,场面混乱,竟是没注意到。
他道:“阿薰。”
嗓音沉沉好似一把上等古筝,随手拨弄两下,便能撩动人心,直教人如痴如醉,甘愿沉沦其中。
这样兰芝玉桂一般的人物居然是她未来的夫婿,赫连薰感觉自己好像活在梦里。如果是梦,那就让她梦一辈子,永远不要醒来。
身旁的七巧瞧自家小姐又开始犯痴病,盯着刘大人的脸笑得像个傻子,暗地里扯着她的袖子,小声提醒:“小姐,药。”
“要什么要,别烦我。”赫连薰不耐烦地抽出自己的袖子。
“小姐,刘大人的伤啊。”七巧简直恨得牙痒痒,明明小半个时辰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把这桩婚事给毁了。
结果呢,见到刘大人俊美的皮相就腿根子发软,怕是连路都走不了,脸皮再厚一些,估计就得就此住下了。
若是放在一年前,七巧一定不会有此想法,那时的宰相小姐贤良淑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诵读四书五经。
如今的小姐,除了副皮囊,内里藏的完全是另一副性子,整个人就跟脱胎换骨了似的,府里府外的好多人都在私底下议论,说她约莫回错了魂儿,撞邪了。
赫连薰终于想起正事来,接过七巧递上的药匣子,面上一本正经地对刘殊道:“先前在回春楼,确是阿薰莽撞了,一时不慎,误伤了长安。方才瞧见长安握笔作画,不晓得伤势可大好了?这养伤的补药送与长安,当是聊表歉意,还望君收下,莫计前嫌。”
久违的文绉绉令七巧自心底里升腾起一股恶寒,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言重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伤。”刘殊未做推托,收下了药放在一侧,“上回之事是我们理亏在先,阿薰侠义心肠,实在令刘某大开眼界。”
“是嘛!”赫连薰一时得意,险些原形毕露,难得自己反应快,又恢复低眉敛首的端庄仪态,柔柔弱弱地重复了句,“是吗?”
风吹了又停,停了又吹,缣帛上的墨香飘然于鼻间。
赫连薰注意到刘殊方才所画。竹林为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手持净瓶,脚踏莲台,浮云飘渺,飘然欲飞升。
“你的喜好真特别。”
刘殊不动声色地收起画作:“很多人都这么说。”
赫连薰双肘支在石桌上,十指交握托住下巴,笑嘻嘻地道:“特别点好,让人记忆深刻。”
刘殊抬眸瞧她,面上表露出一丝难以言表的奇特神态,转瞬无痕。
秋和在这时沏了茶水过来,二人谈话暂且中断。
赫连薰装模作样地品了茶,又跟刘殊南辕北辙地乱扯一通方依依不舍而去。
刘殊送她出门,目送软轿行远。门后走出一人,正是那日一同在回春楼吃酒的玄衣公子。
“宗庙祭典在即,你不该再来。”
那人冷冷淡淡地道:“我来瞧瞧你的伤势如何了。”
“你这样,”刘殊扶额苦笑,“会容易让人误会是个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