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闭嘴,你谁啊?”S君的父亲把愤怒的目光投到我身上,“是不是你让我儿子这么弹的?我就知道是你,当初我们就应该换个伴奏!你别故意把他往歪路带,我饶不了你!”
“神经病。”我才不害怕他,不屑地吐槽一句。“你说什么?!你有种再给我说一句?”“我说你神经病。你明明不懂音乐,瞎指挥什么劲儿啊?”“你说谁不懂,你说谁不懂?你再说一次,你说谁不懂!”“我说你不懂。”我也提高了声调,口不择言地继续嚷嚷起来,“你别口口声声说是为了S君,你为的是你自己。你根本没有把S君当人来看,你才是把他往歪路上引的人!”
“你******再给我说一次,看我不揍死你。”S君的父亲情绪更加冲动了,直接冲过来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嘶吼,“你今天给我在这里说清楚了!像你这种人我看多了,你嫉妒他是天才。你们都一样!就是想整我们这一家子!”
舞美大哥在旁边看不下去,一把用力拉住了S君的爸爸,好心地劝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都是孩子呢。”
“我动手怎么了?!我今天弄死你们。”他疯狂地嘶吼,“我儿子的事儿我说了算,他弹什么、怎么弹、怎么演,都得我说了算!我辛辛苦苦为了他付出了大半辈子,不就为了他成才吗?你们谁也别想在这里搞破坏!”
“你才是搞破坏,”我没有办法对一个这样的中年老男人妥协,继续挑战他愤怒的底线,“你正在毁掉他的职业生涯。”
“你们放开我!我今天非得给她点儿教训不可!!”
舞美大哥和几个工作人员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再靠近我们一步。S君的父亲像是一头疯狂的怪兽,手舞足蹈地挣扎着,无奈被大伙困住。他气急败坏地脱下手上的手表,直接朝我扔来。
S君眼疾手快地拉了我一把,手表直直地打在了我身后的镜子上,“砰”的一下,镜子裂开了几道破碎的裂痕。
“你够了!”我又急又气,恨不得冲上去和他打一架。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看着他自以为是的正确,自以为是地对S君指指点点。
“算了。”S君拉住了我的手腕,打断了我将要脱口而出的斥责。
我不解地看着他,觉得心里有些发寒:“我是在帮你说话。”
S君躲闪着我的眼神,最终,他重复了一次:“还是,算了吧。”
最后,我真的算了。
我恨恨地瞪了他们父子一眼,抱起谱子和衣服就冲出了音乐厅。
在音乐厅斜对面的麦当劳,我掏出仅有的零钱买了一杯热可可,坐在角落里哭得一塌糊涂。
我感觉糟透了,委屈,恼火,生气,还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了。
六
我再也没有见过S君。
有几次圣诞节,他从父亲的“囚禁”中逃出来,跑到一个小报亭给我打电话。
我从不愿意问他过得好不好,他也不谈家里的事情,我们就会默默地聊十多分钟音乐,最近新出的唱片,他最近在弹的曲目……每次通话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总会说:“和你聊聊天,心里好受多了。”
而我每次都会和他说:“喂,不要弹那么快,要弹得好听才行。”
每次挂掉电话,我都期待S君能从他那可怕的父亲那里逃出来。
有一位前辈提到S君,也是一声叹息:“他技术非常好,对音乐却又缺乏内在的深度体验。他的家人又疯狂地希望他出名,为他冠上‘旷世奇才’的假象,让S君无法真正坦然走进音乐,还将指出S君弹琴弱点的国内外好心人统统斥之为对他‘封杀’,给他造成很坏的心理影响。”
S君从来没有跑出来,也没有像前辈期待的那样去面对音乐。
微博上,S君一条微博写着:“今天《野蜂飞舞》最新纪录45。”他的演奏方法变得越来越冰冷,除了又响又快以外,音乐的内涵不见踪影。
我不愿意相信这是S君的主意,他是那么热爱音乐,对名利金钱毫不关心;而他的父亲拒绝让他和外界接触,拒绝让他独立,拒绝让他接受其他钢琴大师的指导,导致他正走向一条不可预知的歪路。
他正在被毁掉,甚至可以说已经被毁掉了。
S君的父亲要求S君在曲目单里加入大量的通俗音乐,当面对其他人或媒体的关注时,他的家人仍然让他以悲剧的、令人同情的、被迫害的角色出现。这些种种错误的决策直接导致他不再出现于任何一个国际音乐节,不再拥有国际知名交响乐团的合作邀约。
我不知道S君会不会难受,那个站在4楼琴房对我说“我要成为钢琴大师”的男生,大概一去不复返了吧。
S君曾拥有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而他的父亲却亲手毁灭了一切,最终以梦醒作为结局。
七
“我们应该把那些神童的父母一次性全部枪杀掉。”
这是鲁杰罗·里奇说过的一句话。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家,但在少年时代,曾饱受父亲不择手段地利用和剥削。我并不认同这句话,但是我却能理解它所象征的愤怒。
如果你曾见识过真正的天赋和才能,将会被造物者的力量所震撼。独特的天赋像是一块无价的瑰宝,带有蛊惑人心的色彩。
S君的父母深知,恰当地利用这块瑰宝,有可能会彻底改变自己潦倒的生活与社会地位。他们的个性中充满了贪婪与懦弱,无知与狭隘。他们在太早的时候对自己的孩子过度索取,导致这块独一无二的瑰宝化为不值一提的沙子,一点儿一点儿地从指缝中流走。最终,单纯而善良的S君,不仅被毁掉了才华,还不得不站在风口浪尖,背负一切骂名。
我不能够原谅以爱的名义做错误的事情还自以为高尚的人。
拿着“爱”当借口,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占据道德制高点了吗?就可以控制别人、伤害别人,让别人来完成你的梦想吗?
想拥有美好的人生,想满足虚荣心,想要赚钱,就自己去好了,凭什么让别人去帮你实现梦想。做错事情,就是要承认、要道歉、要承担后果,对孩子做错事情也一样。
糟糕的人不会因为生了孩子而变好,他们只会从糟糕的恋人变成糟糕的父母,从控制恋人变成控制孩子的变态父母,小浑蛋老了就是老浑蛋啊。
既然不能坦然地面对孩子拥有自己的人生的事实,就别生了啊,买只金毛就好了。店还开着。在我的记忆中,它的汤头永远醇香浓厚,面条筋道弹牙,更别提上面放着肥瘦相间的叉烧肉,每吃一口都会觉得幸福感从胃直接奔向心脏,浑身都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所包裹。当我发现它还在营业的时候,兴奋地给姗姗打电话,叫她赶紧出来尝尝。
姗姗是我幼儿园时代的好朋友。那时候,她会跳舞、唱歌;我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天然呆。老师教我们分辨是什么“Non-LivingThing”1,我毫不犹豫地把豆子归到其中。姗姗总会在我犯错误的时候,好心地提醒我,还会在我满脸鼻涕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巾。
大概是我们的友情发展得太早的缘故,我们尽管没有念同样的小学和中学,却依然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1非生物。
在大约17岁的年纪,姗姗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像所有初恋男女一样,他们飞快地坠入爱河,发誓一定要厮守终身,然后又为一丁点儿事情吵得翻天覆地,恨不得要以死明志。
我们三个人曾经一同到这家拉面店吃饭,他们第一次尝试之后,都立刻惊呼“简直太好吃了”。渐渐地,这家店成了我们聚会常来的地方。我们在这里为奇怪的问题争执,分享好笑的糗事,吐槽学校里的八卦……这家拉面店像是一本日记,记录了我们大部分的青春时光。
姗姗的初恋
我和姗姗约了中午去拉面店吃饭。这里的环境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大大的日文招牌挂在门口,推开门以后是整洁干净的吧台,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服务员引导我们到座位上,就连食物的价格也没有怎么涨。
“这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姗姗翻看着菜单,淡淡地说了一句。
姗姗和初恋男朋友从青春期开始一直纠缠不断,他们分手大约有两年了,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他是一个个性有趣的英俊男生,他总能找到这座城市里最好玩的事情,最有意思的地方。同时,他也像大部分英俊爱玩儿的少年一样,有着令人难以接受的毛病,比如情绪不稳定,自负,对知识有莫名的蔑视,不爱规划,等等。我总觉得长得好看的人给别人带来了太多的愉悦,就没有必要在个性上对他们苛求太多。
姗姗对我这个观点很不以为然,给我贴上“外貌协会”的标签,然后奋不顾身地改造男朋友。事实证明,改造男朋友不比训练猫猫狗狗,这个过程中除了挣扎、吵架、闹分手、撒谎外别无其他。爱情或许是一种伟大的力量,但是在人类的行为习惯与认知面前,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爱意与缠绵,在这种拧巴的过程中消失得几乎无影无踪,他经历了痛苦,然后直接崩溃,最后斩钉截铁地出轨,提出分手,再也不愿意回头了。
“是啊。”我照旧点了一份味噌拉面和啤酒,“你后来还见过他吗?”
“没有,不过我悄悄关注他的微博了。”
“你不会还惦记着他吧?”我脑海中浮现出她以前分享给我的校内私密日记,全是写下对他的想念与不舍。
有时候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你冒着失去他的风险拼命改造对方,而他要是真的走了,又会觉得肝肠寸断。我们会想劝说自己“不要太贪心”,但是不去追逐一下渴望的状态,又会因为遗憾而不开心。
“我不知道啊。”
“为什么啊?”
“就是,”姗姗叫来了服务员,点了一份酱油拉面和一些小吃,继续回到我的问题上,“他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还好吧,感觉他还是老样子,经常去喝喝酒、看看演唱会。”“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整个人不太对劲,也不知道是胖了还是怎么了,有时候看他发的照片,会有一种好陌生的感觉。”“我倒没有觉得他变太多。”“或许吧,谁说得清楚呢。”姗姗不经意地耸耸肩,“反正,我现在对他是一种挺复杂的感情。”
不再是过去的味道
拉面店的上菜速度很快,两碗热腾腾的拉面被端了上来,烤青花鱼、拌豆腐、炸物满满摆了一桌。浓厚的面汤散发出暖洋洋的香气,我心满意足地拿起筷子。“我要开吃了。”
姗姗也拿起筷子,她总是先用筷子把面条搅拌一通,把鸡蛋吃了,之后再吃面喝汤;而我却恰恰相反,更喜欢先喝汤再吃面条。在我的饮食习惯中,汤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无论是伤心了,失恋了,还是发生什么好的事情,我想的总是“今晚要喝碗好汤庆祝一下”。
哎,为什么感觉不太对劲?无论是面条,还是汤,感觉的味道都不太对劲,至少和我记忆中的味道相差甚远。也并不是说不好吃,而是真的不太一样了。
“感觉好奇怪。”姗姗有点儿困惑地看着面条,“我觉得还是挺好吃的,但是感觉味道很不一样。”
“我也是这样觉得。”
“这种感觉好微妙。”
“嗯?”我尝了一口烤青花鱼,很好吃,不过仍然不是早年的味道。
“服务员,”姗姗招手叫来了服务员,“我想问一下,你们家是换
厨师,或者换配方了吗?”“是菜不合您的口味吗?”服务员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没有那个意思,菜真的很好吃,但是感觉不太一样。这家面店我们上学的时候经常来,所以想问问。”“您稍等一下,我帮您去问问老板。”“那就太好了,谢谢。”
过了几分钟,一个穿着料理师制服的胖乎乎的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客气地对我们鞠躬:“两位,是对我们的菜品有疑问吗?”
“倒不是对菜品有疑问,”姗姗微微皱起眉头,“当然,我觉得菜真的很好吃。但是现在这种好吃和以前那种好吃不太一样,所以想问问是不是换厨师或者换配方之类的。”
“您是什么时候光顾的?”“大概……”姗姗有些费劲地想着时间,“大概是六七年前吧。”“那您真是我们店的老顾客啊。不过,这些年来,我们做面的方式和供应材料都没有变。”“是吗?换厨师什么的呢?”“我们这家小店,也请不起什么大厨师。厨房里大部分的事都是我在做,还有几个小工在旁边打打下手。”
“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觉得味道变了吗?”姗姗不放弃地继续追问了一句。“好像还真没有呢,”憨厚的大叔昂起头仔细地想想,“我们这里的回头客都是因为我们的味道比较稳定,才经常过来的。”
“好吧,谢谢您。”
“不客气,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叫我。”
老板离开我们的座位后,我们两个人低头默默吃完了餐桌上的食物,还有赠送的甜品。姗姗拿起湿纸巾擦了擦嘴巴,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所以,只有我们两个矫情鬼吃起来感觉变味儿了吗?”
“是的。”我点点头。味道确实还不错,以前的风味更清淡一些,现在变得更浓稠了;叉烧肉的质感没有以前那么软,层次变得更加分明了。“好讨厌。”“你又讨厌什么了?”“总觉得好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姗姗有些烦躁地叹了一口气,“他也是,拉面店也是。”“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也蛮好吃的。”“但是,就不是那个真正的味道了啊。”
“是有点儿太执着于过去了吗?”我觉得这个话题很有意思,继续顺着她的想法探讨下去,“有时候你真的很难说是你变了,还是对方变了。”
“我觉得是他变了,”姗姗又重新把话题引回前男友身上,“他以前没有那么low1,现在特别爱写爱转一些心灵鸡汤。”
“这不是很符合他的个性吗?平时他也不怎么爱看书,转转鸡汤文挺正常的吧。”
“真的假的?”
“你是他女朋友,难道没有看出来吗?”我有些诧异地说,“他妈妈那么溺爱他,家里也不要求他好好读书。这个就是真实的他啊,根本没有改变嘛。”
“我还爱他。”
“醒醒好不好?”
“我觉得他很聪明机灵,总觉得这样蛮浪费才华的。”
“聪明、才华这种东西满大街都是,就连洗剪吹的小哥里聪明的也不少。他会变,但不会按照你的意愿转变;就像你对他的现在不满,觉得有点low一样,也未必就是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有可能是你看待他的角度不一样了。”
姗姗有一种很严重的救世主情结,在幼儿园的时候她无数次拯救我于窘迫和不安,长大以后又开始拯救男朋友,想把一个无忧无虑的贪玩儿的小帅哥变成藤校2的预备生。我一直替很多潜力股感到伤心,他们可能比别人聪明一点儿,智商高一点儿,但是对于事业和努力进取没什么热情。偏偏在这个时候碰见一个赏识他们才华的女朋友或家人,非要把他们变成热爱工作的男青年。
1意为低级,不高明。2简称,指美国常春藤联盟的八所学校。
“有时候你不知道什么事情变了,”我们之间有一段很长的沉默,姗姗突然开口说,“就好像我们来吃的这家拉面店,我觉得味道变了很多,老板却说一切照旧。我不知道是我记忆错了,还是厨师改变烹饪方法了;我也搞不明白到底是我不一样了,还是他变了;可能这一切都没有办法再追究,我们只能忍受着变化的发生。”
“那你会放下他吗?”
“我会继续试试看。”
那天下午,我们离开拉面店的时候,竟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姗姗让我等在屋檐下,自告奋勇地跑去对面买雨伞。看着她踩着水花的身影,我想到小时候我们一同出去春游下雨了,她也会让我躲在挡雨的地方,跑过马路打电话回家,叫家人来接我们。
有可能很多东西都变了,但是隐藏在我们心中最深处的某个部分,却从来都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