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甩着酒坛走得慢腾腾,开封的坛子却没有酒花浪出,背影渐渐消失。
这时候,院里走出一人来,此人与门前的两位汉子相较,不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斯文得多,但在斯文男子出现那一刻,杀气已然到巅峰的汉子陡然间收敛,不敢溢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那位小少爷不仅仅是院长大人的小徒弟,也是商家那位大老爷的宝贝疙瘩,我们这些下人啊,可动不得!要让这位小少爷出了大问题,不说商家大老爷要闹得京都不宁,怕是边疆也要多出些事端,他的父母可是我紫夏边疆的一双脊梁,轻易离开不得!”斯文男子看也没看两位汉子,语气阴柔而缓慢,让两位壮实汉子噤若寒蝉。
“我兄弟二人哪敢对那位少爷动手,不过是看主子受辱,有些怒火而已。”其中稍显黝黑的汉子道。
斯文男子还是那般慢条斯理,“受辱?在紫夏,宋家的子孙,如果不是自己愿意,何人又能欺辱。”
男子语气一转,低低笑起来,声音听起来就有些如同女子的尖细,“当然,自取其辱也是算作自愿。”
黑脸汉子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其话中又涉及到“宋”字国姓,阴柔男子敢对皇家有不敬之言,自己可没有如此胆量,只得眼观鼻,鼻观心。
“无趣呀,无趣!”阴柔男子不知道是在说门神汉子,还是言有其他。
他视线落在地上的少年身上,像是才发现似的,“哎呀”一声,“殿下何等身份,怎么能随意躺在地上,你二人还不速速送殿下回去,要着了风寒,可有你兄弟受的!”
“可里面……”稍微偏矮汉子回头望了眼院子里,显得十分犹豫。
“里面有院长大人在,还怕有事不成。再说,稍后宋院长发现你二人误了他的酒,就算是陛下怜你们有功去说情,怕也不好使。”
汉子兄弟对视一眼,里面那位的地位和性情,的确如眼前人所言,是个难缠的主,于是借坡下驴,恭敬道:“一切就有劳言公了!”
言公摆摆手,偏黑汉子上前将醉酒的少年背起,两人再对阴柔男子躬身,便齐齐离开。
阴柔男子也走到那处矮松前,伸手拨开,同样看到那个偏方的狗洞,剑眉一挑,脸色变得极为精彩,半晌才好笑道:“虎父无犬子!”
这边男子独自悠悠而叹,院里却传出吵架的声音,吵架的常规形态无非是骂其父辱其母,兼问候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祖宗。可这番吵架阵仗极大,听似都动了真火,颇有掀翻桌子架势,可吵来吵去,连一句骂娘的词汇都没有,最粗鲁的是那句:“你大爷的!”,而回答的是:“我大爷不是你兄弟?”
阴柔男子站在那处,听着生涩的吵架声,嘴角斜拉,似笑非笑,某一刻,忽然就捧腹大笑起来,笑声不太大,但足够院里吵架的人听到。
大抵这笑声让里面的两人有些脸红,吵架的人底气迅速下降,不再激烈。
“即便你是学堂的院长,是朕的二叔,可紫夏是朕的,这是朕的国度,朕才是它的主人,不容他人干涉朕的决策!”
“砰”的关门声响起。
“再管你小子的事,老子就是你大爷!”门应该是被拉开,又听到剧烈的摔门声。
中年男人气冲冲地走出来,看着还没收敛笑意的阴柔男子,威严道:“在朕面前,如此孟浪,成何体统!”
阴柔男子立刻恭恭敬敬,“奴才该死,只是奴才有一事不明,斗胆说给陛下听,以陛下之慧,必能有个解释。”
“说来听听!”中年男人怒气渐消,露出好奇之色。
阴柔男子上前两步,“奴才不知,宋院长是陛下二爷,大爷离世后,二爷与大爷又有何异,所以说这位二爷到底是要管陛下的事还是不管呢?”
中年男人被问了个着,又恼怒起来,“这主意可是你出的,稍后如果没有精彩的好戏,唯你是问!”
阴柔男子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此策奴才思虑良久,不带暗卫出宫,又借口遣走青山青木兄弟,再与院长大人闹翻,如此陛下回宫途中,身边必然只有奴才一人,这机会可是百年难遇,岂能错过!”
中年男子摸着额下寸须,点了点头,片刻又不确定问道:“朕苦苦哀求,才求得皇叔与朕演了这出闹僵的戏,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破绽,敌人信是不信?”
“陛下和院长大人都是演戏的天才!”阴柔男人立刻称赞。
“当真?”相貌堂堂的紫夏皇帝眼睛亮起来。
“真金白银!”阴柔男子大拍马屁。
于是龙心大悦,喜上眉梢,大喝道:“小德子,给朕开道,再随朕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遵旨!”
院内书房,宋大院长昧着良心和中年皇帝演了一场闹心戏,余怒未消,吹胡子瞪眼,“胡闹鬼,胡闹鬼!”
待怒色散了,就苦下脸,长吁短叹,“我的好酒,难不成要丢了老脸向那小混蛋把酒讨回来?”
门“吱吱”地被推开一条缝,一颗圆溜溜的脑袋钻进来,笑开了眼,讨好道:“老师,学生二进宫给你老送酒来了!”
也不等老人应答,就自个儿把整个身体挤了进来,熟练地找来了酒杯,满上推到老人跟前,“老师,徒儿特地向老头子讨来的,上年头的好酒!”
宋丹心看着眼前谄媚的小脸,心中突然生出几分感动,他哪里会真因小徒弟的不知因变故而生气,此刻看小家伙小心的样子,更是开怀十分,却也不好立刻拉下脸与徒儿“把酒言欢”。
“滋,这酒……”老人眯起眼,又抿了一口,十分享受,“北国的雪酿,此酒以北国独有的雪梁煮成,乃酒中少有的极品!”
顽童哪懂得酒,只是笑呵呵地看老师,“老师喜欢就好!”
神游酒国的老人停下酒杯,瞧着小徒儿,眼神异样,“没了一贯皮猴相,你是哪良家小伙扮了我那调皮的徒弟,不像不像!”
商行舟幽怨地回望老人,“徒儿在老师心中如此不堪?”
老人默默端起酒杯,默默喝着。
“酒再如何珍贵,也比不得圣山的养魂丹!”顽童难得的如此正经。
不知是烈酒入喉,火辣辣的刺激,还是顽童的话语,老人开心起来,哈哈大笑道:“你这混小子若总这么正经,我京都就会少许多……热闹!”
顽童立刻回复本色,嚷嚷道:“老师是想说少了许多麻烦吧?”
几杯酒进了腹,老人开怀道:“你小子还有自知之明,尚可教也!”
商行舟进入学堂后院已有半年时间,师徒二人虽说时常见面,但师徒情谊并不如其他三徒。宋丹心收下商行舟,有商家老人的缘故,有迦叶甘愿随顽童入府的因素,当然还有其他的考量,这些缘由或多或少与“利益”二字沾边。但此刻,顽童求来的一坛酒,一句不言谢字的话,如同暖流,让老人舒坦。
老有恩,小感孝,师徒情谊正该如此。
“你那破身体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伤了根本?”老人喝着小酒,斜着眼,显得很随意。
早就知道有此问,商行舟抿了抿嘴,心里早有说辞,“之所以身体大亏,是因为徒儿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一个秘法,对徒儿修行大益。施展秘法时,却错估了秘法所需要的真力,一时不慎,连老本都陪了进去。”
孩童摊开手,显得十分冤枉。
老人的视线在顽童脸上停下片刻,也不追问是什么秘法,是哪本古书,他了解这个小徒弟的性情,他要不愿意说真话,可以想出一百个“真实”谎言让你信以为真。
“那一朝破镜又是如何?”
“叮叮叮”的酒水倒进杯子,顽童又坐回来,这事他也有预期,不过倒没有瞒着的打算,毕竟老师已然“真心”,做徒弟的也不能太“假意”。
“有个老和尚,传了徒儿些功力,徒儿经络真力暴涨,自然而然进了气清境。”
老人瞪了徒弟一眼,“瞎话,为师已然试过,你那破身体跟你的嘴一样混账,没个底!”
顽童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宛若一个小夫子,他停下来,看着老人,“老师,你见过这么大的真力吗?”
孩子张开两臂,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老人见徒弟乱用词汇,以为顽童旧态复苏,已不理他。
顽童眼睛里充满了狡黠,自说自话,“如果老师的真力是小河溪,那个和尚的真力就是大海,真正的大海!”
老师突然盯住商行舟,眼神古波不惊,却使得顽童身体一阵发麻,动弹不得,翻着白眼道:“老师,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
“你可知道那和尚的身份?”老人收敛气势。
顽童活动了下僵硬的胳膊,徐徐吐出两个字,“首座!”
“佛门首座啊,难怪我毫无感应”
老人显得很淡然,可顽童却不淡定了,老师居然信了,佛门首座降临万里外救治一个病危孩童,这么荒诞的童话连我都不相信好吗!
顽童吃瘪,老人大笑,理所当然道:“你从佛光中走出来,他们就该护着你!”
七年前,紫夏京都佛光漫天,有女哭,有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