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妈妈在80年的人生中,唯有一点休闲的时光就这么三言两语便说尽了。
我曾问过妈妈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她说,她喜欢一望无际的草原和上面的羊群、奔马。但她从来没说去美国看望定居在那里的妹妹,尽管妹妹多次游说老人家。在妈妈的眼里,那里再好也不是咱的家,“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当年出国热的时候,我大学的同学都先后去了美国,我也准备赴美留学。妈妈的一席话让我彻底放弃了赴美的念头,而是考了国内的博士。妈妈说,美国再好也不是中国,是国家出钱让你念了10年的大学,干吗要去美国?在中国就没有出息了吗?
妈妈在晚年是完全有条件外出旅游的。我也多次劝她走出去看看,但却从来没有带着老人外出过。时至今日,我真有“口惠而实不至”的悔恨。现在,对于外边的大好春光,妈妈已毫无意识了。闲暇的时间和美好的季节,对于一个被疾病锁在病榻上的迟暮老人来说,无异于瞎子和烛火的关系,简直没有任何意义。
沉睡中的妈妈,何时才能醒来,感受春光,观赏鲜花,徜徉海景?倘若上帝赐福于你这一天,我一定会用轮椅推着你去那些该去而没去过的地方,看草原、看羊群、看奔马,看……精彩的身外世界。
醒来吧,妈妈!天又亮了,新的一天来了!
(2007年5月3日/周四/晴/19℃大连/00:00-07:00)妈妈似乎意识到远方的友人前来造访。夜深时分,竟然睁开眼睛等待着。
永不孤独,直至永远
“五一”长假里,收到了无数祝福妈妈康复的来信,友人和同事要求探视的亦不在少数。千里迢迢的这份情意难能可贵,而我都婉言相拒了。然而,终有不速之客要来探视母亲。他们绝不会事先告知我,而当手机响起时,人已到住院部或者医院门口。不惜放弃假日的休息当天往返,这样的真心诚意让人无法拒绝。
衍武,一个憨厚朴实的小山东,曾经接待了老人在重庆三年的往返,与老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屡次要求前来和我一起照顾老人,都被我拒绝了。但最终他还是执意飞来了大连。恼人的航班一晚就是两个多小时。直至深夜,他们才来到医院,坚持叩开大门探视冥冥中的母亲。
妈妈似乎意识到远方的友人前来造访。夜深时分,竟然睁开眼睛等待着。妹妹说,妈妈尚能说话的时候,常常提及她所思念的人。如今,妈妈思念的亲人和友人,先后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她的病榻前,她的心应该得到告慰了。
这种真心诚意的情意源自伟大的母爱,源自所有人对于母亲的尊崇和敬佩,源自人性最纯真、最本能的天性。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深爱的母亲。当然,妈妈个人的品行和为人,给认识她的人留下了与人为善的良好印象和感受,也是母亲得到他人崇敬的重要原因。
在妈妈的眼中和心里,几乎是没有坏人的。只听妈妈骂过“日本鬼子”和“蒋该死”,这大概是她当妇救会长时铭刻的烙印。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有着最朴素的憎爱,无须太多的道理。
妈妈不吃斋念佛,但不杀生不伤人,伤天害理的事更是不做。她相信因果报应,坚持行善积德。她常说,一辈留一辈,要给后人做出榜样。这是妈妈一生的自觉行为。正因为如此,妈妈赢得了这个家庭男女长幼几辈人的敬佩。
95岁高龄的爷爷生性好强,加之在家族中的辈份高,是个说一不二的老太爷。至今,这个年近百岁的老人依然身板硬朗,说话中气十足,在家族中的地位毫不动摇。老人的健康一是自食其力,基本的农活每天都干。二是谁都不依靠,从不向儿孙们伸手要钱。他的能力决定了他不许晚辈挑战他的权威。
随着年龄的增高,后代人也偶尔数落老人的不是或者敢于说“不”了。老人有时也自我检讨说“脑袋跟不上形势”。然而怎么变,有一点是至今不容改变的,就是别人不能对他的大儿媳有半点不敬。否则,老人就会大光其火。
今年春节,老人家来大连看望病卧床上的母亲。说起母亲对家里的贡献时,他老泪纵横,欷歔不止。这是儿孙们生平第一次见到爷爷的眼泪。如今,妈妈只能在床榻上无奈地面对病魔,她不能再为任何人做什么了。但她的晚辈,特别是非亲非故的友人,却要不远千里来与老人见上最后一面,以示敬重。相信妈妈能够感受到这些情谊,永不孤独,直至永远。
(2007年5月4日/周五/晴/20℃大连/08:00)这是在生命簿上背书—生死由命,家属选择;一切后果,自行负责。
再现危机
在守候母亲的第15个晚上,危机再次来临。
监视器上的血氧饱和量从95—100降至85—90之间,心率从70左右上升到90左右,血压也经常突破180—120,体温也从37℃左右升至37.5℃以上,呼吸频率也难以稳定在正常值内。此外,从体征上看,血尿的情况更加严重。导尿管壁的底部由细细的红血丝变成了鲜红的管子,就像在流血。最严重的莫过于呼吸的困难,妈妈吃力地呼吸着,整个腹部都在抽动。喉头深部的浓痰已不能自主地咳出,完全靠反复地吸痰。妈妈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吸出的是和着鲜血的块状浓痰。痰块呈现出黄绿色,这表明她的肺部已有感染的迹象。妈妈的身体在迅速地消瘦,皮肤呈现出严重的脱水现象,一层皱起的表皮,只要用手轻轻地抓起就会堆积在一起,完全没有了正常肌肤的弹性与光泽,原先红润的容貌变成了菜青色。
各种监测的数据和生命指征,让值班的邱医生处于紧张的状态。她反复地检查了几种主要指标后,忧心忡忡地告知我,老人家这样下去是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的。血氧饱和度低于85以下就会损伤主要的脏器,因缺氧而造成的后果是致命的。抽取动脉血化验的结果表明,血液中的二氧化碳为52.5,是潴留的表现。
现在能够延续生命的极端手段就是气管插管。一是切开气管插管,二是分别从嘴或鼻子插入。庄主任介绍说,插管给病人带来的痛苦是难以忍受的。有的病人在意识清醒时会本能地抓扯,以反抗强烈的不适。如果出现呼吸或心脏骤停,就要以胸部按压和除颤的方式做最后的抢救。
几种方式的抢救是现代医学的进步,也是极不人道的特殊手段,只能如此才有希望留住细如游丝的生命。但是,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迟暮老人,尤其像妈妈这样心脑肾功能已经衰竭的垂危病人来说,任何一种手段只不过是一种尝试罢了,实际意义几乎为零。以胸部按压来说,未必可以起动已经骤停的心脏,却可能将老人两侧的胸肋压断,因为疏松的骨质根本承受不起太大的压力。
显而易见的结果可以阻止非理性的选择。有的患者家属为了挽救患者,也为了向亲属作秀,往往会这样做,以免落个见死不救的“罪名”。
从感情上讲,妈妈能多留在人世上一分钟都是我的期盼。但面对已经周身布满管线的母亲,理智让我做出明确的表态,抢救必须以不再增加妈妈的痛苦为原则。我对医生说,如果这些手段是我可以承受的,就用;否则,就坚决不用。
邱医生为了慎重起见,专门写了一段医嘱,送我签字。显然,这是在生命簿上背书—生死由命,家属选择;一切后果,自行负责。
拿着医生递来的签名笔,我在上面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个人的名字,平素里就是一个符号,是人与人之间称呼的代码,而此刻却是生与死的代名词。
孙院长,一位拥有双博士后的专家应邀而来。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在医患之间展开。双方没有争执,只有理性的探讨与交流。最后的一致意见是采取保守疗法,继续维持目前的治疗方案,必要时作适当的调整,以缓解症状。
放弃抢救不等于不救,关键是让理性和情感来抉择。
孙院长明确要求庄主任向各位值班的医生转达家属的态度和要求。同时,又专门从市内的临终关怀医院调来了经验丰富的刘护士长,传授临终前的护理。
孙院长以他的临床经验明确地告诉我,老人家极有可能在5号至6号的夜间去世,最多坚持到7号凌晨,请我们做好必要的准备。
这是一份生命的最后通牒,而通牒的对象正是生我养我的母亲!这一天,人人都会有,或迟或早,终究要来。但当母亲的这一刻终于来临时,理智而冷静的我,大脑里却一片空白……(2007年5月5日/周六/晴/17℃大连/10:00-14:30)原来,死的礼仪远远胜过生的隆重。
生命的通牒
成沛坚持送我去工商宾馆休息。两天来,我睡得很少,总共不到六个小时。
我茫然地坐进车里,心还留在医院,满脑子都是那些致命的数据和医务人员进进出出拿着各种器械的身影……友人来函说,三月(农历)是妈妈的危难月份,五月(公历)一号和六号是个坎子,这两天的3、9、15、21点是要倍加关注的时刻,言之凿凿,有日期,有时点。友人还说妈妈的生命力是极其顽强的。
能按照上述两种说法,六号是妈妈生死攸关的日子。“六”是人们最喜欢的吉祥数字。“六六大顺”,“六”乃“顺”的代名词。而在妈妈的生命词典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从现在到六号结束,仅仅只有待不到24个小时,这意味着生命的时钟将在这一天的光阴变化中停止摆动……要是妈妈果真走了,后事该怎么办?这已是迫在眉睫的事了。于是,成沛和我决定去信息学院找锡光商量后事的准备。
中午,顺旗、李林、锡光、成沛和我在工商宾馆吃了一顿简单而心情沉重的午餐。席间谈论的办理后事的一些细节是我闻所未闻的。原来,死的礼仪远远胜过生的隆重。最后,大家决定从明天开始准备。
(2007年5月5日/周六/晴/17℃大连/10:00-1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