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女人跪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他的手的时候,小张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是个倔强的年轻人,他从不愿别人看见他的眼泪。
“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
小张还是走了,他必须走。
他一定要离开这座小城,到外面去闯一闯。
“等我回来!”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女人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他一定不会再回来。
(二)
圆月还是很圆、很亮。
小张还是狠心离去。
女人只能流泪。
如果泪水能让小张回心转意,她宁愿哭瞎自己的眼睛,哭哑自己的喉咙。
她知道小张再也不会回来。
当她望着那道决绝背影的时候,心儿已碎成了一地月光。
月光下已多了一道人影,人影已开口说话。
“姑娘,天黑风急,外头不安全,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流泪的女人抬起头,就看见一位翩翩少年和一双满怀关切的眼。
“公子是否已成亲?”
少年低了低头,红着脸道:“尚.....尚未成亲。”
“公子觉得我美吗?”
少年的脸更红:“美......自然是美......姑娘实在是在下这辈子所见最美的女人。”
“如果我嫁给你,你愿不愿意?”
少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眼睛道:“当真?”
流泪的女人挽住少年的手,道:“公子若是不信,我们明日便可把婚事办了。”
少年当然愿意,他已不知道在暗处偷看过这个女人多少次。
“我叫叶兰。”
“我......我知道。”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我......我姓罗......萝卜的罗......朋友们都叫我小罗。”
(二)
今天小罗已成为了一位富甲一方的大老板,小张也已回到了这里。
他们实在是两种人。
这样的两种人好像到死也不会在彼此的生命中出现,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这个世界上偏偏有很多无奈的缘分,特别的经历,也正是这样的缘分和经历才衍生出人类心中最复杂的感情。
这样的事情有的时候听起来就像是童话,可谁又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样的童话流血、流泪,终其一生也看不见尽头,找不到答案。
人类的感情岂非本来就是一扇打不开的门,一条看不到头的路,一片没有灯塔的海?
老烟枪终于还是记起了那个女人。
混沌浊世,纷扰人群,初初见你,衣袂似叶,伊人如兰,独自美丽。
那个女人就叫做叶兰。
老烟枪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逐渐模糊起来。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女人,记起了那段日子。
那实在是一段欢愉、快乐的日子。
他拉着他的手,她靠着他的肩,坐在城头,望向远山,想的都是最美好的对方,说的都是最动人的情话,盼的都是最幸福的将来。
那个时候,对叶兰来说,小张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的一切,甚至比她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时间长了,连她自己都忘了,当初为什么会爱上这个男人。
小张是村口放牛郎的儿子,虽然穷,却很有志气。
还有什么比有志气的男人更能打动女人的心?
叶兰啊叶兰,可是你实在不该忘记。
不该忘记一切的美好、动人、幸福都是牵绊一个男人前进的枷锁。
或许她真的忘记了,所以才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的去到这个男人身边,扑到他的怀里,把最好的年华,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
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不幸的事情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
小张也不知道一个人在暗地里咬了多少次牙,流过多少泪,依旧决定要走。
他并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偏偏又不得不狠下心来。
正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爱叶兰,所以才要离开这里,到外面去闯一闯,拼出个名堂,回来给他爱的人更好的生活。
叶兰当然也同样爱着小张。
正因为没有人比她更爱小张,所以才不想他离开,她要他就像现在这样,永远陪在自己的身边。
人类的感情往往就是这样矛盾又复杂的。
更可悲的是,人类仿佛永远也逃不出这样的感情。
从我们出生开始,好像就已被关在这座美丽却带刺的巨大牢笼里。有的人终其一生,去寻找逃出去的门,最后却弄得遍体鳞伤。
你的周围一定也有这样的人,你如果现在去照照镜子,就会看见这个人。
缘尽,月冷。
叶兰的心更冷。
她原以为这是一段不幸的结束,却不曾想会是另一个悲剧的开端。
(三)
老烟枪已说不出话。
罗大老板却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这些年的痛苦、委屈,他又能和谁去说?
“我一直待她很好,因为我竟愚蠢到以为她是真心想要嫁给我的。”罗大老板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凉:“她从来不让我碰她一下,直到她生下罗柔,我才终于明白......”
罗大老板的眼眶红了,那裂痕般的血丝里好像隐藏着一个凄美、苦涩的秘密。
“她嫁给我只是因为她恨你,想要报复你!”罗大老板终于流下泪来:“只是因为她要为你们的女儿找一个父亲!”
罗大老板哭得就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没有人知道这些眼泪藏在他的心里已有多少个年头。
他实在早就想这样大哭一场,可是他的心里还有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扭曲成魔鬼,潜伏在他心里的恨。
随着罗柔一天一天的长大,这样的恨就逐渐变成了一把刀。
现在这把刀终于刺进了他仇人的心脏里。
他终于可以把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痛苦和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由爱生出来的恨,你永远无法想象得到这样的恨到最后会变成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么多年,我把罗柔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给她这世上最好的生活和享受,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为了看到你这样的表情!”
罗大老板忽然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近乎癫狂:“现在只要我冲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老烟枪竟然和自己的女儿做出了这样有悖伦理的苟且之事!”
他好像已控制不住自己的笑,两行哈喇子从嘴角流下:“我要你身败名裂!这些年来,我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应该由你来承担!”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讥讽、刺耳的笑,就像尖刀划过皮革,铁门擦过地面,让人脊背发凉。
好毒的阴谋,好毒的人!
可是他却为何还在流泪?
我们的罗大老板原本应该笑的比谁都开心,可是他的声音又为何会充满了一种冰冷的孤独,萧索的寂寞?
这样的孤独和寂寞,在他的心里好像隐藏的比恨还要深。
(四)
老烟枪好像并不恨他。
反而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平静,就像秋风吹起落叶:“原来你费尽心思就是想要报复我,可是我实在不能让你这样做。”
罗大老板面目狰狞的盯着他,眼睛里好像要射出两支箭:“木已成舟,你已没有机会选择!”
“他有,因为我更本就不是罗柔!”
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把凌乱的青丝撩拨到耳后的时候,罗大老板的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
“胭红,为什么会是你?”
胭红将喜被围在胸前,用那种哀怨、愤怒,原本看着老烟枪的眼神盯着罗大老板,道:“老爷,我实在没有想到,我实在没有想到整件事情居然会是这样子的。”
罗大老板好像已听不见她的话,神情木讷,眼神却疯狂的骇人,用一种有如来自十八层地狱之下,恶鬼的声音,道:“不会的,这件事情是我精心策划的,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一定不会!”
他的模样实在可怜又可怖,老烟枪不由得沉沉的抽了一口烟,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缓缓道:“你以为这里当真留得住我?我只有留在这里,罗柔才有机会离开!”
他道:“因为我早已知道她是我的女儿!”
“不会的,你不会知道,你不可能会知道这件事情!”
雕刻着白色莲花的白玉簪子依旧洁白如雪。
这一次却不是插在罗柔的头上,而是老烟枪从衣下拿出来的。
“你可能不知道,这支白玉簪原本是一块玉佩,是我亲手送给叶兰的。”老烟枪轻叹道:“或许是她不想让你怀疑,才把玉佩改制成了玉簪,赠予罗柔。”
他道:“从我第一次看到这支玉簪开始,就已明白一切。”
罗大老板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他怔怔的瘫软在地上,那种空洞到了极点的眼神有如一片冰原,一片沙漠,一片死海。
他忽然又跳了起来,眼睛里闪出一点惨绿色的冷光:“就算让你知道了一切又如何?你杀了她最挚爱的男人,难道妄想她还会认你做爹?”
罗大老板笑,狂笑,笑的狂:“老烟枪......你还是输了......你终究还是输给了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风儿吹开雕花的窗户,北飞的燕儿们已归来。
(五)
冰冷的汗水浸湿了衣衫。
老陈已累脱了力,瘫软在藤椅上。
经过了三四个时辰的抢救,那个被一个看起来很大方的中年送来的年轻人终于又活了过来。
张阿生勉强支撑起身子,喃喃道:“我......我没有死?”
老陈翻了翻白眼,叹出一口气,道:“你受伤的地方距离心脏只有一寸之险,再近一点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张阿生认得老陈,他兜里有两个钱的时候,也曾到过老陈的酒肆,吃过一碗水酒。
“多谢......多谢陈老板救命之恩!”
老陈乏力的摆了摆手,道:“你要谢就谢送你来的这位大爷。虽说你的伤势未及脏腑,要不是这位大爷及时的把你送到我这里来,就算治好了也成了废人。”
我们的这位大爷不是别人,就是“大方剑客”杜青。
现在杜青正大大方方的看着一脸茫然的张阿生。
“多谢大英雄救命之恩,我张阿生永生难忘!”
杜青摇了摇头道:“年轻人,你要谢就谢老烟枪,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
听到这个名字,张阿生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好像一口吞下了一只臭虫。像他这样有骨气的年轻人或许还分不清是非黑白,却一定辩的明是恩仇。
所以他的声音就沉了下去,道:“你要我去谢谢他?”
他道:“我......我现在恨不得杀了他!”
杜青笑道:“难道你认为像老烟枪这样的人真的要杀你,会让你活?”
张阿生沉默。
“难道你认为老烟枪真的会娶罗柔?”
这句话并不是杜青或者老陈说的。
说这句话的人已推门进来,一个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眉宇间带着几许英气的成熟女人。
“淮南女侠”卓青青说的的确是实话。
她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因为随她一起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罗柔。
张阿生当然不会死,罗柔也一定不会嫁给老烟枪,因为这一切都是老烟枪和他的朋友们的计划。
像老烟枪这样的人好像不会比任何人聪明一点,却一定不会比任何人笨一点。
从他知道罗柔便是自己女儿的时候,就已开始了这个计划。
现在老陈、杜青、卓青青的脸上都已露出了一种愉快、喜悦的笑容。
(六)
天上燕成双,地下人成对。
成双成对,本就是一件欢愉、幸福的事情。
张阿生和罗柔已准备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恋人远去的背影被夕阳拉的很长。
老烟枪就站在他们的影子里,静静的目送这对恋人离开。
杜青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为何不告诉她这件事情的真相?”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为何不与她相认?”
老烟枪又在抽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离开这里。这些年来,我也从来没有尽过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
他吐出一口烟雾,道:“我又有何脸面去认她?”
“可她毕竟是你的女儿!”
老烟枪苦笑道:“正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只要她开开心心的活,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我就知足了。”
杜青没有做过父亲,所以无法体会老烟枪此刻的心情。他摇了摇头,道:“那位罗大老板怎么样了?”
老烟枪苦笑:“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罗大老板了。”
杜青道:“你杀了他?”
老烟枪道:“他没有死,却也不能算活着。”
一个人如果疯癫了,就失去了自己的思想、意识,这和死本就没有什么区别。可他却还有呼吸,依旧需要吃饭睡觉,这一点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身体活着,思想却死了,这样的人岂非比真正死去还要悲惨?
杜青摇了摇头,任何人听到这样的故事的时候除了摇头也只能叹气了。
所以杜青又叹了一口气:“这实在是一段孽缘。如果当年你选择留下,她也就不会遇到罗大老板,更不会发生如今这样的事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烟枪的声音已有些沙哑、疲倦:“孽缘也是缘,既然是缘,谁也逃不开。”
造孽的本不是缘,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罗大老板并没有错,或许他比老烟枪更加深爱叶兰,只是这段矛盾的感情让这个男人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再坚强的人,心里总有脆弱的地方。再完美的爱情,也会衍生出矛盾。
小张的去留是矛盾,叶兰的选择是矛盾,罗大老板的扭曲也是矛盾。矛盾就是这样在这三个人的心里越积越深。
——我要说的第一种爱情就是矛盾。
老烟枪默默的拿出玉簪,握紧在掌中。
白玉的簪子,洁白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