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说完,膝上刀身立马褪去漆黑墨色,恢复为平平常常的清冽模样,好像刚才种种异象都是幻觉一般,只有碑前的师兄弟两人喝酒说话才是真切。
看到师弟眼中遮不住的喜悦,也算明白他连衣服破了都不换的缘由。君睿将酒递过去,萧二郎一饮而尽,动作端正一板一眼,这方正的习惯都深入骨子里了。
君睿琢磨道:“时辰不早,不如去接接小师弟。”
萧二郎只淡淡说了一个字:“好。”
两人便并肩走下崖壁。
论天下景色风光,往往大门大派所占之地钟灵隽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话说的不错。不说山明水秀汇一地灵气为天地所宠,单是为了衬托门派的气度恢弘,不少宗门就修建在崇山峻岭之中,这也就是俗世凡人说的求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毕竟真的在与青天相衔接的俊峰之上,除去路上的虎豹虫蛇妖魔鬼怪不说,攀山涉水本身就是一重考验。更何况青山碧水再怎么着出来的苗子也比乌烟瘴气的都城好些吧,看看北齐风雪漫天的玲珑世界,哪里养得出山水秀丽南方俏人儿?就算天赋根骨差,门内的弟子明眸皓齿、玉树临风,拿出去显摆拼脸也不错,谁不喜欢看着就舒心的弟子?
盛传的一观两阁四天宗,除去名不见经传的三清观,其余六派都在名山大川中。飞星阁因飞星山闻名,位于大明南方“山水画道”的江南道上,有“天下第一险峻”之称。飞星十二峰拔地而起,皆四面悬绝,上贯重霄,下通地脉,巍然屹立,峰顶终年云雾缭绕,登之如履云端。十二峰上更有坑坑洼洼大小不一的无数坑洞,悉为天外飞星陨落而成,坑洞尽为云雾所掩,一步踏错便坠入无底深坑再不见天日,其中天坑最大的,如山内氤氲方塘,被世人美名其曰“天池”,飞星阁立于如此景色中十二峰上还修有十二样式各异的楼阁,并亭台殿堂无数。
比不得名门大派的恢弘气度,即使归藏书院内的百折回廊落成后也让院长沐天辰心疼许久。
长青山同位于江南道,风光秀美,古木参天,虽没有飞星山云海翻腾波澜壮阔的奇景,但自有一番小家碧玉的娟秀风情。
日光昏黄渐斜,天边云霞为青山秀色抹上亮黄淡妆,两道拉得长长的影子印在林间曲折的小径上。一人背着几乎有他半个高的红木药箱,里面装着不少瓶瓶罐罐,行走步幅稍大稍快都会响起乒乒乓乓的碰撞声,无奈只好缓缓走着,看得出来他走得不自在;一人则时不时伸出双手护着,心里紧张得很。
黄庭走在沐阳身后,伸手护着药箱,忧心忡忡道:“小师弟,这些还是我自己来背,不辛苦你了。”
走在前方的沐阳回头,给了师兄一个大大的笑脸,说道:“师兄不用心疼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山下说好了由我来背,怎能言而无信?”
五师兄沉默片刻,幽幽道:“我心疼我的药,里面有些药可磕碰不得。”
折腾许久,还是黄庭自己将药箱背起,沐阳在一旁护着。
小径并不难行,虫蛇虎豹之类的沐阳从小便没见过,要说危险的或许只有脚边的小石砾会硌脚,而不久前叶墨削过一层,或许连小石砾都找不到。
刚走到书院门口,就看见大师兄和二师兄像俩门神一左一右站在门柱前,沐阳心里一虚不禁低声嘀咕,需要这么劳师动众吗?
黄庭诧异地看了一眼二师兄衣服下摆的口子,以为是错觉,用轻柔方式掐了两下拇指食指间的合谷穴取清走衰,再瞥一眼,得,这兴师问罪的模样,小师弟在山上又闯祸了,怪不得会下山来找自己做乖巧姿态帮帮忙,是想让一向不说谎的五师兄夸夸他在桃源里的表现啊。
老实人黄庭清清嗓子,打算开口帮小师弟说两句的时候,萧二郎挑了挑左眉,黄庭识趣闭上了嘴,二师兄挑起左眉表示不高兴他可是琢磨好久才发现的,虽说书院里的人早已心知肚明。
君睿见沐阳一副心虚的样子,知道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这样下去似乎不是办法,天天修茅厕作为徒弟们的实践课业着实不怎么好,点点头打算说教一番,便开口说道:“小师弟,你……”
“大师兄你不用说,我立马去先圣殿抄书百遍!”
沐阳立刻打断大师兄的说辞,他最怕大师兄管家婆似的说起教来,并非他不听管教,而是说的都是大道理,面对前人先贤的智慧,总有一种面对万丈光芒时发自内心的不堪感受,总觉得自己是龌龊小人。
“抄什么书呀!我们小师弟都是可以成家的年岁了!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花,不如早些帮你把亲定了如何?”
一阵怪声怪气的揶揄随呼啸劲风传来,沐阳和黄庭顿时拂袖掩面以防风沙,沐阳是不懂戏文里为何普通人面对道法相斗时无动于衷,还能时不时抖擞身体虎躯一震二震三震以表对主角的敬佩之情?现实是师兄身法移动刮起的劲风也令他难受得紧。
回过神,四师兄的两撇小胡子在眼前不怀好意地上下颠动着。
“先圣殿罚抄百遍是否处罚过轻?我看小师弟都习惯了,居然还敢骗师兄帮你抄书?大师兄,让他和师侄们一起修茅厕如何?来的路上可见他们干得热火朝天。”
“被小师弟骗?你可是做了什么事让小师弟拿捏着?”
“唔……那、哪能啊。”
书院小师弟当即苦着脸,炸茅厕他在行,修茅厕可就不行了。一报还一报,要真去了那些小兔崽子铁定端着什么坏主意捉弄他,以泄心头之恨。
一听这话,黄庭急了,沐阳以为五师兄要帮他说两句,结果他转过头,忧心忡忡对着自己道:“小师弟,师兄和你说过多少次,人立于天地间不可无信,诚为立身之本,做人应戒欺、守诺、言行一致、以诚待人,方可立身处世,言而有信以交友,不信则孤身寡人,夫子曾说道……”
大师兄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黄庭帮他说教一番;二师兄再挑眉,可黄庭说的兴起没注意到;四师兄对黄庭的话毫无兴趣,双眼盯着沐阳,荡漾着一脸你打算怎么补偿自己的猥琐表情,沐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采花贼盯上的貌美小娘子了。
紧要的不是这些,而是当斜阳沉入天地山海前落下最狭长的余晖,铺在不那么壮阔的长青山里,铺在吵闹着的院门前,铺在几袭书院白衫上,将几名师兄的脸颊映得柔和时。
书院小师弟忽然发现,几名师兄弟难得的聚在一起,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上次一起吃饭还记得是八年前大病初愈的那个晚上,叶墨还破天荒的没有喝酒。
原来白驹过隙间,有人依旧、有人不同。
光屁股爬过林中山涧,试过笨拙的在湖边把花种,顽皮地揪过师父几缕白须,在书院洁白院墙上作过画,被骗去偷看过姑娘家洗澡,见过修士御剑,逃过山,看过藏书阁藏书还有那很多很多。
几载桃花开落,那时年少已少年。
沐阳没由来泛起几分伤感。
看到小师弟的表情黄庭安静了下来,低垂眼睑,几名师兄弟沉默不语。
夜初临,远处山脚下亮起灯火,如天边萤火般微微闪烁的星点,几缕细细的扭捏的炊烟缓缓升起,袅袅娜娜,一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诗中画景。
叶墨打破沉寂,笑道:“不知不觉也到了用膳的时间,小师弟可有兴趣为师兄们下下厨?”
君睿和叶墨相视一笑。
沐阳抬起头挺起胸来,心情一下转换,胸有成竹道一声,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