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房子的那几个月,可能是郭玲成年后最快乐的时光。
“今天和爸爸去看地板。”
“今天和爸爸去买磁砖。”
“今天中午和爸爸去吃牛排,他竟然给我点了儿童套餐。”
“今天……”
能重温童年,应该很幸福吧。
“记得我的小书房。”有时我回短信不忘加上一句。
一天,郭玲打电话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郭玲对我说:“本来照你说的,家具先买一部分,其它的慢慢添置。”她抱歉地打开房门,“可是爸爸买了全套家具给我们,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满堂实木家具,看上去高大上。
“这怎么好,何况,孩子还小,明天拿小刀划拉两下,岂不糟踏了。”
“看来你小时候干过这事。”郭玲笑了。
“我的书房呢?”我在主卧里,打开所有的门,期待魔法城堡式的惊喜,“藏在哪个门后面。”
“书房啊。”郭玲带我来到另一间,“你看,这书桌多实用,爸爸说小宝可以用到十八岁。”
“不是儿子用的,”我有些急,“我是说我的书房,只要一两个平方,哪怕半个阳台都好。”
她带我走进第三间:“这间客卧,爸爸说以后他和我妈,或者你爸你妈过来住几天,客卧也是要的。”
“我是说我的书房!”我的声音忍不住大起来,“125个平方,我只要那么一两个平方大的地方,弄个书房,哪怕阳台隔半个给我也好啊。”
“我跟爸爸说了——我爸说,哪里还有空间弄书房,何况你又不是什么大学问家,要那么正儿八经的书房干嘛。”
我的怒火一下子喷了出来:“老子辛辛苦苦赚钱养家,这么大一间房子,没老子一点地方。这他妈叫什么事!”
“你干嘛——你知不知道装修有多辛苦有多累,给你个现成住,你还发火。我爸对我们够好了。”
“关你爸屁事!我交待给你了,我只要一间书房,书房!”
“那你说,这么大点房子,怎么弄得出书房。我爸已经尽力了,没浪费一点空间。”
我怒不可遏,但木已成舟无可奈何。恨恨地将历年珍藏的书放进衣柜:“告诉你,书少一本,老子把你房子整个拆了。”
心里不舒服的,不止我一个。
母亲见我们的新房并不想请他们去住,当时就炸了,电话打到郭家:“姓郭的,你安的什么心哪,把你家姑娘送到我家,离间我们母子……”
郭叔救火队长似的赶来,先把郭玲骂得掩面躲进卧室。
继而对我:“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做事情这样?有什么事,不回来跟父母商量,不跟老婆商量,想起什么就是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
我不怒反笑:“哈,您说得对,是我错,全他妈是我的错。”
“大胆!”母亲厉喝,“谁教你跟长辈这样说话?这是有教养的人说的话吗!”她上前抬手就要给我一个巴掌,被父亲捉住。
父亲一边拉着她往沙发方向走,一边请郭叔:“老郭,来,过来坐,坐下说——我呢,无所谓,我也搞不懂现在年轻人都在想什么……”
“现在的年轻人啊,”郭叔摇着手,“我算明白了,老人给他们做得再多,都没有用,没用。”
母亲和郭叔说着说着哭开了,拍着沙发扶手,指着我:“你说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小时候,你爸爸在工地,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拉扯着你……把你养大,给你工作,再给你成了家。现在还在辛辛苦苦地给你带孩子……我造了什么孽哟,你们要这样对我……你们有良心吗?要知道,你们也是养儿子的人,将来你儿子长大也这样对你,你们会不会觉得对不起爹妈……”
我靠着墙,冷冷地看着这出人间悲喜剧,什么都不想。
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啊。
郭叔的说服力挺强,或者母亲哭闹够了,再或者母亲不愿让小宝看到她哭闹的样子。总之,到了晚上,母亲已经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异常。
她不知在哪里翻出一堆锅碗瓢盆,说给我带到新家去。
我看那堆东西里居然有把伞,很觉刺眼,当即掏十块钱给父亲:“这把伞我买了。”
乔迁那天,郭叔买了两个红灯笼,亲自到阳台挂上,对我说:“好好过日子,不要再闹了。“
母亲到底意难平,对我说:“你看看,你买的什么木地板,光贪便宜了,便宜能有好货吗……你看你挑的家具,看着就没档次,和地板的颜色也不配……”
我抱着看热闹的心理,一言不发,用眼角余光观察郭叔的反应。
郭叔和郭妈正在逗小宝玩,笑得很开心。
他们晚饭后回到生活区,大吵一场,扬言老死不相往来。
当晚,我抱着枕头去了客房。
既然已经入住,我必须请小强吃顿饭。
席间,我向他敬酒,感谢他借我的十万。不想他使了个眼色,提示我不要再说下去。
那天,与小强边吃边聊,聊了很多。他不但谈到公司的情况,也谈了一些同学的近况。
“你从来不参加同学聚会,”他开着玩笑,“是不是嫂子不让去?”对郭玲说,“放心好了,我们班上女生没一个看得上他。”
“哪里,”郭玲被他逗乐,“我从来都给他充分自由,他不去可不是我的原因。”
……
趁着郭玲进厨房,小强突然凑近我:“本来我受人之托不该说出来,可是你一再谢我,让我过意不去——那钱,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我大为吃惊,“那是谁?”
“老同学——”小强轻轻叩着桌面,“你把她——给忘了吗?人家可没忘了你。”
“哪个?”我更加糊涂。
小强摇头:“芬——你真不记得她?”
当年芬收到我那封信后,一人去了外地打工,最终也没能还完债务。芬只得嫁给那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
俩人婚后倒是过得挺好,现在育有一男一女。
“当初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小强继续说,“放走那么好的女人,芬可是不一般的旺夫。”
芬的夫家,原本经营着一间小小的农产品加工厂。芬嫁过去后起早贪黑,苦心经营,很快就让一间濒临倒闭的小厂起死回生,规模越做越大,现在有两三家分厂。
“芬现在有多少钱,我们谁也不知道,只不过看她的样子,不要说十万二十万,就是五六十万让她拿,她也不带皱眉头。”
屈辱,深深的屈辱。我借酒盖脸,一字一句地对小强说:“你告诉她,我会尽快把钱还上。”
小强走后,我一人站在阳台发呆。
我这一辈子活得真够窝囊,闹了半天,拿着不该拿的钱,买了不属于我的房子。人生意义何在?
“爸爸,”儿子一手抱着翻斗车,一手拽拽我的衣角,“陪我玩玩具。”
从此,我不停地在各个项目部之间奔走,回家只是路过,回家只为看儿子。偶尔与郭玲交谈,也只限儿子。
让我欣慰的是,儿子在郭玲的管教下,一切都好。
“我从不强制他,他的事情让他自己做主,”郭玲说,“我不希望他长大,跟我们一样,只会服从,不懂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