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崖听华治像只夏蝉在院子里聒噪不休,不耐烦了,嫌弃道:“你哪来那么多话,走吧,赶快走吧,找回钟靖你在我这里待多久都可以。”
在陆崖的嫌弃声中,华治离开了青乐帮,走向了那屋宇相连、人声鼎沸的闹市区,他穿大街,越小巷,渐渐走进了永安的中心城区,四周朱楼鳞次栉比,弦竹声声从高墙大院里漫出,终于,他走进了一家酒楼,来到了酒楼掌柜的面前,悄悄地掏出了一面玉牌。
“我要进王府。”华治把玉牌凑到掌柜的眼前,轻轻说道。
一辆王府制式颇显华贵的马车悄悄驶出了酒楼附院的后门。
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蔚州王府后院,独自小酌已毕,轻轻推了古甸茶的茶盏,天珠郡主钟离静起身离开了茶轩,悄悄走到父亲钟离晏的筝房门前,筝鸣声雅致雍容,自花棂流泻而出,一听无余,正是一曲福广静心曲。
钟离静悄悄来到父亲身后,坐在一面麒麟报喜的古屏风前,听父亲悠闲自得地弹完了筝曲,就站起身来,走上去,将那古筝挪到自己身前,盘膝坐下,开始曲指试弦。
钟离晏站了起来,眼望爱女,不等女儿十指落尽,便开口问询:“静儿,你还不准备将那剑交给爹爹么?”
“不,我把剑交给了爹爹,爹爹会把他交给哥哥,哥哥拿了此剑,自以为得了神器,就再也难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你若真允他去龙鼎参赛,到时必吃大亏不可。”钟离静平静如水地回答父亲。
“可你既不将这剑送给哥哥,也不把它交给爹爹,可你为什么还要让那个叫陆崖的小子空等此剑呢,他正急着拿它换回那些被关在监的兄弟?你为何不体谅他?话说,你不是也常自称是那所谓的青乐帮的一员么?”钟离晏起身后,挨着女儿再次坐了下来。
钟离静烦躁躁地弹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符,锁眉落目,愁绪渐长,怏怏对父亲道:“谁说我不把斩煞剑交给他,只不过是想晚几天而已。”
钟离晏嘿嘿一笑,说道:“要晚几天?等到下个月的二十五号吗?”
钟离静愕然一怔,转头看向父亲,佯作不解道:“爹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钟离晏嘴角挂出一股意味不明的笑容,然而还是把话挑明了,缓缓言道:“你不就是不想让陆崖去龙鼎参加武魁大赛么?可是,爹爹想问,如果说你不想让你哥哥去龙鼎参赛是出自亲情桎梏,但不想让这个陆崖去,又是出于什么呢?”
钟离静听得一颗芳心砰砰直跳,俏美的脸庞微微晕红,她一焦急,登时十指开始在筝弦上乱跳起来,终究弹得不成章法,回过脸对父亲道:“爹爹这话问得不好,陆崖去不去龙鼎参加那武魁大赛,我怎么会知道呢?”
钟离晏终于大笑起来,对女儿道:“别瞒你爹爹了,你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早,从你回到王府到我屋中第一眼看到那张来自龙鼎的皇檄你就知道了。”
钟离静站了起来,气道:“爹爹今日这是明着欺负女儿么,算了,我不在你这儿呆了,我到外面去总算行了吧。”说罢,真的要站起离开。
“好了,爹爹不说了,你也别急着走,”钟离晏连忙拦在女儿身前,“我今天还想让你见一个人呢,这个人你应该认识。”
钟离静微微感到奇怪,站定了。
“华参军,出来吧,和你家郡主见上一见。”钟离晏朝着近旁那面古朴厚重的屏风叫道。
华治的身影从屏风后闪了出来,对着钟离静半跪施礼,口道:“属下韩都统所属参军华治参见郡主大人。”
钟离静满是惊讶地瞪着华治,一句话都不说。
“可惜那位金参军今天没有过来,不然,今天这里就不失热闹了。”钟离晏颇显欢乐之色,还是那种年幼时和伙伴们玩闹后发自心底的欢乐。
“金鹫?……他在哪里?”钟离静犹疑后,还是问出话来,但看不出问的是父亲,还是华治。华治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来告诉你吧,静儿,”钟离晏轻快地说道,“你那个金鹫已经回到了严都统的营中,去年你以我的名义偷偷将他从军营里调出,为你所用,我当时就知道了,但我没有拆穿你,可惜你都把他都用在了乱七八糟的两帮斗殴的情报上了,但这一回你让他为爹爹的斩煞剑引华治找寻密道的事还算用得不错,可你应该没想到,你家青乐帮曾经的对手红乐帮,它的帮主华治乃是由我所遣吧,而且,他也早知金鹫的真实身份了。”
钟离静思前思后,突然显出几分气愤来,“爹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质问道。
“我的乖女儿,爹爹还不是为了你么?”钟离晏温柔起来,他当然知道那种遭人愚弄的感觉并不会让人感到舒服,“两年前,你老说你哥哥不管用,天天向我自荐,要帮我清理城中诸多帮派的纷争、偷盗、劫夺之事,我一直不肯答应,但我知道此事早晚都得答应,不答应你也会按你自己的方式去做。爹爹少不得要先你一步行动了,这个华参军就是我用来调查城中诸帮派的底细的,我派出他后,半年不到,你居然又用我的名义和清风山匪暗做交易,用那瞒天过海的苦肉计加入了青乐帮,也巧得很,此帮和华参军的红乐帮同处城东南,两帮免不了大有纠葛,你就让金参军加入到红乐帮为你所用,到头来你的人和爹爹的人居然同处一帮,只可惜,我的华参军在暗,你的金参军在明,这回引陆崖他们前去石屐山,不是金参军利用了华参军,而是华参军利用了金参军,呵呵,甚是好玩,好玩。”
华治上前一步,对着钟离静,稽首以礼,口道:“请郡主大人恕小人欺瞒之罪。”
钟离晏摆手向华治道:“你受我所遣,何罪之有,若无别事禀报,你可以先回去了。”
“是,谨遵王命。”华治一边行礼,一边悄悄退下了。
“他来向爹爹禀告何事?”钟离静一脸黑线地问。
“自然是陆崖去龙鼎参赛真伪一事。”钟离晏答道。
“他自然是要去的,爹爹难道还怀疑这个么?”
“我已经不再怀疑了,我想问你,你为何非要把他留在永安不可?”
“我……”钟离静欲言不言。
“你怕他去了龙鼎,就再也回不了永安了?对不对?”钟离晏的声音愈发温柔。
“我……”
“莫非你对这小子已经心有所属?”钟离晏心里自有答案,可无比认真地看着女儿,等待着她的回答。
“女儿是喜欢他,这有问题么?”钟离静一双明眸露出了欢喜和坚毅。
“好,我蔚州儿女素来敢爱敢恨,从不拖拖拉拉,只是……”钟离晏说到这里,不堪明言。
“只是什么?”钟离静微觉不安。
“只是这人来路不明,据我所知,他并不是我蔚州人士,且又心甘下等,和一群小蟊贼混在一起……”
“他来路不明是真的,可哪里又心甘下等?”钟离静急了,立即打断了父亲的话,“若真是这样,他为何要去龙鼎参加那武魁之争?”
“嘿嘿,”钟离晏听着女儿的辩解,摇头苦笑,“爹爹实在是没有想到你在山野丛氓之中眷留如此之深,我只道你是自得其乐,却未料到你已是身心俱陷。”
“陆崖并不是你说的山野丛氓!论品格,他还能称得起人中君子,论功夫,他岂不是比咱家那些家将高明几分,话说前几日那些为了斩煞剑而身死的州兵家属哭哭啼啼到府门前哀告时,你和韩都统可曾怜悯过他们?还不是凭陆崖一人之力结束了这场灾难?”
钟离晏脸色蓦地一沉,略有生气道:“我没说他本领不行,可仅仅因为他来历不明这一条,我就要劝你你莫和他深交,更不要说将那女儿情怀尽数送于给他。你今天或者明天就把斩煞剑给他吧,让他把此剑移交王府,他和监中诸人的所作所为,我可以既往不咎。”
钟离静却没有说话,也不再理会父亲,默默出了筝房,莫说礼别,头都未回。
来到马舍旁,钟离静看见了还未曾离开王府的华治。
“你怎么还没走?”钟离静问华治,语气和脸色明显都很是不悦。
因为没有蔚王大人在,华治好像一下子少了很多拘束,又回复了几分轻佻跳荡的本色,他对钟离静说:“方才忘了说了,蔚王大人让我告诉你,我比那个金鹫好用得多,郡主近日若想问询陆崖,自可差人叫我过来。”
“你这家伙,不但骗了陆崖,还骗了我!”钟离静冷眼以对。
“华治不敢,若是高明,还是蔚王大人高明,我不过是为了蔚王大人的差事罢了。”
“你不会把我的事暗地里告诉陆崖了吧?”
华治好似吓了一跳,忙道:“这个我哪里敢呢?郡主辛苦一年多,不能被我两句话给毁了。”
“哼,算你识相,”换回了女装,一身明艳庄丽的钟离静终于收敛了隐忍不发的怒气,问华治:“陆崖和他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焦躁的很!”华治简言概括,又把陆崖师兄弟二人离城四处找寻她的事说了。
“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对不住他们?”钟离静问。
“郡主自有郡主的心思,华治不敢妄加猜测。”
钟离静隔窗指着马舍里的那匹践雪乌骓,“那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匹马先还给他们?”
华治犹豫道:“不好吧,这样他们岂不是知道郡主身在城中了,何况,我该找个什么由头把这匹马牵到他们面前呢?还有,若是此马到了他们手里,他们会不会不管监中兄弟,强行离去呢?”
“嗯,有道理,算了,这马我再留它几日。”钟离静满心无奈。
华治上前一步,正色道:“郡主,有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您为何非要如此对待陆崖?为何不将那宝剑交给陆崖,让他换得众兄弟出监,安心前往龙鼎,难道您担心他无情无义,以至于再也不回永安了吗?”
“哼,你懂什么,你没看出他这人身不由己吗?他是受师门所控,今后恐怕也会如此,如今他在永安的历练就要结束,接下来,便是他的新的使命了,但是,我不想让他这样走下去,不想……”钟离静好像触动了不可触摸的心事,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转身走了,再也不理会华治那满是祈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