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和殿是皇上休息和处理政务的地方。
但由于朝中老臣们一直在帮着小皇帝处理政务,大事都由花间干预着。久而久之,贵和殿干脆就没有处理政务这一说了。
贵和殿里,小皇帝未弦正在咬着笔杆对着一卷东西皱着眉头。
贵和殿内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我走到跟前,对正在发愁的未弦行礼。
“奴才参见皇上。”
这一声请安打断了他的思考。他的眼睛从卷轴上移开,转到了我的身上。
“什么事儿?没看到朕在想事情吗?!”
未弦有些恼怒,声音中还带着一种少年的低沉与稚嫩。
“回禀皇上,奴才奉督公之命,特来贵和殿伺候皇上。”我说。
“哦。”一听是花间派来的,未弦顿时就把头低了下去。“你是来负责朕的什么的?”
面对着未弦的问题,花间根本没说过我要负责什么好吗?所以我只能顺口给他胡编一个了。
他正在看书,我想也没太多想就说:“奴才是帮助皇上您读书!”
倘若我真的会念书学习,我也不至于混入宫中做了太监。
可能是我的话引起他的兴趣了吧,他从一堆堆的书中抬起头看着我。
“真的吗?你可会写字?要是会写字就过来替朕把这卷经文抄完。”
抄经文?让我?
我识字不多,在我识得为数不多的几个字中,还要包括夜笙二字。让我抄经文的话,我怕最后抄出来的东西只能是连达摩老祖也不一定认识的梵文。
思及此,我低下头认认真真的回复未弦的话:“回皇上,奴才不识字。”
他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秀气的眉毛拢起,他啪地放下毛笔:“不识字?照猫画虎你这狗奴才还不会吗?!再说,经文那东西叫字吗?”
经文那种东西密密麻麻的,常人很难看懂那写的都是什么,我猜未弦愁的不仅是他要抄这一长卷的经文,而是他要抄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人能认识的。
“奴才不敢。”
“哼!朕要你们这群狗奴才有什么用,关键时刻一点用没有!”
我默不作声。
皇上平时没什么事,所以只有读书才能消遣他的时间,顺便让他多学习学习。可是未弦不爱读书,总惹教导他读书的太傅大人生气。
先皇临终前让花间宣读的圣旨,说是传皇位给未弦。然而先皇活得好好的,他的膝下并非没有别的出色的皇子,为何会将皇位传给未弦?
在他上面,六皇子温和亲民,八皇子睿智勇敢,还有一个较小的十三皇子天资过人。至于未弦,整天除了玩还是玩,一本书也不看,甚至还偷偷养蛐蛐!好几次险些把太傅气得背了气。
然而在先皇驾崩之后,花间凭借东厂庞大的势力拥着未弦上位,并亲手以皇上为令牌,铲除了那些意图篡位的皇子们。
靖和元年,未央国最动荡的一年。
上京街道上东厂之人随处可见。百姓们人心惶惶,不知道皇宫又出了什么事儿。
彼时,未弦还只是个初登皇位的毛头小子,一个平日没有任何威严可言的皇子。
然后在民间的我就听说了一个关于花间的传言。
那个时候群臣不听帝王令,花间以东厂总督的身份伴着坐在龙椅上的未弦,狭长的眼睛从左以右冷冷扫过群臣的脸。群臣被花间的这种霸气扫视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诸位大臣一言不发,看来是有自己的见解啊……”花间意味不明地笑着,随口叫了一位大臣:“刘大人,您说说看,皇上决定的流放诸位王爷,您有何看法?”
被点的刘大人浑身一抖,连忙从列队里面站出来,朝花间一拱手,道:“下官以为,皇上这样处决众王爷,饶他们性命,实属皇上仁慈,法外开恩。”
那个时候,正是花间带领东厂将意图篡位的王爷们关在东厂私刑局的时候,整个上京无一不知道这件事。
那是花间阴狠的开端,而他却只用了这一个开端,将所有人威慑住。
正是借着这铲除众王爷的事情,他排除异己,被天下指为残害忠良。
花间,以绝对的手段让天下人知道了他,了解了他。知道了东厂的实力,了解了花间的狠绝。
这些大臣可以不怕未弦,却不得不怕花间。不仅是怕花间这个人,更怕的,还有在他背后死命效忠花间的东厂。
“刘大人打的好官腔啊,可惜这些话本督爱听,可皇上不爱听。”花间笑容不减,声音却寒了几分。“先皇的圣旨说让众大臣用心辅佐皇上,原来大人们就是这般忠君为国。”
群臣默。
“倘若皇上只是想听人说些漂亮的阿谀奉承,后宫的奴才们说得比你们还要漂亮,那还要你们何用?!”
群臣现在大气也不敢喘。
花间的笑容转冷,本来就细长的双眼直接眯成了一条细线。即便如此,那眼中锐利的光芒也无法遮挡。
“不若赐诸位大臣每人良田五顷,大家一道回家耕田去吧。”
静!
花间也只是一个年轻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压得他们不敢说话!
花间今日的作为是大不敬的,他只是一个不能干政的太监。这番大骂朝堂,明显僭越其职。
尽管如此,也还是没有人敢指出。因为敢指出的人,在暗地里已倒在了东厂的刀下。
而花间,就是从那个时候正式由暗转明,直接开始干涉朝政,左右朝廷的每一件大事,并把政务分给那些屈服了的大臣,上下整饬朝纲,在关键的位置上安插着自己的党羽。
一朝天子一朝臣,花间也在背后默默地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表面的臣服不代表永久,他要慢慢地,把朝中的大臣都换成能为他所用的。
他在朝堂上舞权弄势,在背后害人性命。这些,都不胫而走,成为未央百姓茶余饭后热谈的话题。
大恶人大奸臣花间的恶名,也就慢慢地传开了……
思绪终止这里,我还跪在下面,接受着未弦那孩子般的怒气发泄。
“皇上息怒,不知太傅让皇上几天抄完?”我试图慢慢平息皇上的怒火。
未弦的声音有些不悦,“三天啊。”
三天?这么长一卷经文?太傅你为了让皇上安分安分真的是煞费苦心!
我为了和未弦套近乎,所以就投其所好的说:“三天啊……奴才以为,这三天要是能痛痛快快地玩一场,那可真是快活!”
“快活?”未弦嘴角勾起,可能是想起了什么快活事儿,当即拊掌大赞:“好好好!你叫什么?”
知道自己取悦了皇上,我的心情也很好。“回皇上,奴才叫小笙子。”
“小笙子?你快来给朕想一个好法子,朕要快活三天!”
“……”
皇上,您这话里可是有很大歧义的好吗!
我干咳了一声,说道:“皇上,办法不是没有,只是得牺牲了这卷经文。”
“无妨!”未弦小手一挥,“你毁了它朕最高兴,只要能不让朕抄这经书,怎么着都行!”
我点点头,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当然,这主意确实很馊,但是我相信,未弦一定会喜欢的。
因为我也很喜欢啊哈哈哈哈哈。
我装模作样地站在未弦的身旁,打开了那卷经文,这一卷密密麻麻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委实让人头疼,更别提抄。
我看了一会儿,对未弦说:“皇上,奴才需要尖细的竹签,还有一个宽毛刷,一个和这一卷经文大小差不多的卷轴。”
未弦的眼中透出很兴奋的光芒,他大声吩咐道:“好,来人!”
有太监走进来,未弦把我刚才要的东西对那个太监转达了一遍,他又加了一句:“要快!”
小太监出去后,未弦又坐下兴奋地看着我,最后忍不住道:“花间怎么不早把你送过来?唉,小笙子,你这次要是做得好,朕重重地赏!”
我一听有赏,自然乐了。入宫为啥?就是图钱啊!图钱然后存相公本儿啊!
很快的,东西全拿来了。
我关好门窗,然后把那经文铺开。我右手拿着尖细的竹签,按照那经文的字迹,认认真真的抠着。
“吶,皇上。您也跟着奴才抠吧。把这些字都抠下去,在用那毛刷子在这经文上刷好墨汁,两张卷轴重合,字自然就印到下面的字上了。”我边抠边说,“皇上,要是手脚麻利,不到一个时辰肯定能忙完,到时候皇上就可以快活了!”
未弦听着我的话,眼睛越来越亮。尤其是听到可以快活这四个字,那神情简直没法形容!
“有道理!”
未弦满脑子都是玩,而且他还没有干过这么刺激的事情。
嫩手捏着竹签,他倒也认真的抠起来了。而我见此,也就放慢了我的动作。
唉,皇上虽然是皇上,却也是花间圈养在皇宫中的无知少年。
由于经文太长,我只能铺在地上。下面是空白的卷轴,上面是抠好的经文。
毛刷宽度不够,我只有上下刷。两次之后,我和未弦两个人抬走上面的经文,下面那原本空白的纸上,一个个仿佛是原笔迹的经文字迹跃然纸上。
我心情很好的叉着腰,未弦见到我这方法果然奏效,也高兴得哈哈大笑。
“好,好啊!小笙子,你这奴才倒真有几分小聪明,朕要重重地赏你!”未弦喜形于色,一想到这三天可以随便玩,他笑得更欢了。
我也乐,只要取悦了皇上,我还怕没有好日子过么?
“皇上,等墨痕干了这经文就可以收了,不过现在皇上想干什么呢?”我问。
其实我心里期待的是皇上能出宫……
“嗯……朕要……朕要斗蛐蛐儿!”
拜托皇上您有点志气好不好啊!
我郁闷地看着未弦,打算将皇上引向我心中的想法。“皇上,经常斗蛐蛐儿会不会太枯燥,要不咱们换一个?”
“谁说的?朕的小霸王全皇宫无敌手,斗起来凶悍的很!快来跟朕杀上三百回合! ”未弦得意洋洋地笑着,仿佛全皇宫第一的人是他一般。
对于皇上这种想玩又实在闷坏了的无知少年,我是否应该大发善心告诉他世间其实有很多东西比斗蛐蛐儿更有趣呢?
“皇上,奴才身份微贱,依稀记得今日正好是民间的百花节,热闹得很。皇上既然对外称在殿里抄经文,想必自然无人打扰。不如……”
我循循善诱,却又把话说得点到即止。后面的话,还是留给未弦自己去想。
果然,未弦玩心甚大。他的双眼再次透出那种兴奋光芒,我的心中一动,看未弦的样子,出宫有门!
“今晚?”未弦头上的冕毓晃了晃,很明显对这个提议很是赞同。
“好!就今晚!”
我和未弦换上便装,轻而易举地出了宫门。未弦是皇帝,他一露面,基本上只要不涉及什么大的权力冲突问题,都是比较好使的。
勾搭皇帝出宫,我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我得承认我是有私心的。许久未出宫,我有些怀念那种自由自在的日子。借着百花节,正好热闹一番。
晚上的人流较多,走是最快的办法。
道路两旁叫卖的商贩甚多,一眼望去,除却数不清的人,便是明亮各色的花灯笼。
那些依偎而行的伴侣们你侬我侬,情意绵绵,委实羡煞了我这种单身女太监……
他们手提一柄灯笼,以至于到处都是拎着灯笼的男女。
未弦抻长了脖子到处看,稚气未褪的小脸写满了好奇。
“小笙子,那是什么?”未弦指着河边的各种花灯问我。
“皇上,那是花灯,您想放吗?”我汗颜,未弦竟不知什么是花灯。
对于这种事民间屡见不鲜,可是未弦是皇上,哪里会知道这些?
“嘘!别叫朕皇上,叫少爷!”他笑着走到河边,卖河灯的商贩说,“要很多的河灯!”
“要多少?”
“很多!”
“……”商贩只能看向一旁比较正常的我。
“嗯,先拿两盏。”我尴尬地摸摸鼻子。
趁着那商贩弯腰拿河灯之际,我附耳告诉未弦,记得给钱。
“你这蠢奴才,要你提醒朕吗?”未弦有些恼怒。
“是,是奴才蠢,奴才该死!”未弦小脸一翻,我就跟着点头哈腰。
未弦满意点头,拿着灯笼到处晃。民间非凡的热闹还是让这个孩子心性未退的少年天子看花了眼,而一直放松的我,也就没注意未弦到了什么地方……
“哎哟两位小俊爷,进来坐坐啊~”
我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人已经挡在了未弦的身前:“不了不了,我们爷就是路过,嘿嘿。”
这拉客的女子擦胭抹粉,一脸风尘模样,半露的酥胸晃个不停。我怎舍得让我未央的粉嫩小皇帝失身在这里?
哼,只不过胸前的肉比较多而已,我家少爷乃堂堂未央九五之尊,怎会被她胸前那几两迷惑?笑话!
我止住毫无下限的想法,一脸正经的怒视那个未央的大敌,想用目光逼退。不想她这妖孽道行太高,竟是理也不理我,只是拉着未弦的手,媚笑道:“小少爷第一次来,实在不知道我们这儿的妙处。不如先随姐姐进去快活快活!”
饶命啊大姐,这哪儿行啊!
没想到未弦一听快活二字竟像被点醒了出宫的目的。他睁大眼睛兴奋地点点头,“好耶,快带我去快活!”
言毕,未弦一把推开我。明明比他大上几岁的我硬是被他推搡到了一边,可见这“快活”二字对我们未央皇帝的吸引力有多大!
可未弦这一进去就是要我的命啊!未央律法这么多,不知有没有一条是带着皇帝押妓之罪……
“少爷!”我千拉万扯止住未弦,一副如临大敌模样地看了那女子一眼,恨恨地道:“此女危险!”
未弦听闻此言也谨慎地打量了她一眼,迟疑道:“不能吧……”沉吟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哪里危险?”
“少爷!此女身怀胸器,对少爷您乃至未央的未来甚有威胁,请您三思!”
我这话是十成十的认真,而且我说的根本没错啊!一旦让她发现未弦身份,趁着他心智尚浅再迷惑圣心,最后我落个大奸臣的名声,抢了花间的名头多不好?
何况我这奸臣名声得来还是因为带皇帝狎妓……
“凶器?哪里有凶器?”未弦狐疑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忍不住叹道:“穿得那么少还能藏凶器,厉害啊!”
“是啊……”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强行拉着小皇帝离开,“女人身上都藏有凶器,但只在床上睡觉时才会暴露,所以皇宫里让太监服侍皇上!”
“哎,我说小笙子,你是如何知道她身上怀有凶器的?”未弦虽然被我牵走了,却忍不住好奇道。
我调整了一下表情,又打了一遍腹稿,才偏过头对皇帝……
但这时候,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在皇帝身后,我看到了一个近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花间!
那贵气逼人的雪蚕丝我想任何一个未央子民都不会认错,灿若桃李的面容,淡若星辰的眉目。这样好看的男人我再认不出除非我是瞎子!
我回头看到他时,他正站在一间屋子的门口,只露出了他半个修长的身子。不知是不是我眼力太好,我居然可以看到他衣角闪动的一枝桃花。
花间出现在青楼之中是我根本意想不到的。难道说他一个太监,也有那种需求么?
但是他是花间,权倾天下的花间,只要他想要,随便一勾小指就会有无数女人愿意主动过来贴向他。其中绝不乏身怀胸器足以伤人之女,或者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尽管,他是一个太监。
我无法忘记那一个眼神——在这欢声笑语不断的青楼之中,在这各色鲜艳薄衣穿梭不断的走廊之间,隔着这么多的人,我依然可以看清它的幽深如黑夜,却毫不见如明媚月色般的光亮。
黑到深沉,深沉到诱人。
在这电光火石间我胸腔中那拳头大小的东西骤然跳动起来。
我连忙避开他的眼神就装作没有看到,然后加快脚步扯上未弦离开。
一扎进人堆里,看到琳琅满目的小吃,小皇帝未弦就好似忘记了方才的凶兆,吃得忘乎所以。
而我没有一点兴致,整个心思都飘到了花间的身上。
他为什么会在青楼,有什么目的吗?他是来寻需要的吗,有没有身怀胸器的女子前去伺候他,他舒不舒服?……
唉,我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我用力摇摇头,诶?
皇上呢?皇上呢!
怎么办!我居然把皇上弄丢了,好惶恐!
我张口想喊,但我又不知道该喊什么。未弦这个名字我是直呼不得的,喊少爷的话谁知道现下大街上有多少个少爷?喊皇上……找死么?
我连跑带颠地穿梭在人群中,去他的什么花灯,还留着作甚?皇上都丢了,我还有心拎着花灯到处逛,我几个脑袋给人家砍啊我?
谁知我前脚把花灯扔在地上,后脚就被一个人捡了起来。
“夜公公,请留步。”
闻言我停下脚步,可心中却警惕起来——能识得我身份的,似乎都是宫里人。而能够知道我行踪的,貌似只有花间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