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末,国家第一次产业结构性改革,压缩基建,限制“两行三所”。
“公司要倒闭”——谣言尘嚣直上,传得比哪次都凶。
公司那几年确实没什么工程,于是发生了大面积清退临时合同工的事。
那时流传一句话:“正式工看,临时工干。看的管干的,干的(收入和待遇)不如看的。”
虽然各种资格证书挂着正式工的名,但各专业的技术骨干实际都是临时工。
大清退造成技术人才短缺。每个项目不得不压缩班组建制,以节约人力。
这个项目部的工地主任也姓郭,长得比我还矮,戴着一幅大眼镜。他让我去电缆班报到。
“电缆班?我是仪表的。”
“现在不讲究这个,一开始先综合班,何况仪表还没开班。”
“等仪表上了,得让我回去。”
他嗯啊地应着,把我支走。
路过仪表班工具间,果然空荡荡的,只有阿木一人在里面枯坐。
不得不感慨,差不多工龄,人家已经是班长,而我还在四处打游击。
我喊了声“阿木”。
阿木走到门口:“来啦。”
“那个,”我有些不好意思,“主任叫我去电缆班。”
“先去吧。”阿木伸懒腰,“我也刚来报到,没这么快开班。”
“到时候要把我叫回来。”我一再说。
“放心,会。”阿木点头,又拍我一下,“我怎么不知道你。”
电缆班官班长见到我,嘴角露出胜利的微笑。
几年前我曾在他手下干过,当时他听信谗言,把我的奖金压到最低档,恨不能跟新手一样。
我从不为奖金去争,只用实力说话。而那个说我“能力不行,目中无人”的家伙却连连出错、一不高兴就撂挑子,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后悔人事安排没做好,没有重用我。
工程结束,他希望我跟他走。
我断然拒绝。
这回再碰上,虽然见到他心里不舒服,不过想着只是过渡,也就不去计较。
很快就到了敷设水泵房动力电缆的时间,工期定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
当时电缆敷设已经承包给了一个姓蔡的老板。
我们一直不能理解,以这位蔡老板的智商,怎么能包到工程。私下里都喊他“菜头”。
他什么事都要说“我回去跟我老婆商量商量。”我们给他的建议总是将信将疑,事情办得到三不着两。
因为第二天是八月十五,花再多钱也请不到当地村民。
官班长对他说:“放这四根电缆,我们公司给你的钱就这么多,你少用一天的民工省一天工钱。我们也少跟着晒一天太阳。”
菜头点头:“我回家跟我老婆商量一下。”
临走官班长一再交待:“电缆重,你一定要招够男工,至少男女比例要6:4。”
要说菜头也有听懂人话的时候。
第二天,果然男女比例6:4,男4女6.
官班长气得大骂他“菜猪”,吩咐我们都不要管,让菜头自己玩。
太阳很高了,一帮乌合之众散在施工现场,三五成群地聊天。菜头无头苍蝇似地乱窜。
当地村民只会说方言,听不懂菜头蹩脚的普通话。
村民中原本有一个召集人,据说是卸任的村长,七十多岁,身体硬朗,满面红光。可惜好杯中之物,大清早酒气冲天。菜头让他和村民沟通一下,他摇着手:“好,好,你指挥就好,你说啥就啥。”
菜头无奈,只得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叫了这个跑了那个。
当时的每根电缆长135米。虽然实际长度并不长,但要敷设起来却不简单。
首先,用的是最大号的动力电缆,横截面有碗口大。我小时候曾经偷溜进电缆堆放场,把上面的“小帽”偷来送给同学当猫碗。
其次,电缆沟窄,拐弯多。人员安排要得当,敷设时电缆行进速度要均匀有节奏。我曾被电缆挤过,撞得胸口生疼。
菜头显然不谙其中三昧。
我看不下去,找了几个高大生猛的汉子,换下电缆盘边上几个弱小年老的女人。
“你,你,你”菜头追上来指责我,“为什么动我的人。”
菜头属贱骨头的,你若跟他好好解释他会跟你没完没了。故而我冲他吼:“你看电缆盘!有你两个高,那几个女的哪里推得动!”
他眨巴眨巴眼睛,跑开了。
郭主任走来:“都九点多了,怎么还不开始?中午他们不加班,今天怎么放得完。”
菜头立马挥着两手:“开始,开始。”赶鸭子似地把人赶进电缆沟。
“快,拉,拉,拉……”菜头亲自解开电缆头上固定用的细绳。做了十几次示范,那几个汉子才开始转动电缆盘。
“放下去,放下去。”菜头又喊。
那几个人把电缆放地上,呆呆地看着他。
菜头急得跳脚,破口大骂。最终还是自己亲自抬起电缆头,放进电缆沟:“快,快,拉,拉,拉……”
电缆别别扭扭地走到半路,已经10点半。还有一个小时,村民们就要下班回家吃午饭——不是他们不肯加班,而是菜头舍不得支付饭钱。
我们在土坡上看热闹,笑得不亦乐乎。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我叹口气,慢慢走下土坡,走到电缆盘附近,全段将近三分之一处。
清清嗓子,大喊:“停下!听我的。”
也许我这一嗓子太突然,村民们吃了一惊,一齐转头看我。
我跳上一块大石,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普通话,挥着手臂大声喊到:“转盘的!注意!一——二——一——二,一——二——三!”喊“三”的时候,我的右臂用力地往前甩。
第一次没动,但全场肃静,只有我更加高吭的声音:“一——二——一——二,一——二——走!”
电缆盘转动,电缆开始匀速前进。
“一——二——三,一——二——三……”村民们纷纷冲我竖起大拇指。
主任更是兴奋地在远处高举双手冲我“OK”。
要说菜头真是不识相,电缆走得很顺,他居然往我这个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喊:“拉,拉,拉……”
我气得大吼:“你管好尾端。”
他被我吼几次,才跑回尾端。主任赶过去教育他一番。
剩下半根,用半个小时就完成了。当传来“停!电缆到位”的喊声,村民们一齐鼓掌。
下午,郭主任拿来一个扬声器,我喊了几声,发现扬声器的音量还不如我的裸嗓,于是弃之不用。
我仍然站在前半段三分之一处。
菜头经过一个中午,忘了上午的状况。一边喊:“拉,拉,拉……”一边往我这个方向跑。
郭主任和官班长气得大骂:“你管好你的尾端。”
菜头似乎没听见,依然故我。
我见状,决定修理他一下。
于是停止喊号。我一停,电缆就停了。
接连好几回,只要菜头往始端跑,我就停止。菜头跑到电缆盘边上喊:“快,快,拉,拉,拉……”
没人搭理他,他气急败坏地大骂,一边骂一边往尾端跑。等他跑远,我再重启。一连循环几次。村民们看菜头被我耍得团团转,不禁哈哈大笑,有人操着生硬的普通话对我说:“不如你来做老板。”
下午下班时,我的声音已经哑得像生锈的车轴。“牛仔”与“鲤鱼”对我说:“晚上喝酒唱歌,你不用去了。”
我酒照喝,歌照唱,高音飚到最高境界。
非常之爽快!
第二天,我就没法说话了。
上午刚上班,班长说:“我出去一下,过两个小时回来,你们在班上呆着,一会儿那几个接线女工会来。”
众人巴不得这声,“牛仔”与“鲤鱼”在工作台上趴了一会儿,抬头看我:“你怎么这么精神,不困?”
我摇头。
“牛仔”:“你喝太少,主要是喝太少。”
“鲤鱼”:“那怪你啊,是谁放水让他出去吐一会儿。”
“牛仔”:“你好意思说我,是谁说让他在花坛底下多躺几分钟。”
“鲤鱼”:“……”
我靠着墙,一言不发地隔着工作台看着他们斗嘴。旁边还有人凑热闹:“你们俩吵什么,让当事人说说谁害得他喝少了,来,让当事人说……”
“哇!这么热闹。”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大家一齐往门口看去,鼓掌:“欢迎,欢迎!”
几个女工进来,占领了对面的长凳,开始叽叽喳喳。
我挪了挪位置,让最后进门的小青。
小青很认真地看我两眼,问“牛仔”他们:“这位怎么了,这么斯文。”
我礼貌地笑笑。
“牛仔”一本正经:“病了。”
小青:“不会吧,什么病,有没有去医院。”
“相思病,想你想的。”
众人哄笑。
小青:“别乱开玩笑,人家结了婚的。”
我始终一言不发。
“哎,到底怎么啦,说句话嘛。”黄姐囔囔,“是不是给老婆管的,不能跟女人说话。”
哄笑声中,我指指喉咙,做个饮酒动作。
“喝酒喝的?喝什么酒,喝成这样?酒精中毒?怎么只有他一个中毒?你们都好好的?”
“牛仔”和“鲤鱼”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
小青摇头:“还是那么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