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阿明仿佛看见了撒旦的微笑。
他的目光停滞之处,是一扇完全脱离了门栓的天台木门,吱呀吱呀发出最后的抵抗,络绎不绝的丧尸显露头角,它们扭扭捏捏的身体顶开了门板,木门轰然倾塌,沦为它们通往食堂的踏板,砰砰啪……那是朽木粉碎的声音。
它们各有千秋的动作像极了妖界里的魑魅魍魉,以邪气凛然之势冲破封印的结界,再向着宽广的天台,一泻汪洋……
贵族们见状惊呼四起,他们下意识地回身钻进人潮的末端,意图让前端的人作为延迟自己死亡的肉盾,可怜的是,所有人都这么做了,彼此的推搡换来的无非是丧尸毫不费力的捕食,和病毒迅速扩散的契机。
都说人类将灭绝于不团结,这一先见烙印在直升机内一双双愕然的眼睛里,无以言表。
天台上,炸开的油锅,声势浩大地沸腾着,大厦内部的丧尸闻风而动,接二连三从楼道口涌来,发现美味佳肴近在眼前,它们手舞足蹈,步步逼近一个个鲜嫩的贵族,一开一闭的上下齿发出哒哒哒的脆响,青黑色的牙缝还粘有不知从哪来的筋脉与肉末——贵族们惊愕得不能自己,他们有的捂着嘴巴,有的不住摇头,有的面向无意识的丧尸,徒劳地发出手下留情的哀求:“不!!不!!!请放过我吧!!!!”
盼不到奇迹的回应,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利爪与尖齿,在一块块嫩滑的肌肤上撕咬出深浓的口子,拉扯出富有弹性的筋脉,贵族们全程痛苦尖叫,直至生命体征的消失而终止了挣扎,只能任由它们在自己的肉体上贪婪地咀嚼着,吞咽着,在开膛破肚的尸身里挖掘着,一口接一口,偌大的天台上,赤红的血沫迸溅飞舞,好像在展示着它绚烂的瞬间。
热锅中的阿茕双腿发软,她紧挨墙根,目睹周边的活人徐徐沦为丧尸的同类,像复制粘贴,屡增不减,直到数量无法估计——面对丧尸180度的围剿,阿茕不禁看向了直升机内的阿明与知世,死别的痛惜与恐惧在三人之间蔓延交汇着……
最后,像是做好了告别,阿茕的视线回到了天台,泛着泪光,丧尸填满了模糊的视野,墙根前的她紧紧缩成一团,缓缓合上了双眼,屏着呼吸,在剧烈抖动的眼皮底下,设想着无与伦比的痛感需要预备怎样的耐力才得以承受,她不知道。
——但她很快就能体会到。
“不,不要…不会…”知世气若游丝地低语着,恐惧使她失去了大声呼唤的力气,无法挽回的局面在眼底一步步上演,这一刻,阿明突然很想说些什么,但在张口之际,却发觉在掌控着绝对权力的荆棘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于是,他将毫无意义的乞求与怨言一并吞回了肚子,化作一声哽咽。
然后,无情的催促再次从耳边响起:“开走啊!这位大哥!看看看!丧尸有什么好看的!连你也不听我的命令吗?不想干了吗?!”
“是是是!”
下一幕的惨剧,已经随着飞行员的驱动渐渐偏离了视野,悬停的直升机转动着它的翅膀,开始驶向了未知的远方。
无能为力的黑发少年一阵泄劲,他抓了抓头发,直言道,“如果你能早点准许救人的话,指不定现在都皆大欢喜了!”
“11区是丧尸爆发的重点区域人人避之不及蠢猪都会明白的事情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何况天台那些人都是从帝国广场逃出来的贵族万一有病毒携带者怎么办?我管你是要救妈妈还是救爷爷只要浪费我时间的都应该去死!要不是布雷特这家伙无数次捡回我这条老命,抱着敬畏的心忍让他这种任性的做法配合他进城救援我还懒得理你们这些搓到爆的蝼蚁!!!!”
画风突变,一连串的唾骂在莫布里特的嘴里一气呵成,口若悬河的劲儿让他的眼球布满血丝。黑发少年登时傻了眼,他满脸不屑地撇开头,看向了窗外,为了耳根清净果断终止了话题。布雷特也无话可说,他的手肘抵在膝盖上,指尖轻揉着脑门,颇感无奈。
直升机的前进并没有让阿明与知世放弃瞭望,即便心沉大海,却仍盼着那么一丝的奇迹。然而,天台上,那预料之中的一幕还是毫不留情地逼上了舞台,两个孩子迫切地张望,哪怕只剩最后一秒,他们也要死守着阿茕——至少她不是孤独地离去。
——然后。
“…妈妈!!!!!!”
悲怆的长唤穿破玻璃迸射而出,声嘶力竭,力竭声嘶,那是阿明从肺腑发出的声音,是如此的真实且残酷,他碧蓝的眸子里铺着一层层泪花,恍若经历风雨的大海,少年竭力揉着眼睛,终于抛开了朦胧视野的遮挡——坚韧的目光跨越直升机与天台之间渐行渐远的距离,在这惨恻的一幕里,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阿茕在被尸群吞噬之前,无助地望向了空无一物的天空,然后低头掩面而泣,十指缝间渗透着成河的泪水;他还看见了,在阿茕全身四分五裂之前,竟高高举起了双手,做出了一个让阿明惊讶不已的动作——是敞开的十指,是鸟儿飞翔的手势,是自由的象征,是期盼——是遗愿。
“自由的那一天终会到来,只要我们等,它就会来,只要我们三个没有放弃,总有一天就能理所当然地站在这个世界,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我们啊,可是会一起走到最后的一家人哦!”
记忆中阿茕的声音是如此清晰,但阿明再也听不见了,那抹熟悉的人影已然消失于尸海,那鸟儿飞翔的手势已成耀眼的瞬间,它被浩瀚的尸群淹没,被渐行渐远的距离无形地斩断。
阿茕…不在了吗?是啊,通过尸群的中心点不断喷发的鲜血已足矣证明,阿茕不在了。
画面只有刹那之间,但在阿明眼里却形成了电影放慢的镜头,每一微秒都深深烙在了心里,时间在此刻,似乎发生了倒带,一点一滴的过去浮现于脑海,少年突然想起很多很多,想起了两年前在亚里城与阿茕初遇的光景,想起了三人患难与共的时光,想起了昨日此时,她还在家里的阳台上晾晒着被子,并对着知世和自己微笑的样子,想起了——
漫无尽头的黑色胶卷里一切的一切……
“嗡嗡嗡嗡……”
直升机在众尸的觊觎下骄傲地高飞着,从窗户看去,那栋高楼依旧在地平线上孤峰突起,天台上的人影依旧缩成了涌动的黑点,但与来时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了阳光的折射,发不出金色的光点,那一抹漆黑深谭中,看不见希翼之光的点缀,有的,只是死亡的气息。
十岁少年眼角的热泪悄然滑落,而悉数的绝望与颓唐,悉数的痛楚与愤怒,业已在他心底融合成一股强大的信念,他将这份决心与意志,化为了一个坚贞不屈的誓言,而这个誓言,在这一年的这一天,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只是都铺在了未来成长的路上。
悲壮的副歌接近了尾声,辽远的天台隐没于云雾,直升机里的布雷特与黑发少年,包括莫布里特始终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们缄默的样子在想着些什么,也许感喟,也许懊悔,也许无奈。
“为什么?”
说话那人正是知世,她哽咽的声线交织着满腔的义愤,俨乎其然地钻进了每个人的心,“为什么还要救我们,荆棘有权决定蝼蚁的生死,为什么不干脆结束这一切,为什么在压迫我们的同时,又留我们在这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苟延残喘?是想借助我们的弱小来衬托你们的强大吗?还是觉得凌驾于蝼蚁之上能让你们获得心灵上的满足?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言罢,莫布里特一阵讥笑,他摘下耳机,娓娓道来,“你以为我想成为荆棘吗?自从世界大战之后,社会人就开始用蝼蚁和荆棘这样的标签来衡量一个人的好坏,但好人和坏人之分根本没有一个精确的界限——你见过绝对的好人,或绝对的坏人吗?”见知世不作回应,他继续畅所欲言,“人之初性本恶,做坏事的人,是凭着本性,做好事的人,那是在掩盖本性安抚自己的良心,在当今残酷的世界里,谁想成为蝼蚁?谁甘愿打从出生开始就要忍受世人的鞭挞和嘲弄?小朋友,不是你们不想成为荆棘——是你们根本没有那个力量和勇气!”
“……是吗,荆棘之所以成为荆棘,是因为心知肚明无法战胜这个道德沦丧的世界,无法理所当然地做一个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蝼蚁,而不得不把自己蜕变为那个最讨厌的自己,对吗?”
知世深沉地说着,莫布里特的言语让她一下想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往——四角的墙,冰凉的栏杆,和历历在目的鲜血——回忆让知世的情绪变得不安,她低着头,将整张脸埋没在阴影中,“就像争夺王位一样,认为拥有权利,才是拥有一切,那就是你们所理解的…自由吗?这样的自由…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莫布里特正色道:“你知道什么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吗?——不知道吧!因为你们还小,如果想继续生存下去,自由地站在这个世界,那就由我来告诉你社会的法则!”
莫布里特一本正经地挪了挪屁股,摆出一副经多见广的高人模样,开始滔滔不绝地歇斯底里着,“——不管是在二十年前的世界大战之前或者之后,都存在着大量像你们这种低收入的劳动者,但是!你们的存在,是有必要的,因为支撑着富裕阶层的人能安然享受天伦之乐的,正是你们这些如同蝼蚁的弱者!就算国家再怎么讨厌你们,也必须让你们存在,你们活着的使命,活着的意义,就是当强者的垫脚石——这就是适者生存的世界,这就是我们不得不成为荆棘的理由!所以,明白了吗?正因为有弱者的存在,强者才能成为强者!”
俯瞰浑浊景色的阿明,实则正一字不漏地聆听着莫布里特长篇累牍的揭露,是啊,扪心自问,谁甘心从出生开始就要忍受世人的鞭挞和嘲弄?
他背对驾驶舱内所有的人,木讷地盯着窗外的某处,没人能看清夕阳在他脸上映照的泪痕,少年的思维一片混沌,唯有那句来自莫布里特刻饥刻骨的言语,依然真真切切地占据着他的脑海,如催眠般地回响——
正因为有弱者的存在,强者,才能成为强者。
Mit Trauer und Entscheidung im Herzen. zeigen wir den Willen weiterzugehen.
(悲伤和决意怀揣在心中,我们展示自己的决心继续向前。)
Niemand darf eigensinnig seines Lebens beraubtwerden.
(没人能够肆意剥夺别人的生命。)
——歌词取自日本作曲家泽野弘之的《Vogel Im K?fi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