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芬作为70后生人，被这个时代改造得更彻底。上点岁数的人会觉得她没心没肺，可她没的是过去的心，没的是过去的肺。她说话直接，犹如她的打扮。苏芬第一眼瞅见我爸就爱上了他，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让我爸也喜欢上她。
爸爸也为难
重庆市依江峡而建，居民分散，唯一被所有人承认的市中心，就是解放碑。而解放碑也不大，地段寸土寸金。在我爸的电器商场开办之前，南岸区已经自发出现了一个电器市场，那儿地段便宜，但乱糟糟的，档次很低。殷蕾认为，南岸的电器市场适合“零散倒爷的倒货”集散，而现在随着市民生活的提高，电器产品质量要求也相应提高，代理商品牌化的要求也已出现，南岸区的原始市场已经不适应了。电器是高价值商品，对解放碑地段的租金并非不能承受。而在不远的将来，李嘉诚的项目完成后，解放碑显然将成为重庆市无可取代的高档商品的集中消费地。所以咱们必须选址解放碑，而且现在就要动手以占领先机。殷蕾的看法与我爸爸十分一致。既选址解放碑，具体地点也找到了，那是总面积两千多平方米的两层楼，营业面积是咖啡馆的五倍还多。租金、装修、管理费用，这笔钱可不是小数。我爸粗略一算，他的资金、吴叔叔的资金、李京的资金，全部加起来勉强够商场开办所需的费用。至于以进货款为主的流动资金，就有缺口了。殷蕾却说问题不大，可以先进货，先卖再结算。她所在的友达企业带头支持，必能影响其他商家，必要的话她可以出面协助我爸说服他们。她之所以这样做，因为她很看好我爸，信得过我爸，况且我爸在这事中接受了她很多理念，她亦将其当自己的事。话又说回来，我爸投入资金开办商场后，相当于有了庙。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庙就是和尚的信誉保证。如果在这样大好的机会面前，和尚都要跑，那也太不爱惜自己的前途了。她相信我爸绝不会这样做。我爸当然不会，他看到这个将对自己的事业有着关键性提升的机会，那是拼命也要争取成功的。
关于开办商场所需的资金构成，本没必要说与殷蕾的，可是她问了，我爸不得不说。他出多少、吴叔叔出多少，李京出多少，一一告知，其中吴叔叔所占比例最大，因为他目前手头最宽裕。殷蕾听后，静静地说：“整件事是因你而起，从头到尾也都是你主办。没想到最后你拱手把成果让给了吴明。”她这样说，我爸有些惊讶，申辩道：“老吴没问题啊，我和他是兄弟。”殷蕾说：“兄弟？这可不是商业用语。你错了宁珏，你从我的角度来看看。他显得比你有钱，又展示了他在重庆比你更有背景，你认为按正常思维我该怎么想？”我爸说：“你那样想也许就错了。”“也许我错了，可是极力推销这印象的吴明呢？他为什么这样做？”我爸没说话。
殷蕾继续说道：“其实，在我眼里，吴明只是你的帮衬。因为你已经在我这里建立了信誉，认定你是合作人。对我们而言，钱和货都不是问题，需要的是选定合适的代理人帮助我们将产品推广到内地。我们需要的代理人应该是具有沿海地区的思维，但又很了解内地，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吴明很能干，但思维是内地的，他太看重政府权力。对商业企业来说，政府权力可用，但不可控制，是双刃剑。他不明白，他介绍了各种各样的官员与我认识，觉得展示了实力，其实我不觉得重要。内地的官员只要我想见，那是无须吴明介绍的。我是外商，增进本地税收和就业，官员应该举手欢迎才对。我要跳吴明的墙很容易，你可别轻易被吴明跳墙了！总之，既然决定了与你合作，我不希望有太多麻烦，希望你能控制得住局面，股份占到51%以上。”殷蕾有着许多超过常人的理性和洞察，这是我爸爸佩服和欣赏的地方，但话中涉及他和吴叔叔的关系的部分，他不敢同意。他摇了摇头，没说话。
殷蕾问：“你是不同意我对吴明的看法还是你无法按照商业原则做决定？”我爸说：“怀疑主义太伤人。”殷蕾说：“书呆子，你真让我越来越担心了。”“好吧，咱们就按商场如战场的斗争思想来做事。”我爸说，“但是，我怎么才能控制股权呢？前提是，我不伤害老吴。”“伤害？像这样的词语我们几乎不会用了。跟你一比，我都觉得我太没人情味儿了。”紧接着，她说，“吴明既然是你朋友，姑且让他这样。这个李京，你能不能把他踢出去？他那部分股份划你名下，你就到64%，绝对控股了。”“原来你早就帮我想好办法了！”我爸爸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一定要逼着我和老吴搞矛盾呢。”殷蕾嘻嘻笑道：“我可没法逼你的哦。”我爸脸有些红，稍后说：“要弄走李京也是个麻烦，我得想想办法。”殷蕾说：“广州很多商人都不喜欢李京，他还拖欠着几家人的货款不还。我也特恶心他像老鼠一样看人。你把他踢走，就两全了。”我爸也不太喜欢李京，不过事到如今才说要请李京走人，那定是要将其得罪到姥姥家了。一方面，我爸得防备他的报复，另一方面，既然缺了李京的资金，咖啡馆更是非卖不可了。
卖掉咖啡馆，再次在我爸面前成为紧迫必须之事，然而他依然不敢与我妈妈商议。真是可怜。观察我爸这一生，让我心疼的事之一，就是咖啡馆给他带来的无穷苦恼和若干颠倒错乱。显然他认为，从商业原则上看，卖掉咖啡馆是对的；而从做人的原则看，卖掉咖啡馆则是错的。问题是，这对和错，皆为他内心所需。他既需要卖掉咖啡馆的对，证明自己是个现实的人、有远见的人和精明的人；他也需要卖掉咖啡馆的错，以证明自己是个有感情的人、有珍藏的人和有诗意的人。咖啡馆之卖与不卖，无须行动，仅仅想一想就能让他左右为难，颠倒失眠。尚在思想阶段的矛盾，就能给他形成巨大的折磨，从这一点来看，我爸爸不折不扣是一个诗人。吴叔叔说过，我爸爸这个人，想得太多，所以痛苦。很多事他要是快刀斩乱麻地动手做了，也许就不该是现在的局面了。
他也隐约意识到，咖啡馆给他的难题，背后乃是他如何处理与我妈妈差异越来越大的问题。只是他不敢去深究。他不敢。他若与妈妈商议，妈妈未必不同意。但他怕就怕妈妈将就他，容忍他。是的，她可能会说，行，你做主，反正你要在这世上做一个成功的人，卖掉小小的咖啡馆，换来一个商场大老板，值。可能她口中会稍许带些讽刺，可能她会轻描淡写哀叹自己因深居象牙塔而越来越不合时宜。是的。妈妈就是那样的人，她的哀叹也包含着自尊。看起来弱小，其实很有力，对我爸爸这样的人最有效。
他觉得一旦自己将卖掉咖啡馆的想法说出口，立刻会在他和妈妈之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是的。只要说出口，那不可修补的裂纹就会出现。这些年来，其实鸿沟已经隐然存在，只是彼此都假装没看见。他和妈妈的生活，交集之处其实已经很少了。除了他在她面前假扮孩子，她在他面前假扮母亲；或者他在她面前假扮哥哥，她在他面前假扮妹妹，除此以外，乐趣已越来越少了。眼看着情爱已经转为母爱，爱情已经转变为亲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他们依然珍惜着这逐渐偷梁换柱改建其他的爱，眼见着时代变迁，爱已渐成幻象。短短数年，爱已经成为回忆，咖啡馆，俨然已成为爱的遗址。围绕着遗址，那爱情似乎还在萦绕、回忆，就在眼前，梦一般，尚温暖如故。他叹息。
那将来呢？将来买一个更好的房子。在重庆买一栋，海边买一栋。更有钱了，把孩子送到美国。难道他们的将来，就是重复无数有钱人老掉牙的生活？我爸爸显然为此感到沮丧。比较这可以预见的将来，我爸爸更贪恋于回顾他与妈妈的当年。初恋的激情，诗歌的黄金时光，理想激动下充实地生活，那是多么好。联想到眼下，他忽然冷汗淋淋：原来自己和惠儿的青春已经不可避免地丧失了！
他已经好多年没再写诗了，但那因咖啡馆卖与不卖的矛盾和思考，那爱情与青春不可挽回的丧失所引发的愁思伤情，却令他颠倒迷乱，犹如写诗。他是个时刻需要激情的人，即便是对激情丧失的痛惜，也令他觉得过瘾。那一阵，他是彻头彻尾地沉湎于这种情绪中去了。他害怕向妈妈说出卖咖啡馆的想法，不敢回家，也不愿去咖啡馆，只好找矮子叔叔陪他吃晚饭，吃完饭再去歌厅喝酒，天天如此。
女人哪比轩尼诗
矮子叔叔现在出场费颇高，而且请他出场的人，说话做事稍显不耿直，他就不爱搭理，所以他倒能找出空闲时间陪我爸喝酒。
这一年多来，两人一个忙电器商场的筹办，一个忙模特艺术团的业务，聚的时间少了很多。之前习惯了密切相处，此时便时常挂念对方。虽说每人都买了上万元的“大哥大”，可以无线长途通话，天天拿在手上得意，想对方了便可以拨通号码说几句，但对着号码说话，毕竟不自在。我爸说，矮子是那么生动的一个人，与他说话，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动作，简直浪费了电话费。
他主动找矮子叔叔喝酒，矮子叔叔自然巴不得。但我爸心里装满了情绪，那喝酒的表情、姿势，好像跟酒有仇一样。只见他看看矮子叔叔，不说话，半晌，猛然举杯，说：“干！”矮子叔叔还没来得及举杯呢，他就一口灌到肚子里去了。
矮子叔叔是个爱酒如爱女人的人，认为只要是好酒，就如好女人。而好酒里面的轩尼诗XO，就是最好的如苏芬那样的女人。现在，在女人里面他最崇拜苏芬，好酒里面最崇拜轩尼诗XO了。
为啥崇拜苏芬呢，他说得很明白：“苏芬敢露一身肉，咱朱矮子敢甩出一个胆，咱俩命里是一对。”轩尼诗XO为啥牛，因为它流行，喝它有身份，喝着它就成了大爷。我爸曾经讲给他听过的轩尼诗XO的广告词，尤其让他对这种酒崇拜不已。“男人说够了，其实一点不够；女人说好了，还不是半推半就。”这句广告词从他嘴里翻出来，都走了味。要说轩尼诗XO在他心中的崇高地位，与十年前他心中的喇叭裤有得一拼啊。所以他看我爸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对待他心爱的轩尼诗XO，便老大不满意了。
“宁大学生，你糟蹋轩尼诗XO可不对喔。”他嚷嚷道，“要加冰，摇一摇，慢慢品。端着酒杯，要有一颗‘我是老大’的心，才品得出滋味。你是我的老大啊，咋弄得跟土老帽没开过洋荤一样！”我爸不说话，瞪着他半晌，忽然起身，拔腿就往洗手间跑。矮子叔叔跟了去，看见他对着洗漱池呕吐。吐过了，洗了把脸，我爸说：“再开一瓶，接着喝。”矮子叔叔皱起眉头想了想，拿起“大哥大”拨打苏芬的电话。他要苏芬表演结束后带两个妹儿过来给我爸爸宽宽心。
随后他对我爸说：“咱也不干啥。你晓得的，自从有了苏芬后，我也不乱了，你是自来不乱的，咱们当然不会干啥。虽然我说过你这方面做得太大学生了，可你这个大学生救过我的命，我从来都是敬佩的。我们就叫两个能喝酒的妹儿过来养养眼、划划拳，把气氛搞开朗一些。你这样糟蹋XO，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喝酒，本来是快乐的事啊。咱们喝的是XO啊，我真看不下去了！”我爸也嚷嚷着：“看不下去也得看。我就是不高兴！我今天非不高兴不可。你别假装，你一样不高兴。你说有苏芬了么？怎么叫有！说来听听！真是说大话脸皮不够厚！”矮子叔叔大叫一声：“操（用的是普通话的四声）！我今天惹着你了么！”我爸没理他，只顾拍着桌子嚷：“酒来！酒来！咋还不来！再不来老子砸场子了！”矮子叔叔面带讥讽地说：“当真今天大学生要发毛了嗦！”我爸大怒，举起酒瓶子就去砸点歌机，还好没砸中。矮子叔叔慌了，忙不迭地拉他：“宁哥，我错了。我说错了。你大学毕业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宁老板！宁老大！宁大爷！求你了，自家场子，别乱搞。你是大老板，砸了就砸了，我的小模特得扣多少月工钱才赔得起啊。”我爸笑道：“我大学毕业了。瞧你这话说的，我操。”要的酒又来了，两人各倒一杯，就跟刚刚开始喝那般清清醒醒的。
矮子叔叔慢条斯理地说：“宁大学生，近来你的生活习惯很值得研究。你看你每天来和我吃晚饭，吃完晚饭再和我喝酒，一喝就喝到凌晨。你一回家，自然是倒头就睡。惠儿每天上班，睡得早，自然没和你照面。等她第二天早晨醒来，你还没醒。醒了也假装没醒--当然还是没有照面。等她下班回来，你早出门了，又来和我吃饭喝酒了。这样循环下去，你和许惠一辈子也见不到了。老兄，你这样躲许惠，没欠许惠的钱吧？”我爸说：“操。”矮子叔叔点点头，表示领受了他的惊叹。接着又说：“我观察仔细，不差过你们这些搞文学的人。我还观察到，自从殷蕾一离开重庆，你就来找我喝酒了，而且你喝酒的样子，跟原先完全不同。愁眉苦脸，活脱脱相思病要死人的样子。兄弟，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和殷蕾有一腿了啊！”我爸问：“为啥不能告诉你有一腿？”矮子叔叔说：“你如果和殷蕾有一腿的话，我没办法只好暴打你一顿。没准手会重点，肋骨断个一两根。”我爸只好又“操”了一声。
矮子叔叔说：“你别老学我操去操来的，你又不是操社会的主儿。
你得老实给我讲讲，你跟殷蕾是不是有事了？”我爸说：“有事。电器商场的事。”矮子叔叔没说，静静地瞪着我爸。我爸说，矮子叔叔一旦一改其诙谐吵闹的性格，静静地瞪着某人，说明他要爆起伤人了，所以他当时吃了一惊，没想到矮子叔叔如此在乎自己和妈妈的感情。他赶紧说：“你别瞪眼，我说的是真的。我和殷蕾就商场那点事。我现在烦的也是商场的事。我钱不够。烦得很！”矮子叔叔摇头不信：“就这点事？”我爸说：“当然不仅仅这点事，问题是钱不够，我不得不考虑咱们要不要卖掉咖啡馆。我之所以不敢回家，原因就是没法开口和许惠商量卖咖啡馆的事。”随后，他把和殷蕾商量决定踢出李京因此商场资金缺口很大，以及之前他看到李嘉诚的项目中可能出现“星巴克”，因此古得咖啡馆只有几年寿命了等等一一告诉了矮子叔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