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崖说得没错,大秋自立国之初的十五州,几经分分合合,至今只有十州了,除了北三州蔚州、肃州和衡州,南四州懿州、申州、宁州和雍州,剩下的就是大致位于中间的皇元三州了,同样自西向东,此三州依次是霸州、京州和宛州,俯观大秋,可知有一巨川蔼水,自西而东,依次流灌了霸、京和宛三州几千里的沃土,象征着此三州乃是血亲相连之州。边城霸城和白枫皆属于霸州,赤港属于宛州,此三城皆有元氏宗亲据守,皆对秋皇忠心无二。再说此二州州王,虽霸州有霸州王元咒,宛州有宛州王元岐,但这两位亲王在州之权全然比不得其他各州州王的在州之权,其他州王在所统之州几乎拥有在诸如军事、经济、司法、官吏任命上的全部的自主权,而在霸州和宛州,这些权利仍然掌握在秋皇的手里。
不过,虽各异姓州王在州权利极大,但仍须对皇权负责,比如按期缴纳贡赋,有事出丁徭役,若有战争,还须听皇令调拨兵士,甚或随皇出征,在皇权面前无可拒绝之事无以称少。
如今宁州境况最为特殊,当初秋夜一战,宁州首当其冲,全土尽墨,州王计氏合族阵亡,其状悲烈。由于宁州再无计氏之后可以接掌治州之权,在秋夜之战结束后的第三年,无奈何秋皇元珝与诸王略加商议之后,便将宁州收归为皇元治辖。
由于尚有不少州王对秋皇此举非议不小,皇元尚需摆出姿态以证明其本无夺王自肥之心,故这十余年来并未对宁州之地着力经营,所遣官吏也皆为异姓,且对这些官吏无欲无求,如今全州吏治之松散,近乎无为而治。
如果非要说尚有皇元势力盘踞宁州,不过是在清川有外戚楚氏一家,国丈楚香沉只不过身膺大秋贡麟使一职,国舅楚盎虽武功高绝,但曾三次自拒守城主将之位,故至今仍是空无一职。
撇开闲话不提,再说柳小恶,听陆崖生生从大秋提到了皇元,又从皇元提到了宁州,进而提到了清川,他一时间不甚明白其间的逻辑何在,只得无奈地应了一声:“那又如何?这天底下那里容不下你?”
陆崖许久没作声,柳小恶刚想从床上翻起身来,只听他小声地嘟囔道:“不知道师父师母为什么甘心情愿地让我去清川呢?”
只此一句话,听得柳小恶心神大震,他知道师弟心思缜密,见微知机,但没有想到他的心思能缜密至此,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说什么呢,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你的手再长,那个武魁离你还有八百多丈远呢,即便你真的成功了,到时师父师母也未必没有话另与你说。”
陆崖想了想,重重点头,说道:“有道理,若是事成,到时师父师母自然会告诉我他们的用意。”
柳小恶说:“那么说,这事你是答应了?”
陆崖说:“废话,师父师母的命令岂有不遵之理,只是,永安城我现在手里的事情还很多,只怕不能和你立刻前去龙鼎。”
“不就是偷东西的事么?”柳小恶鄙夷道,罢了又郑色道:“不过,我现在要明白地给你说,你最好别去,万一出了事,我完全无法给师父他们交待。”
“放心吧,至多无功,想脱身不成问题,”陆崖很干脆地说道,“我实在很想把那把宝剑拿到手,你把它带回凤皇山,可以送给师父,或者师母。”
柳小恶眼瞅着房梁上的犹未休憩的小黄小青,叹气道:“这事我不参与,你量力而行吧,那宝剑若得到了,先自己拿着吧,以后有的是机会送给他们。”
陆崖和柳小恶两人这么说着,又聊了半个多时辰,无非又说些这些年彼此的经历。陆崖听出来,自己的很多事师兄已经在华治那里听说过了,于是便缠着问柳小恶自己的事,柳小恶三年来一直身在凤皇山,本无大事发生,说着说着渐渐犯困,说话有一字没一字了。
柳小恶体大,占了大半个床,陆崖于是让他留在自己床上睡,替他关上窗户,吹了灯烛,嘎吱声中掩上木门,走出屋外,想要另择睡处,在院子里走出十几步,突然发现身上还套着师母做的新衣,匆匆回头想回屋把新衣脱下,这时柳小恶的鼾声已从屋里传了出来,他瞧着屋檐下自己的那对一动就响的破门,有些无奈地又回过头来。
陆崖朝钟靖的小楼走去。
眼下几乎所有的屋子都熄了灯火,只有钟靖的小楼楼上楼下都亮着灯火,想起钟靖那里向来素净,不至于把新衣弄脏,他很乐意今晚在钟靖那里住下来。
楼下,两扇门一个开着,一个关着,灯光在门外形成了一片形如刀廓的光亮,陆崖也不用敲门了,径直走了进去,事实上,就算两扇门都关着,他也未必能想起敲门这事的。
钟靖果然在,坐在楼下的一张圆桌旁,自斟自饮着,可惜碧釉壶前无有菜肴。两把剑,一个有鞘的,一个无鞘的,也都躺在这桌子上。
瞥见陆崖进来,钟靖不动身形,也不抬眼,也不问陆崖何事来此,只是淡淡地说道:“使了新剑,这旧剑还要不要?”
陆崖想了想说:“过些日子有大事要做,这把生铁剑恐怕不给力,不要也好。”
钟靖哼了一声,说道:“很好,这剑你不要我要,我不做喜新厌旧的人,”说罢,抓起蓝布包裹的剑柄,随手将那无鞘的铁片儿剑扔进了身后一丈远处一个陈旧的箭壶里。
陆崖觉得钟靖的话说得有些奇怪,忙问道:“老五,这是怎么了?什么喜新厌旧,话从何起呢?”
钟靖抬起头,一看陆崖的装扮,立刻将身微微后仰,本想发笑,突变气恼,两种神情皆一现而隐,他把目光从陆崖身上挪开,探手端起满酒的玉杯一饮而尽,奚落道:“你看你师哥一来,你那个热乎劲儿吧,又是抱又是笑的,是不是觉得人家有新衣服送给你穿,众兄弟一年到头也没尽过这个心呢。”
陆崖一头雾水,只感到莫名其妙,难道和师兄热情一下也能让钟靖不高兴?
“是我今天下午冷落弟兄们了吗?我是没空和他们多说几句,可今天不是红乐……”
没等陆崖把话说完,钟靖便打断道:“和红乐帮没有关系,我今个就是看不管你对你师兄的那股亲热劲儿,帮里那么多人,也没见你和谁这么亲热过呀,好像我们这些人在你心里根本无关紧要似的。”
陆崖只觉得冤枉,想不到这钟靖怎么变得这么小心眼儿,于是辩解道:“你刚才是说我喜新厌旧么?可论起新旧来,我师兄是旧,你们是新啊,我对师兄是热情了些,但这也不是喜新厌旧啊。”
钟靖愕然,嘴一张,想要反驳,又觉得陆崖的话句句在理,勉强刚要把嘴巴闭上,终于不甘心,一堆顺溜溜的话还是脱口而出:“我管你和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反正今天下午他是新来的吧,你看看你的眼睛,那一会有一刻离开你师兄了吗?你再看看你那张脸笑得,还像一帮之主吗?不就是因为你师兄给你带来了好消息吗,说到你师母正在给你张罗媳妇的事儿时,你心里高兴坏了吧。”
陆崖心里毛躁躁的,只觉得钟靖是在胡搅蛮缠,但他向来没跟钟靖发过脾气,此刻也同样如此,他在钟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沉默了一会,调整了一下呼吸,方认真道:“老五,我该怎么说你,你年龄不大,才十七岁,这颗心却比谁都敏感,你是不是因为我师门突然来人,担心会有什么变故发生,才说这些话给我听,要不,总不成是因为你讨厌我师兄吧?”
钟靖一扭头,说道:“谁说讨厌你师兄了,不过要说喜欢也不太可能,”说到这里,扭过脸来,小心翼翼道:“你刚才说什么变故,难不成,你会离开大伙,离开青乐帮?”
陆崖在心里暗竖大拇指,直赞钟靖当真聪明,他看着钟靖明亮晶莹的双瞳,心底蓦地沉重起来,想想不久后就要和钟靖他们分离,再想想分离后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心头忽然感到莫名地疼痛,眼角也微微发涩,他不经意地背过身去,回头来强作笑颜,装作好奇道:“咦,你怎么会有这样的预感呢,我以前说过会离开吗?”
钟靖看了陆崖好一会才道:“你虽然没有说过,但我能预感到你会有离开的这一天,你这家伙胸襟宽阔,武功极高,本不该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帮会里做一个乱七八糟的帮主,还有,你的来历不明,从不肯给我说你师门的名讳,也不肯说你师父的名姓,现在你柳师兄突然这么出现了,是不是意味着离开的这一天就要来了?”
陆崖暗暗感叹,论起聪慧,青乐帮当真无人能及钟靖,包括他自己,钟靖的话里虽然提到了预感,但这预感的产生却是因为他聪慧的头脑和锐利的眼光,他所有的不安和愁绪都是在有的放矢,然后化作了开始的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话语。
陆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即使会离开,也会安排好你们以后的出路,这青乐帮的名头留也罢,去也罢,大家聚也罢,散也罢,总不会寒了任何一名弟兄的心。”
这些话一说出来,陆崖就好像中计了一样,深深懊悔了,他这些话无疑在透露着一个目前还不该公开的结果。果然,钟靖站起来,无声无息的背过身,走了两步,来到箭壶前,从剑壶里抽出那把铁片儿剑,转过脸来,神色伧然,颤声道:“我认你做我大哥,听你指令,跟随了你一年半,可你给我留下的,难道就只有这么一把旧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