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午时。
正值八月,此时的京城燥热异常,正午的太阳把整一個西市灼烧的炙热。饶是如此,西牌楼街道两旁今天却是站满了人群,熙熙嚷嚷,不时有人伸长了脖子朝着街头眺望,众人耐着烈日当空,簇拥推挤,倒是这炎炎夏日的奇景。
西四牌楼,又称“西四”,它在明朝又叫“西市”,是处决重要犯人死囚或杀或剐的一个刑场。
“西四牌楼者,乃历朝行刑之地,所谓戮人于市者也。”
今天也不例外,京城各街巷涌来的人群,正是为一睹今天处决的犯人而来。各行罢市,商铺闭门,万人空巷也不过如此罢。
远处人头攒动,喊骂声开始起伏,隔了些距离却也依稀辨得几声“卖国贼”“该诛九族”。囚车刚刚驶进街道,群情便激愤到了极点,似乎囚犯真是犯了天怒人怨的大罪,骂声未绝,各种污秽之物纷纷砸来,处决江洋大盗犹有不及如此而已。
囚车吱吱呀呀驶进西市,人生鼎沸,臭鸡蛋烂菜叶漫天而过,到的近了,方看见囚犯究竟哪一个三头六臂臭名昭著的恶徒。尽然污秽占半边面颊,倒也看出来人白面玉颈,想必经历了一番牢狱之苦,面容有些憔悴,却又神色傲然,什麽污秽袭来,似置若罔闻,倒是让人心生敬佩这一份镇定的胆识。
是了,这就是今天的犯人了,当今皇上钦定的罪状,众人眼中的“犯人”,今天处以极刑的重犯,袁崇焕。
穿过牌楼,囚车落定,看押也不搭话,开了囚车,便是把袁崇焕带下,押往行刑处。此刻人群倒是出奇的安静,没有了喧嚣,没有了扔砸挤骂。也许这样,方能让他们深深记住他们眼中这一個卖国求荣、出卖了自己同胞的贼子吧。
袁崇焕一身囚衣,脚下锁链拖拽在地,吱啦,吱啦,声声入耳,没有低头,神色平静,一步一步,就这样看着前方,似乎是在看着侩子手,似乎是看着他将要临刑的邢台,似乎又哪里都没有再看。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这麽平静。
解下手镣,缚于刑柱。这不是砍首!
而犯人还是那样的神色,没有一句话,没有一声囚徒死前的挣扎,没有看这天,没有看这地,他在看着前方,可是目光所及,每一個人都知道,他没有在看任何一個人。或许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麽。
场上场下有些安静,人群中不乏低头私语者,大抵都在议论犯人的种种恶行。
他们没有亲眼见过,但谣传的版本倒是着实不少,言传生动者恍若他亲眼见证了这贼子的种种劣迹。
“午时三刻已到!”
“袁崇焕,你卖国通敌,罪大恶极,证据确凿,圣上判你磔刑,你,可还有什麽要说的吗?”
这番一说,人群中议论声又起,叫嚷声又起,“这样就杀掉他可惜了。”
“卖国求荣,九族该诛!”
“残害同胞的侩子手,恨不得生噬其肉,该杀!”
“该杀,该杀,该杀!”随流的群众是可怕的,声音渐起,群情越发激愤。
“哈哈哈……身中清白谁人信,世上功名鬼不知!想我袁崇焕顶天立地,尽忠报国,世人皆不明我,说我卖国又如何,人贵当自知,我袁崇焕问心无愧,既是百年后亦被世人所弃又如何,我站在这,对的起这天,对得起这地!”
“死到临头还不肯悔悟圣上难道会冤枉了你吗?——行刑!”监斩官怒斥一声,箭牌掷于地上。
人群中更是急切了,“杀了他!杀了他!”
侩子手面色狰狞,从其四肢一刀刀下手,仿佛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只牲口,神色如常。
磔刑,凌迟,这是对犯人极重的行刑手法。
由侩子手用刀剔除犯人的一块块肉,先手足,再腹胸,后枭首,这就避免了犯人更早的死去,肢解尸体,剁碎骨头,一步步下来,犯人知觉未失,却又饱受折磨。这是要犯人受尽最大痛苦的死去。
对袁崇焕施以如此极刑,可见崇祯对袁崇焕实在恨之入骨,誓要让这个想要“毁掉他”江山的卖国者受尽折磨而死。
袁崇焕汗如雨下,这每一刀他实实在在的感受着骨肉分离之痛,身上紧紧箍着一张网,这是行刑者为了更方便行刑,故意让其血肉凸显而出勒紧在他身上的,此刻犹如火烧的铜线,这痛苦几番让他逍遥昏厥。
很快,人群中,一阵骚乱,有些人毕竟见不得如此血腥,几欲昏倒,却有激进者,鼓动人群,买通狱卒,真要噬其血肉,在他们看来,这是对卖国者的审判,啖其肉,锉其骨,方能解恨。
四周一片嘈杂,究竟有多少人想要分而食其肉,又有多少人只是一观这卖国贼的死刑,只是有一点是确定的,所有人都认定,此等贼子该诛,当戮,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不死不足以明国志。
……
此时,西牌楼上垂脚端坐着一個少年,与人群相离,丝毫不理会周遭的喧闹。
林埌,他是这里独特的一個少年,静静的看着袁崇焕,确切的说实在看着袁崇焕的脸。
他只是怪异这個人为何如此平静,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此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骨肉分离,大量失血,如果不是侩子手为了让他更多体会到痛苦,手法运用的准确,恐怕早就死去了吧。
那种将死而不能死的那种痛苦,想必会让任何一個人立刻精神崩溃。
或许,对他来说,更痛苦的并不是这肉体折磨的疼痛吧。
林埌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再看下去的意义了,虽然可能很早就没有再看下去的意义,可是他还是觉得看过袁崇焕的落幕离去,也是另一番体验吧,至少他感觉自己确实被触动了。
没有人注意到,矗立西牌楼上此刻就站着一個少年,样貌服饰于此格格不入,他就这样看着这一切。似乎他就不属于这里,无人知道他如何出现没更无人知道他如何消失。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