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雄,我想要在池元组里安排一个卧底。”
久远盛雄霍地站起来,二话不说,猛地拉开小酒馆的门,门口挂的布帘被震掉了一半。
“雄仔,我知道你讨厌卧底,但这都是为了找出杀害耀子的家伙。”
松本德郎话音不大,但口气凝重。
“如果杀害耀子的人,真的是池元组的人,难道你就要放弃追查吗?”
久远盛雄站在门口,不动如一座阴云密布的大山,酝酿着一场惊世风暴。
“我不会放弃追查的,但我也不想用这种最卑鄙的方式,我想耀子地下有知,会理解我的苦心的。”
久远盛雄从昏黄的灯光中走了出去,站在门口的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年轻人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东京喧闹又茫然的黑夜中。
尸检按照最快的速度进行,但久远盛雄还是等了将近一个月才被告知可以从警局的停尸房将耀子的尸身领回来办葬礼。领回女儿尸体的那天早上,天就阴沉着,电视的天气预报说那天傍晚可能会有小到中雨。
久远盛雄坐在早饭旁,通常陪伴他用早饭的都是耀子,如今耀子不在了,房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盛雄悲哀地想到,从今往后,他要渐渐适应没有耀子的生活了。
举起味增汤的碗喝了一口,久远盛雄皱了下眉头。
“老大,是不是不合口味?”
耀子煮菜和汤时,因顾虑着他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身体,从来都把味道弄得比较淡。
“算了。”
久远盛雄放下汤碗,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烤鱼,鱼肉也有些干咸。
“次郎干什么呢?”
“安室组长刚从新宿分部回来,说今天想和您一起去迎大小姐回来。”
久远盛雄双手插入袖口,压在凸起的肚子上。
“老大,您要是身体不舒服,今天就让次郎去吧,您还是好好休息。”
久远盛雄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因为饭菜不合口味还是因为不同意下人的话。
“次郎他这次回来,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吧。”
“安室组长还好。”
“嗯。”
久远盛雄将盘着双腿打开,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撑着蒲团,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
“阿成,还是换个厨子吧,这家伙做的早饭太咸了。”
久远盛雄回到卧室,一眼看到下人已经准备好的一件纯黑色和服。卧室槅门边,传来一个年长女子的声音。
“老爷,安室先生想见您。”
“让他进来吧。”
槅门拉开,一个穿着黑色西服、打着黑领带的男子岔开双腿,恭敬地跪坐在实木走廊上。男子有着一头深酒红色的头发,几缕刘海垂在两道细细的剑眉处,半遮着右边额头上拿到浅浅的伤疤。男子脸型瘦削,嘴唇微薄,这都加深了他的肃穆神情。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用力支撑在双腿接近膝盖的地方。
安室次郎就像是从战国时代走出来的俊美武士,让人不禁心生敬畏,望而却步。
“父亲大人。”
安室次郎略微前倾了下身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次郎,进来吧。帮我换个衣服。”
“是。”
安室次郎像古代的武士那样,先立起右腿,然后是左腿。他略微弯着腰走进了久远盛雄的卧房,走到盛雄面前,跪下帮他解开系在肚子下方的睡衣腰带。
“新宿那边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您已经听说了?”
“这种事,想不听说也困难呀。”
安室次郎将解下来的腰带仔细叠好,放在一边。
“是我的错,我没能第一时间封锁消息,让山花他们知道了大小姐的事。他们擅自行动,找了青龙组人的麻烦。今早,我已经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也跟青龙组的少主商量妥了善后的事。如果父亲大人觉得不够,就请惩罚我吧。”
久远盛雄低头看着正帮自己穿裤裙的安室次郎,心中略过一丝愧疚。
“耀子已经不在了,如今我身边就剩下你了。”
久远盛雄的声音显得疲惫而苍老,就像一个痛失爱女的孤独老头子,而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黑帮首领。
“请您不要这么说,您身边不是还有安惠美夫人和直人少爷。”
久远盛雄苦笑一声。
“次郎,新宿那边这阵子要是不忙的话,我想让你操办耀子的丧事。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了,可是我已经老了,折腾不起了。至于安惠美,她一直都跟耀子不怎么对付。直人还小,只知道围着他妈妈跑。”
如果耀子不死,现在次郎大概正忙着筹备他们的婚事,而不是耀子的丧事。想到这里,一股巨大的苦涩击溃了久远盛雄佯装的镇定。
那天中午时分,久远盛雄和安室次郎来到了安置着耀子尸体的东京警视厅总部。安室次郎跟着前来接待他们的警官去办理手续,久远盛雄在保镖的陪同下,来到了位于地下一层的停尸间。
在办理手续时,安室次郎在内心深处都还在拒绝认同久远耀子已经死去这件事,从他听到这个消息到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漫长的噩梦。只有在亲眼见到耀子尸体的那一刻,他才能从这场朦胧的黑色梦境中醒过来,回到冷冰冰的现实中。
接待警员将他让进一个房间,房间里等着他的是植村秀一。秀一见到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安室次郎也回以一个点头。
“对于久远耀子小姐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
植村秀一从文件夹中掏出几张纸,安室次郎模糊地意识到他需要读一读这些文件,然后签个名字。但当他看到久远耀子这四个字时,他的脑子就像被悲伤塞住了,纸上的这些字他都认识,但这些字排列组合成的句子,却仿佛忽然间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他自己都没想到,耀子的死竟然对他产生这么大的打击。
花了十分钟,安室次郎读完了文件上的字,其实这份文件只是要他在确认尸体就是久远耀子的情况下,承认警察安全完整地将整个尸体交到了他们手里。签字时,安室次郎花了很大的力气控制住了抖动的右手。
“好了,请您到地下室一层的一号停尸房去认领尸体。”
躺在停尸间的久远耀子,同他认识的那个久远耀子,仿佛是面貌相似的两个陌生人。他回想起就在三天前的早上,他还跟久远耀子说过话。她说她想去樱风住一晚上。
“次郎,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她温婉地笑着,就像她以往那样。所以他也就像以往那样,放心地让她去了,甚至都没问她一句她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候去樱风住一晚上。
久远盛雄拍了拍安室次郎的肩膀,离开了停尸房。他知道,只要有外人在,哪怕是他这个准岳父,安室次郎都不会表露出丝毫自己的情绪。
如今他能为次郎做的也只有让这对阴阳相隔的恋人进行最后的告别。
葬礼在3天后举行,久远盛雄不愿意把女儿的丧事办得太大,就只安排了组里一些骨干级别的干部,邀请了几位老友来参加葬礼。
葬礼那天晚上,天空又下起了阴冷的小雨。整整两夜没合眼的安室次郎站在灵堂外吸烟,听着灵堂里他们请来的和尚正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喃喃地念着经。
在这种情况下,这碎碎念的声音意外地让人感到心情平静。但堵在胸口的那一团东西,却怎样都化不开,压得安室次郎觉得心脏很难受。
朦胧雨帘中,一辆黑色的跑车开了过来,跑车后面,跟着开过来三辆银灰色的商务车。在看到跑车车牌子的时候,安室次郎的心沉了一下。
车停在了所有车子的前面,车门打开,坐在副驾驶上的保镖下车撑开一把硕大的黑伞,拉开了后面的车门。先是一个黑头发的小男孩从车上蹦了下来,跟在他身后出现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和式丧服的女子。女子大约30岁左右,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朵白色的小花。
女子面容丰满姣好,但平和中却带着一股高冷不可侵犯的神情,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贵族夫人的气质。她牵起小男孩的手,在保镖的陪同下向灵堂款款走来。
趁着女子还没走进,安室次郎拨通了电话。
“喂,一哉吗?老爷子在灵堂吗?
安惠美夫人和直人少爷来了,你最好让老爷子回避一下。“
待女人走近,安室次郎谦恭地鞠了一躬,女人却像没看到似的,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在女人身后,一个浩浩荡荡的黑衣人队伍也跟了进来。
“夫人和少爷可以进去,但你们不行。”
安室次郎挡在灵堂门口,将那个队伍拦在小小的灵堂外面。
安惠美没有回头,扬声说了一句。
“无妨,你们就在外面等。”
安室次郎看着十几个人退回到车子旁边,转身跟着安惠美和直人进了灵堂。灵堂里的人看到这母子俩,像是看到两个不速之客似的,纷纷站起来,怒目注视着两人走到摆放着耀子遗照的遗体前烧香,行礼。小男孩被这么多人瞪着,不再蹦跳嬉闹,而是躲在母亲身边,小手紧紧地抓着母亲和服的下摆。
“直人,快给你姐姐行礼。”
安惠美将紧贴着自己的儿子轻轻推到耀子的遗像前。
在母亲坚定和蔼的注视下,小男孩学着刚刚母亲的样子烧香行礼。
“臭女人!居然还敢到大小姐灵前来!”
灵堂内一个年轻的成员突然大呵一声。
小男孩瑟缩在母亲身边,一双黑色的大眼睛茫然无助地扫视着黑压压的人群。
“我今天是来给耀子上香,送她最后一程。”
“别假惺惺了,你不是一直都盼着大小姐死吗?这下子如你所愿了!”
另一个年轻成员也大叫了一声。
安惠美没有理会那个人的叫嚣,而是转脸看着一直警觉地盯着自己的安室次郎,脸上露出些许鄙夷。
“安室次郎,你就是这么管教自己手下的吗?放纵他们对老大的女人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