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大约是年纪小的缘故,也不太能分清楚是非对错。
我觉得不认真工作和学习是一件很令人不安的事情,另一个方面,我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不过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抛到脑后去了,表哥兴致勃勃地买了单反相机,踏上了穷游的旅途,我也收到人生中的第一张明信片。我的家人对于穷游毫无兴趣,妈妈唯恐我步表哥的后尘,三番四次地教育我“穷家富路”的重要性。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
大概从那次旅行以后,表哥彻底迷上了各种玩乐。毕业后找了一份在工厂做技术维护的工作,每个月赚着几千块钱,几乎都花费在吃喝玩乐、旅行之类的事情上。
他仍然经常来我家做客吃饭,父亲对他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在老一辈人的眼里看来,要么就好好读书,要么就全身心发展事业,天天琢磨着玩乐算什么呢?老了以后怎么办?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没准我明天就死了呢?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当下活得爽最重要了。”表哥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
他活得轻松快活,那股小清新、爱拍照旅行的劲儿,招惹到不少姑娘的喜欢,每年换女朋友的数量,一只手根本就数不过来。我也大约在那时候明白,男人是否喜欢换女朋友和钱根本没有关系,而是和心态有关系。比如说一个男人要当花花公子,穷真的拦不住他,只要豁得出脸皮,学会满篇胡话就可以了;即使他在自己所处的阶层不受欢迎,但只要往下走一层,立刻就会有一群姑娘围在他的身边。
“你现在存钱吗?”我妈妈多管闲事地又开始为表哥操心起来。“没有。”“你快30岁了,一点儿存款都没有怎么能行啊?以后讨媳妇、结婚怎么办?”“还早着呢。”“哪里早了?”我妈妈是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她能不知疲倦地劝阻别人去做一件事情,“万一你以后老了,生病了,没有人照顾了,没有点儿钱防身怎么行?”“我想趁着年轻多出去看看。”“看也是看,看完以后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咯。”表哥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喜欢用这句话来敷衍。
当然,他并不能真正地回避掉这个问题。家人仍然会喋喋不休地担忧一番,似乎在所有亲戚里,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喜欢吃喝玩乐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觉得只要表哥高兴、不后悔就好了。
现在想来,这大约和我自小比较爱做规划、喜欢遵循计划的个性有莫大的关系,当遇到和我不一样的人的时候,就会觉得他们还挺酷、挺有意思的。
爱得甜蜜蜜
后来,小清新真正地变成了流行文化,表哥还和几个朋友组了一支民谣乐队,经常在学校旁边的酒吧表演一些台湾歌手的民谣歌曲。
有一次,我去酒吧找他玩儿,听了几首觉得唱得还凑合,至少在业余水平里算不错的。当时,表哥正陷在一段不能自拔的恋爱中,他自豪地向我介绍:“这个是我女朋友,小柔。等我30岁,她也毕业了,我们就去领证。”
小柔和表哥其他女朋友并不一样,她长相乖巧,很是懂事儿,打扮得中规中矩,没有奇怪的染发和鲜艳的指甲,背着一个米白色的帆布单肩包。表哥愉快地向我介绍小柔,我也知道她出身于本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正在某所知名医学院读研究生。
我们三个人一同去了酒吧附近的小餐馆吃饭,表哥喝着啤酒和我聊起了自己的计划,打算年底去尼泊尔旅行,最近又入手了新镜头,打算去哪儿看演唱会之类的。当然,也会照旧发发牢骚,比如说钱不够用,老板太浑蛋之类的牢骚。小柔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给他夹菜、剥壳,偶尔用温柔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恋人。
“等我们俩结婚,你记得回来参加婚礼。”酒足饭饱后,表哥送我上了出租车,仍然不忘叮嘱我。在当时看来,这对恋人的关系十足牢靠,马上就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我也深深地为他们之间的浓情蜜意所感染,社会阶级、学历、金钱等问题,在爱情面前像浮云一般消失了。
30岁的危机
“我觉得我遭遇了30岁危机。”
这句话从表哥口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真的生生地大吃一惊。
他消瘦的脸颊看起来苍老憔悴了很多,身材开始发福,显得略微有些臃肿;疲倦的眼神和厚重的眼袋,彻底把一个爱生活、爱自由的小清新男生变成了颓废的中年男人。
“我和小柔分手了。”
这是他紧接着说出来的第二句话。
“啊?怎么会这样?”
我和小柔互相交换了QQ号,至少在几个月前,我还看见她在空间里秀亲密合照。
“她爸妈不同意。”
“为什么啊?”
“觉得我穷呗。论学历,没有念过好学校;论工作,没有一份稳定的;论收入,每个月5000多,没房没车。”
“那小柔怎么想的?”
“她抗争了一段时间,”表哥浮起嘲讽的笑容,“然后就背着我跟别人相亲去了。”
“这确实有点儿过分。”
“后来我发现以后,我就问她啊,你怎么想的啊?能好就好好过日子,不能好就尽早说清楚。她就哭,话也不说。后来我就急了,我跟她说:‘你今天和我说清楚了,我是没钱,但你也不能背着我跟别人相亲是吧。’然后她就说,分手吧。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觉得现实太残酷,觉得和我结婚以后日子不好过,除非我现在买房买车。问题是,我******上哪儿给她变出房子来啊?我们越说越急,她还说青春都被我耽误了,现在非得和我分手不可。”
“她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啊。”
“这几年,她上班以后真的变了不少,”表哥不耐烦地摇摇手,“别人有什么,她就跟着想要什么,非让我给她买好几百一瓶的香水,你说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天天和我说谁家老公赚多少,谁又升官了。我对那些事儿压根没兴趣,反正也天天吵。”
表哥絮絮叨叨地说起有一回他去参加小柔单位的聚会,其中不少女生也带来自家的男朋友。饭桌间,女人们聊鞋子、包包、购物;男人们自然就聊起房子、车子,攀比起谁认识的领导多,表哥在其中可是一句话都插不上。这次聚会后,小柔回家后特别生气,觉得很没有面子,两人就吵了起来。从那次聚会以后,小柔开始限制表哥玩儿乐队的事情,命令他必须把心思都投入到工作上。
我们抱着刚买好的椰子,坐在海边的凳子上。表哥帮我把椰子放到小推车里,突然冒出一句:“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你有丰富的体验,看过许多别人没有看过的风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就是如此。”我努力想安慰他,“你和别人不一样,不见得是件坏事。”“小柔可不这么觉得。”“放心啦,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有什么好后悔的,真是的……”“我是真的后悔。”表哥用双手粗暴地搓了搓脸,“我看别人吧,至少日子都过得挺稳定,有点儿小积蓄。年轻的时候觉得最重要的是开心,活得自由自在,现在觉得开心算个屁,年轻开心,老来痛苦。我现在没有一天是活得开心的,要钱没钱,要女朋友也没有女朋友了。我以前觉得钱财身外物,到了30岁,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就意识到赚钱的重要性了。”
“可是,你以前体验到的开心是真实的啊。”
“是真实的,那有什么用?前几天我咳嗽,去医院看个病就花了好几百,我就琢磨,要40岁、50岁了,有个什么毛病要动手术,我不就得病死街头了?我社保一直断断续续地缴,又没有存款,老来是不是得饿死了?”
“现在奋斗还来得及吧。”
“我试过,”表哥摇摇头,叹了口气,“来不及了。我也算琢磨明白了,这辈子差不多算是废了。现在再上学也来不及了,学本领人家也嫌我年纪大,现在大学生有的是,我们这些人都竞争不过他们。”
“那你下一步怎么办呢?”
“耗着呗。能活一天算一天,钱嘛,攒多少算多少。”
我侧过脸看着表哥,他正一脸茫然地凝望着深邃阴暗的海面,整个人滑入沉默中。
成长有时候是一种很残酷的体验,它像是一名无情的审判官,把曾经做过的蠢事直接扔在你面前,强迫你去面对它、承担它、修正它。如果你做过正确的事情,30岁那一年,它会送一篮子果子给你当作奖励;如果你做得不够好,抱歉,没有重来的机会,你就自求多福吧。
令我困惑的是,若是在23岁那一年,表哥没有选择去穷游,而是选择踏踏实实地工作,真的就会快乐吗?选择另外一条道路,他是否也会在30岁那一年,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美好时光?有时候,真的没有办法说哪个选择是一定正确的,或许假装不后悔,硬着头皮走下去,也是一条出路吧。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自己也不怎么确信的话,陪他一同凝望着这片深不见底的大海。
前几天刷网页,看到某知名媒体写了一篇关于S君的深度稿。
报道的内容很简单,大概是讨论曾经有机会站在国际舞台的钢琴家,为什么现在只能在地下室练琴。网友在下面评论:“如果S君不是天才,他的人生可能会更好吧。”
我想了很久,忍不住回了一句:“S君如果没有这对奇葩的父母,才有可能过得更好。”
世界上有一种很可怕的逻辑,父母做什么都是“为了孩子好”,即使父母亲手毁掉了孩子的人生,仍然有人会歌颂“可怜父母心”。
总而言之,在那些人的眼里,父母做什么都是正当的,这种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物品、毫不反思的价值观,光是想想都令人觉得战栗啊。
而S君,就是这种可怕价值观的牺牲品。
二
我和S君相遇是从一次合作开始。
当时,他约莫20岁,刚从德国辍学回来;我还是一个被基础乐理和专业课折磨的附中学生。
对于我们这一代琴童,S君曾经是我们的“榜样”。在很小的时候,我在老师家听过一次S君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技巧冷静而华丽,变幻多端的音色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老师指着唱片机说:“喏,听见没有?多美。”
那天下课后,我默默把S君的名字写在便笺纸上贴在琴谱上,作为每日练习的动力。
所以,当我得知能和S君演奏双钢琴协奏曲,心里不是不激动的。为了能在S君面前好好表现,我整整一周都在熬夜练琴,把谱子记得倒背如流。
有一天下午,我弹琴给负责排练的赵老师听,他对于我的演奏没什么意见,倒是不停和我念叨“S君不应该回国”“他爸爸这是毁了自己的儿子”。不明觉厉1的我,好奇地问赵老师:“S君为什么辍学回国啊?”
赵老师无不愤慨地说:“都怪他那个有迫害妄想症的爹。”
S君的父亲是一个很奇怪的男子。
他出身于贫困的家庭,成年后一直做着劳力性的工作。不过他更倾向于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业余时间喜欢给国家领导人写信,希望能从此飞黄腾达。遗憾的是,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国家领导人的回信,也没有被重用。
在失望之余,他发现上帝打开了一扇窗,那扇窗就是自己的儿子。
S君在幼年的时候,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音乐天赋。那一刻起,他的父亲决定不再给国家领导人写信,而是把一切希望转移到儿子身上。
S君的才华没有让父亲失望,他凭借自己的能力从四川走到德国的顶级音乐学府,跟随欧洲最好的音乐家学习,并且获得了知名经纪人的合约。
1网络用语,意为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感觉很厉害。
在德国7年的学习里,S君都由母亲陪同,而他的父亲则留在国内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S君的父亲到德国探望妻儿。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其他钢琴家的演出费用,开始抱怨儿子赚得不够多,演出时没有国家领导人接见(欧美确实不太流行这一套),唱片合约金不够高。他对此极度不满意,还怀疑妻儿会离开自己。
后来,这个中年男人彻底抓狂了,他开始四处闹腾,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和S君的老师、经纪人爆发了剧烈的矛盾。
他对妻儿宣扬“S君被外国人歧视了”“有人想杀害我们”“他们都嫉妒我儿子的才华,都在设计陷害他”,就连手表发生了故障也被S君的父亲解读成“死亡前的凶兆”。他通过阴谋论,把怪异、恐怖的气氛灌输给整个家庭。
S君的父亲根本不懂得如何保护S君的天赋。
天赋这种东西,是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它必须得到足够的指引才会升华,否则将会酿就堂吉诃德式的悲剧。太着急把天赋换成钱,和杀鸡取卵没什么区别。
最终,他做出一个改变儿子一生的错误决定——让S君辍学回国。
三
我们的排练一点儿都不愉快,应该说,像场噩梦一样。
S君的父亲控制欲极强,他要求S君绝对地服从,否则就会暴跳如雷地训斥儿子。他明明不懂音乐,提出的意见也荒唐至极,却爱对儿子的演奏指指点点。
“弹得快一点儿,观众才爱听。”
“你们这样弹不对。”
“你得把你的技巧发挥出来,展现出来。”
“我为了你,一辈子都搭进去了!我告诉你,你就得规规矩矩听我的,按照我的法子来!”
…………
S君对父亲言听计从,无论生活,还是演奏。
他用极不合理的速度演奏莫扎特,炫技的企图心暴露无遗,令人深觉冒犯;最终,每个触键都变得黯淡无光,音色和乐感荡然无存,生生地扭曲了音乐的美感。
说个不恰当的比喻,辣鸡翅挺好吃的,但是绝世无敌的变态辣鸡翅,正常人吃一口绝对是要吐的。
四
说起来,我们真正的交流,还是在演出前的下午。
那天下午,S君的父亲由于生病的缘故没有来。我们弹得很开心,S君的精神也变得明朗起来,还和我说了很多话。
在聊天中,我发觉S君是一个真正醉心于音乐的人,他对女人啊赚钱啊喝酒吃饭啊什么的,并不是很感兴趣,也不太懂。当谈论世俗问题的时候,他统统不知道,迄今为止,他不可以独自散步,也没有钱包,理由很简单,父亲不允许。
他告诉我自己很想回德国,但是又做不了主;他觉得自己嘴巴很笨,不会说话;他想交个女朋友,不过父亲不同意,每次暗恋都无疾而终;他还说,想按照自己的方法演奏,但又害怕父亲不高兴。
“那就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啊,其他地方做不了主就算了吧。如果仅仅为了讨好爸爸,就按照错误的方法演奏,音乐学院基本等于白念了吧。”我满不在乎地说,“你也20岁的人了吧?重要的事情还是要自己决定吧?”
S君没有说话,他把脸埋在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看着我:“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弹。”
五
演出当天,S君真的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演奏。
在那一刻,他竖起了厚厚的盔甲,抵挡父亲的命令与入侵,专心致志地演奏自己喜欢的音乐,创造出美好而动人的旋律。
当我们回到后台,每个人的情绪都很高,其中一个工作人员高兴地冲过来拥抱他。唯独S君的父亲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他看起来怒气冲冲,冷冷地冲着S君叫了一声:“你过来。”
S君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木然地走到了父亲面前。
“啪”的一下,S君的父亲扬起手,一巴掌甩在S君的脸上:“哪个狗娘养的教你这样弹琴?”
后台瞬间都安静了,欢乐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亮的灯光照射在年轻的钢琴家的脸颊上,红色的掌印显得触目惊心。
我看见他的隐忍、恼怒、无助,然后是耻辱与退缩。
S君像是要哭了,泪珠在他的眼眶里放肆地打转。我看不得他受这样的屈辱,更看不得他父亲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所以,我干脆地打断了沉默:“我觉得这样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