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端起自己的面,夏尘走到门槛坐在虎牢身边,边吃面边含糊不清问道:“今天咋少了碗面,你们都知道了?”
虎牢吃面很有趣,混在面里的青菜全被他挑出扒拉到一边,筷子插进面里一卷,然后送入嘴巴,再滋溜一下全吸进嘴里。
听着夏尘和自个说话,他也含糊不清回道:“早上那女人从门口过去时就晓得了,所以掌柜的让少做了碗。你不够吃吗?”
夏尘奥了声,看着手里硕大的海碗,又回了声不是,然后不在作声,两个男人就这么坐在门槛上解决青菜面,将门堵的严严实实。
“有什么风吹草动不?”
虎牢从大海碗中抬出脑袋,疑惑道:“啥风吹草动?”
夏尘翻了个白眼,道:“那条阴魂韩东魁呗,昨个刚宰了他的人,他还不气死?”
虎牢呵口气,继续对付青菜面,随口咕哝道:“能有啥事,几只小虾米而已,他真要为几个不成器的家伙大动肝火,那也太跌份了。”
夏尘继续白眼,暗自咕哝几句,跟着埋首吃面。
最终,虎牢将碗里堆在一起的青菜一口搂进嘴,说了声好吃,便起身离开。
依然赖在门口的夏尘抬头咧嘴一笑,暗自松了口气。
对虎牢来说,最后能吃上满满一大口青菜,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开门迎客,切菜上菜,短暂休息后酒馆的生意渐渐成了夏尘全部,只是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剩几天了。
晚上他没回小院,就在酒馆,班石给了他一项新活计。
那柄陪他好些年头的长刀早上被那彪悍娘们一指给毁了,现在握着这柄崭新的钢刀,夏尘总觉得有些别扭,摸着有些粗糙的熟牛皮刀鞘,就想拔出刀来耍耍,奈何班石只准握不准抽刀,着实让他心里有些痒痒。
手掌紧紧包裹刀柄,五指紧扣,复又松开,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次,夏尘开始挥刀。裹着刀鞘的长刀以极慢的速度在空着移动,他闭着眼睛,想象着出刀的感受。
班石让他刀不离手,细细领悟这柄刀的感觉,还说每件兵器都有不同的感觉,至于是什么感觉又如何不同,没说,让自个体会。
这就让夏尘苦恼了,都是冰冷的武器,握着还不是一个样?能有啥不同感觉。
可班石既然这样说了,那肯定是有道理的,只是他那个高度的感悟,岂是自己这仰脖子垫脚眺望的小角色能理解的?
慢动作的挥刀一连耍了一个时辰,整条胳膊都麻了,又酸又痛,不过感觉还真来了,这不手里的家伙不就明显重了好多。
无奈嘿嘿笑了两声,夏尘一屁股坐在井口。
这是酒馆的后院,小院子不大,比自家那个小院子还小上好多,不过没放置杂物,显得很透亮。
夏尘把刀抱在怀里,仰头看着天空。早上的时候大大小小连绵许久的大雪忽然间停了,这不今儿个晚上连月亮都凑在热闹跑了出来,只算是大半个圆的月亮银亮银亮的,光线洒在小院里,都不用点灯。
他看着不团的月亮,忽然就想到了依依,也不知道这丫头现在到哪里了,是不是也看着头顶的月亮。
想着想着,他忽然就乐了。
嘿,依依小时候那会最喜欢看月亮了,一到有月亮的晚上准要在院子里摆上无数装满水的盆子,看着被装进盆子的月亮跑来跑去,要不就偷偷爬上房顶,站的高看的清楚嘛,一点都不怕摔下来,嘿,那么小的丫头比男孩还皮。
可这么爱调皮捣蛋的欢乐小丫头,怎么越长脸越冷,也不爱笑了?
夏尘忽然就不乐了,神色有些哀伤。
是了,最喜欢月亮的丫头,再明亮好看也看不到了。
“想什么呢。”
耳边传来依旧温纯的嗓音,班石走到井边,双手插在袖中,也跟着抬头看那轮明月。
夏尘扬起一个笑脸,回道:“想依依了。”
班石呵呵一笑,难得打趣道:“这才刚走,就想了?”
夏尘打个哈哈,嘿嘿道:“这不是没分开过嘛。”
挠了挠脑袋,夏尘小心试问道:“班师傅,您到恶人谷也有好些年了吧,就没挂念的人?”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突如其来,班石微微愣了下,没作回答。
夏尘讪讪一笑,不怪班石有这样的表现,实在是他自个有些唐突。跑来这里的人谁没点隐晦的往事,在这恶棍成堆的是非地,没谁会把自己的底细告诉外人,当然,也从来没人会傻得当面问别人过往,从来没有。
别看班石在酒馆当了十几年的厨子,那瞎了只眼的老掌柜也从来没问过打听过,最多心里猜测一番,就连虎牢也一样。
进了恶人谷就等于换了新身份,以前做过什么有什么关系?只有在这地儿做好现在的自己就行。
班石只是短暂一愣便回过神,紧接着夏尘就愣住了,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开了口。
“挂念的人啊,当然有,只是差不多都死了,没死还挂念着的,还有那么一个,就是不晓得想念多些还是憎恨多些,或者都有。”
班石在井边坐下,抬头看着天空,说道:“小时候和他还是挺要好的,那时候除了练功读书,最喜欢和他跑去山后水潭里玩耍,后来大了,感情反而不那么要好,因为某些事成了对头,后来没地去了,就跑到这里,还好掌柜收留,没成冻死街头的亡魂。”
见班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夏尘顿时来了精神,八卦道:“常缺德说您在甲庚街是老资历了,呆了这么些年就没想出去走走?”
班石呵出口雾气,笑呵呵道:“出去干嘛,我觉着呆这就挺好,有客人来就烧些饭菜,没客人就发发呆打发打发时间,再说,我走了谁给做菜?靠他两酒馆早晚会关门。”
夏尘眨眨眼,会意一笑,没敢发出声音。
老掌柜和虎牢做的饭菜,反正他吃过一次就不敢再吃第二次,会出人命的。
聊了会,班石起身,拍掉棉袍上的雪花就回了,临进屋前回过头,指了指胸口说了句话,“静下来,用心感受。”
夏尘无言。
接下来的时间,他果然听班石的吩咐静心感悟,因为太过静心,他竟然抱着刀睡了过去。
日落日起,天黑天明,时间流逝飞快,快到夏尘心中懊恼,因为刀不离手已经一日两夜,可他依然没感悟到半点,眼看着已经到了决战当天,他怎么可能不着急,可向班石请教些玄机,总被轻飘飘一句“平常心对待”给打发了,实在让他郁闷。
时近巳时,夏尘知道该出门了。
轻轻呼出口气,他看着手中的新刀,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像瓦片上的白雪,散着森森寒意,“我会杀了他……可惜,不能让你亲眼见到。”
背刀,出门。
在临下最后一级台阶的刹那,夏尘抬头望向天空,眯起眼。
在夏尘离开后不久,后厨与前堂相连的那扇门中走出一人,从不在开门接客时走出厨房的班石掀开厚厚的门帘,对老独眼龙微微颔首,径直走到门前。
深冬时日,前些天还是风雪连绵的鬼天气在雪停后忽然消失,天空一轮太阳虽不炽热,但却将寒意驱散殆尽,散发浓浓暖意,仿佛春日来临般,沿街房檐上成排的冰凌在融化,水顺着冰凌滴落,滴滴答答。
班石离开酒馆走到街上,感受到身上的暖意,摇头感叹了句天公作美,真是好天气后,提着手中的布袋走向甲庚街的尽头。
那里人头涌动,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热闹气氛。
天历八四三年腊月二十七,甲庚街把头夏尘与甲辛街把头吴八尺生死决,地点就在两街交界处牌坊下。
班石走后不久,本就没一个客人的酒馆关了门。
瘦小的男人韩东魁从后门闪入,脸色阴沉。
…………
甲庚街和甲辛街交界的牌坊下,在清晨时分便搭起一座擂台,擂台两侧是泾渭分明的两方人马。
两街虽是邻居,但关系实在谈不上融洽,尤其是在甲庚街新把头上位后,更是势同水火,没少给对方下绊子。
今天各自领头人物一决高下,领头的还没开始,前来摇旗呐喊的众喽啰们到差点把擂台给掀了,无非就是高谈自己把头实力强盛,要把对方斩于马下,双方隔空喊话,骂骂咧咧,气氛逐渐紧张。
当其他势力在擂台下摆开赌局时,火气瞬间被引爆。先是互相喝骂推搡,接着便有人拔出武器,有人动手,就必然有流血。
“剁了这帮王八蛋!”
甲庚街的人对外向来同仇敌忾,从没吃了亏还要往肚里咽的习惯,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应者如云。
来这的人没有不怕死的,可又真的不怕死。
凶相毕露的恶汉们怒吼着,拔刀前冲,眼看着无数人要丢了性命,擂台上忽然传出一道阴恻冷哼。
最先接触的十来人忽然面色痛苦,倒在地上惨叫挣扎,身体如气囊般迅速膨胀,紧接着爆成十多团血雾。
众人大骇,死命后退,虽然这些人悍不畏死,但他娘的见这邪门死法心里也犯怵。
擂台侧面端坐五个全身罩着黑色斗篷神秘人,其中一人缩回膝上虚握的手,白色面具下传出一声冷哼,“扰乱秩序者,死!”
无人敢言,本来还不死不休的众人偃旗息鼓,一个个头皮发麻直缩脑袋。
好在死寂场面很快被一声钟鸣打破,漏沙见底钟鸣起,时辰已到。
擂台正中心,一个持枪而立的中年男人睁开眼,环顾四周后看着空空的擂台,忽然讥笑道:“年轻人就喜欢嘴上猖狂,嘴上无毛办事果然不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