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来买琴,完全是为了圆自己曾经的梦想,可是往往学个3个月就坚持不下去了。还有些小孩子,对黄国瑞说自己考级的压力,他便告诉他们,学音乐要真的热爱,考级并不重要,要为快乐去学。但是太多人学琴只是为了考学加分,太多人拉琴是为了赚钱,对音乐假惺惺。他反复说,心底发出的热爱才有效。
长乐路上没有跟音乐相关的产业,也不挨着音乐学院,可黄国瑞的琴行在这里。他在自己的琴行做小提琴,越做越觉得自己是做不好了,对自己的技术有几分不够满意。琴是越做越畏惧。当年离开上海前,做了那么多琴,想想竟然有些后怕。人就是这样,无知者无畏,慢慢懂一些,就开始怕了,懂得越多就越畏惧。
黄国瑞卷头发,个子不算高,戴一副细边的树脂眼镜,手指发红、开裂,天天跟木头作伴,木屑吸走了手指上的水分。他管自己的琴行叫作坊,木门、木橱窗都挂了白色的布帘,微微透光的那种,木牌是小提琴琴身形状,写了店名。外面虽热闹,作坊的门一直紧闭,也不会有人随便来按门铃。说来也有趣,唯独他的店不会被轻易打扰。前半间会客,后半间用来制作和修理提琴。隔断的是个小型开放厨房,每天中午他自己做饭吃。一天多的时候要喝掉三四杯咖啡,自己现煮,也招待客人,配一小碟蝴蝶酥。客人都知道他的咖啡香,只是现在他的胃没有之前好了,也会煮一些红茶。
70平方米的店铺布置得紧致,满是提琴的细节。客厅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斯特拉迪瓦里制琴的绘画,其他的画和相片也都跟音乐有关,有朋友在巴黎街头拍下的拉琴的艺人,也有描述女佣把主人的琴水洗的画,说的是隔行如隔山的幽默。家具用了很多年了,厚重,欧式,柜子里摆着的也都是小提琴,提琴自然是少不了,工作间吊着成排的琴,各式工具多得不得了。客厅里还有一架古董钢琴,有一对音箱,桌子上放了管弦乐的CD。那些小摆设也都是跟弦乐有关,来自世界各自的人物形象,管弦乐队、拉琴的小天使。门口堆的木头是巴西的苏木板,每块都印了年份和出处,按照行规,木头是要放个五年才能被拿来做琴的,水分和韧性都基本稳定了。
10年前他从东京回来,买下了这个70多平方米的商铺,满是激情。房子也没那么贵,用的都是在日本修琴打工的积蓄。琴行多开在音乐学院旁边,好有个依附。他当时心气儿高得很,上海做琴修琴的人不多,相信只要手艺好,客人一定会慕名而来的。
在去日本前,黄国瑞是正好一进学校就赶上“文革”的一代,学习全部停掉了。那个年代,跟老师学琴不可以大张旗鼓,老师也不要学生的学费,只要请吃顿饭就可以了。喜欢音乐的人就偷偷听美国之声,想办法听张老唱片,机会太难得了,会努力记下谱子,跟同样喜欢音乐的人交流。压抑的年代,想要喝咖啡也只好去西餐厅买些咖啡渣回来,在家二次冲泡过过瘾。“文革”结束后,乐队和学院都进入草创时期,黄国瑞被选上学拉琴。学了四年,就怕当众拉琴,很怯场。
14岁那年,黄国瑞去上海音乐学院修琴。修琴师傅毕庶东听了听他拉琴,兜头泼过一盆冷水。说他根本不是这块料。还是早点改行,学修琴吧。做音乐家的确需要天分,他也确实热爱小提琴,就跟着师傅学了两年。用从工地上捡来的木板,他也做出过两把小提琴,当然只是样子看着像,只能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后来,黄国瑞进了上海提琴厂,在那里认识了自己的吉他老师。这位老师在“文革”期间被判了20年,罪名是弹吉他是黄色的事情。在“文革”结束时,坐了十年牢被放出来,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就提了一个,只要去跟吉他有关的单位。上海提琴厂也做吉他,于是这个老师便来了。黄国瑞跟着老师学吉他,又圆起了自己的音乐梦。厂里组织乐队,大家一起玩音乐,他认识了现在的太太,跟她一起玩琴,去上海为数不多的西餐厅喝咖啡。太太的父亲对西洋文化感兴趣,画油画,听古典乐,送女儿学小提琴。许多制琴师傅心底都压着一个音乐梦。对于黄国瑞来说,音乐是个遥远的梦,制琴、修琴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1995年他东渡日本,在东京的琴行里工作,一呆就是十年。琴行的老板对每一个客人无比尊敬,特别是对那些小孩子,比见到有钱人更有热情。与学音乐的小孩建立信任,他们是会把琴交给你一辈子的。他从计划经济体制里出来,那时候做了许多琴,却像是在混日子,也对琴没有太多感悟,倒是打下了结实的木工基础。在这里,他努力工作,也得到相应的回报,学习各种规范,规则有时看上去死板,却牢牢地框住了精髓。这十年里,他过去的同事们改行的、下岗的,物是人非,没有人继续制琴了。他要回上海,日本老板很看重他,很不舍,但也能理解手艺人最后都想有属于自己的作坊,每把琴都要刻了自己名字出去的那种感受。
做一把白琴,也就是没有上漆的琴,至少要一个月。小提琴的制作里藏着多少难解的奥妙,琴身、低音梁、音柱,就连琴身上油漆的硬软、琴弦张力的大小,也都会影响音质。一切的最后,都是为了演奏出动人的声音,音乐才是小提琴的灵魂。
他一点点地摸索复杂的小提琴制作工艺,尤其那些直接影响音质的关键步骤。由面板、背板、侧板组成的琴身,是小提琴的主体。面板的材料必定是云杉,由两块板拼接而成。好的小提琴背板,用槭木制成,形状与面板完全相同。面板和背板的表面中央呈隆起的拱形,要用带圆弧的圆刨,一点一点刨削而成。面板和背板有弧度,可使小提琴共鸣良好,发音洪亮;当隆起较高时,声音明亮而柔和。
做琴的最好是会拉琴的、懂琴的,这样才能调试好每个细节。制作低音梁,是一道关键步骤。通常用精选的云杉制作的低音梁,长度为琴身长的7/9,装在面板左侧,略斜。装上了低音梁,面板就能整体均衡地振动了。而小提琴音质的好坏,音柱才是关键。音柱是用云杉制成的小圆棒,装在面板和背板之间。法国人称它为“灵魂”,日本人则称为“魂柱”。一把小提琴,只有装上音柱才能发出有灵性光辉的声音。没有音柱的小提琴也能发声,但声音如同敲击一个壶时听到的,空虚而缺乏穿透力。制作并安放音柱的过程,充满玄机:音柱的长短,全凭制琴师目测,却容不得有半毫米误差;安放的位置稍有改动,小提琴的音色竟会有天壤之别。
一把琴做好放在那里,过一段时间一拉,好像又变掉了,不是最初设想的那样,他会再把琴拆了,重新做一遍,不断地调整,全靠自己把握。做琴是人为的想象,等琴做出来,这些木头不一定听话,有的琴黄国瑞做完后一直不满意,于是不断地改,反反复复,直到把琴做废掉。做琴让人陶醉,最快乐的事就是自己在某处的技艺又提高了,又有了新的感悟,比赚钱快活。
回国要面对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国内买琴的人喜欢去展览会,喜欢买琴中的名牌,职业乐手更是花大价钱买德国、法国和意大利的小提琴,对国产琴大多淡漠。有次客人进来,指着一把琴问哪里产的,他逗乐说:“意大利的琴。”客人拿起来试拉,边拉边赞美音质,黄国瑞说其实是他做的琴。客人放下琴就不多说了。这几年琴越做越少,做的最多的是琴弓,主要靠修琴维持生计,庆幸的是早年买下了店铺,不然早就不可能支撑到现在。作坊这点收入,远比不上租给人家收的租金。可不叫他制琴、修琴,等于抽走了生命的唯一寄托。
给客人修琴和做琴是一个需要相互了解的过程,黄国瑞需要跟客人多一些认识,才能做出最适合客人的琴。钢琴上有张贺卡,上面贴了小姑娘和自己琴的合影,那个日本小姑娘曾经来这里修琴,回国后开了自己的独奏会,托母亲送来了写了祝福的卡片。有位美国母亲,收养了两个中国小女孩,送她们去学琴,每节课的费用是一百美元,她们的琴在这里买的,在这里维护。那个母亲一直彬彬有礼,有次却在这里激动得流泪,原来那天是奥巴马当选总统的日子。
给客人修琴,最大的乐趣就是探寻那些价值不菲的名琴的底,打开它们其中的奥秘:一样的云杉和槭木,制琴大师是怎么给了它们灵性的。也会遇到讨价还价的客人,希望琴修得便宜一些,不要修那么多处,这让黄国瑞很苦恼,毕竟琴是一个整体,往往动一处就要接连动另一处。还有些客人放下琴就匆匆忙忙走了,让他有点失落,在他心里修琴是要与人磨合的,修琴要了解一个人。
有些人来买琴,完全是为了圆自己曾经的梦想,可是往往学个3个月就坚持不下去了。还有些小孩子,对黄国瑞说自己考级的压力,他便告诉他们,学音乐要真的热爱,考级并不重要,要为快乐去学。但是太多人学琴只是为了考学加分,太多人拉琴是为了赚钱,对音乐假惺惺。他反复说,心底发出的热爱才有效。
做这行当,要珍惜每一个客人,要是遇到真的热爱音乐、珍惜琴的人,他开心极了,使劲给人家优惠。送他CD和音乐会门票的客人往往会被拒绝,花钱听音乐才是对音乐人最好的尊重。过去儿子在上海的时候,周末会来店里帮忙。现在儿子在纽约接受专业的制琴教育。只是他对儿子回来接班这件事充满担忧,这行投入太大,却太难了。黄国瑞说,也许做到死,很多奥秘还是不能感悟,忙不出个名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