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妈妈的生命会抗过死神的魔爪,会奇迹般地延续下去。正是这种出自心底的愿望,我们兄妹四人没有为妈妈守孝到最后的一刻。
熄灭的生命烛光
5月14日,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开始。随着天光的显亮,监视器上的数据让困守了一夜的家人和护士的心情像黎明的天光一样敞亮开来。
心率、血氧含量、脉搏和呼吸都奇迹般地恢复到正常值,特别是血氧的含量居然从65左右恢复到92—95左右,血压值是126/85(清晨8点16分的数据)。
这样的奇迹让当班的张伟兴奋不已,她哄着冥冥之中的老人说,要给奶奶发一朵小红花,表彰她的表现。
看到妈妈此时的状态,让神经绷得紧紧的我们松了一口气。大妹妹说,她想回家梳洗一下,二妹妹高兴地要回家去取从美国带回的给妈妈降糖降脂的药。我让小妹妹陪从重庆来的正国医师去滨海走一下。我则去工商培训中心补个觉,晚上继续守夜。
上午的陪守由表妹、姑姑和叔叔临时替补。这是自我此次回大连后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安排,我们兄妹四人悉数轮空。
离开住院部前,我专门去向张萍护士长告假。护士长早已从护士的口中得知母亲病情好转的奇迹。她悄声地询问是否用了什么“特殊”的方式拯救了老人。我说,没有。只是大连电台为了母亲节做了一个专辑节目送给母亲。张萍护士长会意地笑着点点头。她让我放心走吧,她会让值班的护士石岩加强护理。
与护士长道别后,我又来到妈妈的病房向前来替班的表妹交代怎样注意观察妈妈的反应,及时做好吸痰和叩痰的护理。
临行前,我走到妈妈床边,深深地望着从死亡线上又一次折回的母亲。此时,明亮的阳光洒满房间。身着白蓝宽条病号服的母亲安详地闭着双眼,沐浴在温暖的春阳里。脱去吸氧面罩的妈妈好像被解放似的轻松,没有了压抑和窒息的感觉。
看着眼前的母亲,虽然挣扎在生死线上,此时的境况还是让人如释重负。我贴在妈妈的脸上,轻轻地说:“妈妈,你先睡吧,我去补觉,醒了就回来陪您。”
从妈妈的病房出来,我又去隔壁向正在输液的父亲道别。父亲一早起床就去妈妈的床前看过。此刻,他一脸轻松地让我放心去休息。
我和小妹心情轻松地离开医院,乘着小张师傅的车去老虎滩的工商宾馆,与正国医师简单地用了个早餐,就安排小妹陪着他沿着滨海路东段走一圈。
送走外出的客人,我也上楼准备休息。连续25个夜晚的守护,着实有些让人感到困乏。人一着床,睡意就朦胧而至。不知不觉,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急促的抖动,把刚刚被睡意笼罩的我惊醒。我下意识地摸起床头的手机。
表妹急切地告诉我:“舅妈的情况不好,医生让你马上回来!”
翻身下床,穿鞋、开门、我一边往楼下走,一边给刚刚分手的小妹打电话,通知她立即回宾馆接我回医院。
站在宾馆的大门口,一种不祥的预感裹挟着焦急而至。“妈妈怎么了?”我翻开手机,上面的模拟时钟指向10点16分。三分钟后,妹妹就急促地赶回来。
汽车沿着城区的街道飞驰……窗外的景物是什么已经视而不见了,此时,满脑子都是不祥的念头。我又一次拨通了表妹的手机,得到的消息是医生和护士正在抢救!抢救,对于母亲已经有过几次了。每次都是化险为夷,起死回生,这一次能否也会这样?各种悬念在眼前交替闪现……小张师傅加快了车速,汽车疾速地驶向大连市中心医院。沙周路上,车辆的密度不大,照这样的车速,再有10分钟就能赶到母亲的身边。突然,小妹的手机响了。来电只有一句话就挂断了。
我急切地望着妹妹。妹妹眼泪涌了出来,“哥,咱妈走了!”小妹把头靠在我的肩头啜泣着,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妈妈走了!
这是预料之中,也是迟早会来到的。但是,这个事实真实发生的那一刻,却令人难以平静地面对。
此时的我,大脑一片空白,茫然的泪水无声地落下……“大哥,别难过,给朱站长打个电话吧!”开车的张师傅的一句话,把我从迷茫的痛苦中唤醒。我立即拨通了成沛、金海的电话,把这个噩耗迅速地告知了几十天来为了救治母亲付出的比我更多的同学和战友。接着,我下意识地按下了群发键,一条带着哀伤的信息飞向了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各位亲朋至友:家母贺凤云于二零零七年五月十四日十时四十分逝于大连市中心医院,享年八十一岁。庆良泣告。”
这是一条浸满泪水与哀思的信息,也是回告那些得知我返回大连照顾临终母亲而牵挂的亲朋好友的信息。
因为人人都有的母爱,也因为人世间这种最恒久而真挚的情感,把个人的母子之情与所有亲朋至友的母子之情、母女之情联系到了一起。
这也是一条分隔阴阳两界的信息,一条生死逆转的信息。因为,仅仅两个小时前,从中心医院,从妈妈的病床前,我发给亲人的信息是:
“妈妈创造了让所有医护人员难以相信的奇迹,她的各种生命指标上升和平稳下来,这是爱心和孝心的力量。”
此时此刻,我才理解了,那是妈妈生命的烛光在熄灭之前那闪亮的瞬间发出的光芒,即老人所说的“回光返照”。
正是这份光亮迷失了我的判断,也让医护人员和我们一样分享了短暂的宽慰与兴奋。
原以为,妈妈的生命会抗过死神的魔爪,会奇迹般地延续下去。正是这种出自心底的愿望,我们兄妹四人没有为妈妈守孝到最后的一刻。
一位笃信佛教的朋友几天前曾告诉我,你的妈妈是位慈爱明理的女性,她会选择儿女都不在身边时离去!她不会把生死离别的痛苦瞬间留给儿女。
一句让人费解的谶语,竟至成真——妈妈,真的孤独地走了!
(2007年5月14日/周一/大连)“妈妈,儿子送你上路了。”
我默默地道出了心底最痛苦的话,回头再看一眼已经空荡的病床,迈出了沉重的一步。
给妈妈送行
汽车在医院的门前还未停稳,小妹疯一样地推开车门,一路哭喊着“妈妈……”,一路狂奔向二楼妈妈的病房。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住院部二楼的综合病房,一个魂牵梦绕的地方。走廊的人们都在议论着前面狂奔哭喊的小妹,从人们的脸上可以解读出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医院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刚刚踏上二楼的阶梯,就听到了病房里面传来的痛哭声,那是从妈妈的病房里传出来的哀痛。我定住脚步,喘了一口大气,告诫自己,妈妈真的走了!作为长子的我,要担当起为母之子、为妹之兄的责任。镇定,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支柱了。把所有的痛苦和情感都宣泄出来,将使这个刚刚失去核心的家庭变得乱散一团。我噙着一眶热泪,一步步地走向16号病房。三个妹妹跪在妈妈的床前,拉着妈妈的手,抱着妈妈的脚,抚摸妈妈的脸,声声呼唤着妈妈。
“妈妈,别走!”“妈妈,你走了,我们没有妈妈了!”“妈妈,你醒醒,我们回来了,妈妈……”小妹亲吻妈妈的双脚,仿佛能给以生的力量,让她回到人间。二妹紧紧地握住妈妈的双手,不放松。那是一双还有余温,为我们辛劳了一生的双手,是养育和赡养了几代人的劳作的手。
大妹妹用双手抚摸妈妈略有消肿的双颊,试图让妈妈能闭合半张的嘴巴,让妈妈说句话再走。
叔叔、表妹和随后而来的亲友已经站满病房,泪水流在每个人的脸上。我的出现,让众人突然间停止了哭声。大家把目光齐聚在我的脸上,仿佛我的举动将左右这个时空中的一切。我含着眼泪,默默地走到妈妈病床边,握着妈妈的手,平静地对妈妈说:“妈妈,我和妹妹送你走。”此时,妈妈已换上了她人生最后的一套行装。那是妹妹早已为妈妈准备好的。按照北方的习俗,也准备了一些忌物随身携带。紫色的长棉袄,闪亮的锦缎上夺目的金色寿字图案。蓝白底上印着斜纹红点的棉裤。头上戴着毛线绒帽,脚穿一双绣花的布棉鞋。枕下是鞍马形的高垫枕,双脚下是绘有凤凰图案的脚垫。
细心和精于女工的大妹妹按照老人的点拨给妈妈置办的殓装,让家人感到宽慰。
忙乱中,给妈妈穿上的殓装显然有些衣冠不整。在医护人员的指点下,我和妹妹又重新给妈妈整理殓装。
抱着已经僵直的身驱,为妈妈铺好抻平褥垫,又把内外没有穿平整的衣服捋顺、摆平……“妈妈,哥哥回来给你穿衣服了。放心吧!”妹妹说,妈妈生前能够说话时,就担心她在百年之后,儿子不能给她穿衣服。病危时,也呼唤着我回来给她找个好医生治病。
可以告慰的是,送妈妈上路的行装是我动手穿戴的。但遗憾的是,妈妈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因完成一项特殊的重要任务而没有及时返回为妈妈寻医问药。
殡仪馆的灵车,延时一个半小时还不见到来。妈妈快要上路了。就在隔壁住院的爸爸该如何安慰和安置呢?我征求了姑姑的意见后,爸爸被外孙女和姑姑搀扶进来。看到母亲的殓装已经穿戴整齐,看到伤心欲绝的妹妹,父亲竟然冷静得没有任何痛楚的表情。他面对大家说:“不要哭,儿女们已经尽力了!”
接到信息即时动身的同学、战友都已在灵车到来之前赶到病房。成沛、顺旗、金海都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对于起灵的步骤和程序都已熟悉。众人各就各位,准备好送别母亲离开这个已经走完人生历程的住所。
在等待灵车的这段时间,我问清妈妈临终前后的那段令人不堪回首的时刻!
10点16分,我收到告急电话那一刻,是因为护士吸痰时,妈妈的咽部血管破损,血流随即涌出。
医生和护士随即采取急救措施,但无济于事。血仍然不断涌出。从桌子上留下的浸满鲜血的毛巾可以想象出那一刻的令人伤心与失声痛哭。
监视器上的血压随之下降,很快归零。妈妈的生命也随即停止。叔叔给我解释说,后来的出血是胃里的积血。其实,这种解释是不需要的。妈妈能够坚持到母亲节过后,已经创造了奇迹。她的离去,不是任何人的责任,这是上天的安排。妈妈选择这个时候和这种方式或许就是注定的。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去追问谁是谁非,不是去哭天抢地号啕,那不是母亲品格的为人处事之道。灵车终于到了。
灵柩抬进病房。此时,是令人心碎而无奈的时刻。医院是病人的住所,殡仪馆是亡灵归去的驿站。不走是不可能的。但这一走就意味着西行之路启程了。
妈妈的遗体上覆盖着一幅艳红锦缎。正中绣着“故显妣母太君享寿八十岁之铭旌”。两旁的古装人物,大概是掌管天堂的诸神。祥云萦绕其中的是松树、秀竹、莲花等图案。
我和锡光、顺旗、成沛、金海、罗阳等人轻轻地将母亲的遗体摆放在灵柩里,却不忍盖上棺盖,因为站在两边的妹妹和亲友都想再看看这位伟大的母亲,一位令人敬重的女性。
棺盖被同学和战友在妹妹的哭喊声中合上。按照老规矩,我扶住灵柩的前头,抬了起来。
“妈妈,儿子送你上路了。”
我默默地道出了心底最痛苦的话,回头再看一眼已经空荡的病床,迈出了沉重的一步。
母亲生前住院治疗的次数不少,也有用担架抬送的时候。但是,离家35年的我没能尽到应尽的孝道,第一次感受母爱的分量却是在妈妈西行的路上。
走廊尽头的电梯间已经空出,作为专用,我和同学、战友小心翼翼地抬着灵柩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