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这一嗓子喊话传播迅速,很快就有许多兵卒甲士围上了城墙,其中就包括了两位都尉和一名禁军中的实权校尉。可能因为大宴群臣的关系,王培龄在这段日子里加强了离都城的防卫,到处都安插上了他的亲信眼线,因此这名禁军校尉实际上便成为了此刻负责兑门城防的最高长官。
“斥候全都出动了吗?”
校尉眯眼眺望着远方那道仿佛将天地连成一线的滚滚尘烟,语气干涩地发问。
身后两名都尉对望一眼,非但没有丝毫默契会心的眼神交流,并且还是提防敌视的意味居多。其中一名都尉是个五十开外、守了半辈子离都城的老武夫,属于无甚军功,纯粹靠着岁月打磨积累出军中地缘网和人脉圈的地头蛇;另一名都尉才刚刚及冠,本来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就算已是入伍多年,在以个人资历为主、战功为辅的将官考评制度下最多也只能当上个小小伍长,然而这名年轻人却靠着族中长辈在镇北军当上三品将官的关系,居然在月前顺顺利利递补到了这个离都守城都尉的空缺,确实让很多苦等机会的军中老人不服。事实证明,年轻都尉无论在治军还是武力上都属于能力平平,唯独因为从小耳濡目染到了家族长辈间诸多行善逢迎、工于心机的行径而有着极强迎上治下的为官本能,真正是一条从外游弋而来的过江龙。也难怪二人会貌合神离,互看不对路了。
老都尉抢先回答道:“回禀校尉大人,根据上面的指示,今早离都照例散出了五百名斥候,只是尚无接到一名西面返回的斥候回报。”
“一个回来的人都没有?”校尉双眼更眯,握紧了拳头重重捶了一下城墙,而他的另一只手中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捏着一盏精美非凡的白玉樽,想来此时离宫中宴请百官的饮具也不过如此,酒樽内盛着小半杯液体,正随着校尉身体一起晃动不止。
“有没有通知斥候营再派出人马查看?”
“还没有……那卑职这就去通报?”
年轻都尉一旁禀告道:“大人,卑职方才已经越权知会了斥候营,让他们将能派出的斥候尽数调向西方打探,相信此刻已经从其他城门口出发了。”
“嗯!”校尉没有过多回应,但这个重重地嗯字却让老都尉心中气恼愈烈。
“骑兵部队疾驰时,阵线越是拉长便越会显得甚嚣尘上,于数里外便可给人感觉已近在百丈内的感觉。这支部队人数过万应该是可以肯定了。可他们是什么人呢?不说目前大部队正集结在云州的东夷人并没有马战习惯,可就算让他们突然拥有了数万骑兵,那又是怎样向南突破了镇北军和向晚原的两道防线后逼近离都的呢?这之间肯定声势浩大,不可能不为人知啊。同样的,西域的凉兆乌恒国也同样做不到这点,真是奇怪!”
“大人,有没有可能是泰州和卢州的地方叛军越过了樊篱后又迂回到了浔昌城北侧想绕路偷袭离都?”年轻都尉小心发问。
“更不可能,冒着被合围俱歼的风险迂回到我方三军扎成的口袋里?”
“会不会……就是向晚原上那位骑兵大都督反水了?”
身后一名老兵突然说道。
三人蓦然转头看了眼老兵,随即便出现了三张脸孔面面相觑却又互不言语的尴尬一幕。
老兵的妹夫,也就是那个新兵如坠深渊,差点吓得直接跪地。和自家大哥的这句莫名插话要真让面前这位不知官衔几品的大人物勃然大怒继而降下大罪相比,西面城外那些莫须有的来敌所带来的威胁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可怖了。
“李大,你昏了头吗?居然敢在校尉大人面前胡言乱语!还不给我滚下去!”
老都尉表面是在痛斥这名叫李大的老兵,心底里则是巴不得能让李大逃过这一劫。毕竟二人一起守了十多年的城墙,穿上甲胄时还有上下级的区别,可脱下甲胄一起喝酒吃肉说荤话逛窑子时可是没大没小惯了,老兄老弟的别提有多热心了。
李大心中正在万分后悔,听到老都尉这声骂后瞬时心中明了,正想顺杆下坡溜得远些。却又被校尉喊住。
“站住。你方才说,这些骑兵可能来自向晚原,有什么根据吗?”
李大突然跪地不起,不敢回答。
“说!”
好在李大是个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兵油子,很快便强行令自己恢复了平静,然后心一横,据实禀道:
“看这道铁蹄尘烟的规模大致可以判断出敌骑人数至少上万。这么多骑兵不可能避开镇北军,征西军及向晚原的注意而突然靠近我们离都西门,所以自然不可能是外敌入侵;秦州一带的叛军别说不可能有这么多战马,就算是有也不可能长途奔袭到此,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只要离都坚壁清野让叛军短时无法攻下城,那敌人的下场只能是被前来支援的镇北军征西军和向晚原上的军队包了饺子吃掉。”
“这就是你认为的这支骑兵部队是来自向晚原的原因?你怎么不说它同样可能是来自征西军或者镇北军呢?”
李大抬起头瞧着校尉,眼神突然变亮了几分。这一刻他又恢复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上营房揭瓦尿炕的老兵油子。
“大人,您忘啦?那征西将军和镇北将军此刻正在离宫内啊!”
……
离宫大殿内的宴会气氛在吴老祭酒的主持下逐渐热烈,百官纷纷起身向左首的三位大人物敬酒祝词,一个个全都将溜须拍马的本领发挥出来,文人出口成章,此刻说起马屁话也能大致不带重复;反观右首两位将军的那桌前却是门庭冷落,好在二人也不在意。很多时候,武将们的马背伏天下之功犹不及能抵上因文士一句口诛笔伐而得来的降罚之过,所以文武不和,也是古来大多数庙堂上经久不变的旋律。
身着金甲貂领的那位青壮将军终于将目光从龙椅处移回,他举起白玉酒樽示意临桌那位同饮,微笑道:
“韩大人,人说你征西将军在沙场马上铁枪不败、女人肚皮上金枪不倒,却唯独饮酒不过三杯倒,因此得了个‘不过三’将军的称号。不知小弟徐奇彬今天有没有这个荣幸能独占韩兄这三分之一杯的交情呢?”
那五十上下一身正气的补服武将一声爽朗大笑,立时吸引了很多大官们的注视,但其毫不在意,将两只大眼眯成了两弯月牙看向徐奇彬,笑道:
“徐老弟,你就不要拿老哥哥这件糗事取笑啦。那年与大将军拼酒,说是要一决大离酒圣的归属,结果被大将军暗中掺了迷药,这才有了三杯倒的故事。”
征西将军心向往事,稍作停顿后又道,“大将军对韩雁山恩重如山,宛如亲父,半年前他老人家走得突然,韩雁山当时身在边疆无法见到恩师最后一面,一想到这事心中至今泣涕难安。”
韩雁山重重叹了口气,一盏闷酒下肚。
这对话的二人中,着金甲的青壮将军徐奇彬乃是镇北将军,统领十万镇北边军。徐奇彬年纪虽轻,却有着丰富的统驭将才,智谋超群,素有大离军方智囊的雅号。三个月前,为应对东夷军突然改弦易辙、猛然插向北地进犯而率领镇北军的整条防线主动退出云州北境的决定,就是出自此人的手笔;另一位着补服的壮年将军韩雁山则是同样统率一方边军的镇西将军。万晟十六年,西域凉兆国举全国之力侵犯大离西境,战事开始后的头一周就阵亡了两万多大离将士,其中就包括了原先的镇西将军。凉兆铁骑当时已经跨出了秦州地界,占领了向晚原直逼霸州陇城,向南又直接威胁到了唐州。韩雁山就是在那时临危被受命为镇西将军,当时韩将军领着五万新兵会后了镇西军残部,他一改之前保守被动的防御策略,以破斧成舟之势向凉兆军发动了进攻。两军在向晚原的辽阔草原上展开了相互冲锋,数十万骑兵对冲,卷起其后数载狼烟不散芜西凉。焦灼关头,韩雁山亲自上阵冲杀并带头喊了声‘征西军,死战!’感染了无数大离将士,万人齐呼死战口号,最终战胜了强大的凉兆军,也让凉兆国的国力至今无法恢复如初。二人皆是朝中军方仅次于大将军的存在,在帝国七位上将军中占了两席。而话中提到的那位‘大将军’,则说的是原先王培龄的顶头上司,辅国大将军赵淮安。
然而,韩雁山接下去突然改变了话题,说道:“奇彬,有没有兴趣再来和老哥打个赌?”
徐奇彬不动声色,表示没有拒绝。
韩雁山指了指徐奇彬右手边的空座问道:“猜他今天会不会来。”
镇北将军微微一笑,道,“赌什么?”
“听说你又新纳了一房侍妾,白皙水灵,是江南道上姑苏家的女子……”
这韩雁山带兵打仗为官都没有任何问题,但唯独有两个缺点一直让辅国大将军赵淮安生前非常不满意,便是嗜赌和好色。赵老将军曾不止一次的痛斥韩雁山轻浮放浪,不如把名字里的雁字改成艳,所以才一直未让其过早担当大任直到凉兆侵略大离那回。
徐奇彬没有生气,微笑答道:“好,但是我要你们征西军设在陇城北的笼姑军寨。我赌他必定会来。”
“哈哈哈哈,”韩雁山闻言大笑不止,“一言为定了,我正想赌他来不了!哈哈哈……”
军寨是一种地方边军设立的军事据点,平时军民混住,战时则多作为军事补给站和指挥据点。有些发展较好的军寨甚至规模不亚于一个居民村子,而特别大的军寨如笼姑寨这种有固定居民数百户、周边开垦出百亩粮田、发展出集市的大型军寨,其规模已经和一个小型居民镇子不无二致了。韩雁山爱美人不爱江山,其赌徒脾性可见一斑。
终于,百官中有一名武官走向二人桌前见礼,也不是敬酒,而是在二人中间纳头抱拳、拜了个军礼。
“下官浮京道治军王宇,拜见两位上将军。”
徐奇彬赶忙上前单手接住王宇抱拳的双手,将之拖起。
“王治军快快请起,朝堂宴会上不必着礼。”
二人几句寒暄后,徐奇彬又坐回位置。手上多出了一小张便条。小心展开一看,上书三行小字:‘万晟廿十四年十月初八,现任霸州牧、大离骑军都护、上将军董承武亲领八万精骑摆脱了镇北军斥侯监视,一路西去现已不知所踪。同行有骠骑将军一员、中郎将六员,前将军及校尉若干。’
徐奇彬将纸条揉作一团。面色轻松。
韩雁山压低了声音,好奇道:“可以啊!离宫内都有内应了啊!那纸上写了些什么?”
徐奇彬一笑置之。
“没什么大事。只是告诉了我,我们那个赌局应该是我赢了。”
两位上将军同时朗声大笑,举起手中酒樽愉快碰杯,杯盏内美酒轻曳。
城墙上,那名校尉手上酒樽内的液体也在摇晃。
老兵李大的一番话让他沉默了许久。可正当李大妹夫与老都尉渐渐放下了悬起的心,以为会没事时,校尉突然大吼道:
“大胆,竟敢妖言惑众污蔑当朝大臣!来人!给我拿下此人!”
左右各一名甲士按住李大肩膀正想将其五花大绑。
忽有一声长啸禀告,“报~~”
一名斥侯急匆匆奔至众人面前,以匍匐姿狼狈跪倒,喘息疾道,
“在城西……五里外探得大队骑兵的先头部队,一色褐甲轻骑……佩长枪短驽,队首扛旗官手中的军旗上……上绣黑底白色的‘董’字。”
“什么!真是向晚原上的董家军?!”
……
一队彪骑如一把尖锐军刀,撕裂开滚滚尘烟,渐渐望清了两里开外的那座雄城模样。
“吁~”
马队中一个身形魁梧,满脸疲容的黑脸大汉喝停了胯下坐骑,眼望着远处的离都城发呆。
正是那位指挥了董家军一路甩脱活捉了众多别军斥侯、两天内星夜兼程了八百多里路的霸州牧董承武。
位于霸、秦二州交界地的向晚原牧场幅员辽阔,牧草肥沃,囤积圈养着大离帝国六成以上的战马,向来是被视为问鼎浮生大陆中原地带的兵家必争之所。大离国末年时尚有镇国及辅国大将军二位,上将军七位,这九人为了这块牧场的管辖权同地方州府争了很多年却始终没有争出个所以然,向晚原牧场也一直由秦州府、霸州府连同临近牧场的镇北军一起联合管辖。直到五年前,军方出身的新任霸州牧董承武新官上任后上疏二十四策,针对地方军政的一些诟病以及对向晚原牧场的管理使用提出了二十四条建议和改进举措,得到了离宫中以右相国包陇兴、钦监司长史察赫和宣威将军王培龄为首的‘鹰派’支持,董承武也如愿获得了整个向晚原牧场。三年前也就是万晟廿一年,董承武递补到上将军衔、领大离骑军总都护一职并被授权在向晚原训练新兵,所以也得来了一个帝国骑兵大都督的绰号。董承武终成就为一个权跨军政两界、权柄滔天的大人物。
大部队仍在前进,不断有骑士快速从这位身为帝国骑军都护的上将军身边擦过;但在他身边也渐渐停下聚拢起了越来越多的亲兵和侍官。
“传我命令,全军按原定目标分散,封堵住离都城八座外城门,不许放任何一个人进出!”
身边立即有两名旗语官出列掉转马身然后站上马鞍,两匹战马纹丝不动,任凭主人站在自己身上不停挥舞起双手中旗帜。
于是原本呈一线前进的马队自觉分成了八股纵队分散奔去。
董承武一手握紧缰绳,一手并起食指与拇指塞入嘴唇。
一道口哨音清脆蜿蜒,渐次传远。
天空中有一只灰白鹰隼发出了一声鸣叫,算是对口哨声作出了回应。鹰隼飞速自东面掠来,在抵近离宫上方时又绕殿盘旋了数圈后才欣然离去。
董承武用力拨转马头,侧头仰天长啸。
“离宫大殿,好久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