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学校外面的出租屋，也是一种生活吧。在少女的隐秘世界里，多少虚幻的泡沫真实地填充了时间？不会低于她流泪和撒娇的数量吧。效果很明显，我淤积于内心的不安，就通过这半真半假的写作学习而得到了释放。是的，我真的平静了很多，而且庆幸自己有了亲密朋友。有个闺密，该是我的生活走向正常的关键一步吧。我真的觉得来成都万般正确。现在你看到的这小说，准确地说，准是从那时就开始构思了。
一学期后，我们高考了。李娜感觉考得相当好，我呢，心藏着天大的秘密和匪夷所思的念头，时时都在走神发呆，怎么会学习好嘛。我告诉爸爸今年我可能没戏了，爸说，没关系，去旅游一下。他显然不愿我去达州也不愿我去重庆，我说好吧，我想去新疆，带上李娜。我请李娜和我一块儿去新疆旅游，她家里穷，自个儿是不敢想的。我说钱没关系，都由我出。请她别介意，我是真心的，这是咱们友谊的证明。李娜红着脸答应了，还说将来她毕业挣钱了一定要请我出国去玩。那是肯定成的，她聪明又漂亮，况且十分有上进心。
那时候我就有去新疆一游的隐约心思了。既然未来是渺茫无解的，不如回顾过去，自娱自乐。我们去了天池，也就是一次简单的跟团旅行。毕竟是两个高三女生的初次远游，有的是兴奋，任着性子折腾了，我心底想去看看亲生父母采棉花的地方的愿望，一个字都没提。我肯定是不会提的，我还有我爸爸。我和我爸爸的事无论隐藏多深，总得有个结果吧。
虽然我非常害怕结果，但是结果就是结果，总会有的。新疆啊，我来过了，这就是我要有的一个交代吧。
考分公布后，李娜460分，显然能根据其志愿进入成都某大学。我得分370，离最低录取线还差十多分呢。但我很想和李娜一块儿上同一个大学，我不想失去这唯一的朋友。于是我那神通广大的聂叔叔再次出动，硬将我塞到了李娜考上的这所大学。当我去大学报到后找到李娜，告诉她我又和她在一块儿啦。她大大地吃了一惊。
“哇，你们家能量太大啦。”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友谊。‘赏花接友，对酒当歌，人生之幸事。’”我提及的是吴叔叔写的一句诗。
她说：“有钱就是好，有钱可以超脱于芸芸众生，任着性子来。”我正式成为大学生后，我爸爸来到成都，将一个以我为名的银行存折交给我。
“这是栀子的成人礼物啦。”“是的是的。”他把妈妈为我代管的钱和我来成都后他每月给我的钱，都放在了里面。以后，也没有信封了，他再给钱就直接转账到我的账户。半学期后，他再次来成都，为我买了一套房子。显然，他是打算把我永久性安顿在成都了。
他和朱玲玲要为矮子叔叔报仇的事，如我所料，一直没啥进展。只是他因此交往了很多警察啊黑社会等人物，因此成为大哥样式的人物。聂叔叔的口气中，偶尔会有为我爸爸担忧的语气。不过那担忧，也是稍纵即逝的。就在顷刻之前，担忧转变为一种赞赏。那混社会，就应该这样混的吧。若兄弟情谊不变，相互支持，总得在把持武力这一方面有个人选吧。我揣测，聂叔叔的意思大概是说，在官场和银行方面有吴叔叔；在社会安全方面有我爸爸，加上他，这就是三兄弟互相支持立于不败的局面了。
我明白爸爸的现状后，一点都不忧虑，这很神奇。就在几个月前，我定会为他所作所为而担忧得睡不着觉。现在我只是觉得忧伤。是的，忧伤已经是绵长的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我和妈妈越来越接近了。我感觉，有种神奇的力量，一举将我从一个既勇于干预又冲动不计后果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柔顺听话的女人。是啊，那天我一走进爸爸给我买的房子，我立刻知道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女人。
我是爸爸的女人。每天待在这房子里，我都是这样感觉自己的。我带李娜去看过爸爸给我买的房子，应该是，我也告诉她了这房子是养父买给我的。养父这个说法，有其暧昧之处，我也没作澄清性的说明，想任她去猜几天吧。我想开开我这闺密的玩笑，拿几天时间来吓唬吓唬这书呆子三好学生。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给学校打了小报告。
她的汇报内容是，我被人包养了，包养我的人还为我买了房。一个少女爱上其养父，也就是我的故事，原本是我与之分享的秘密。
没想到在她嘴里变成了包养二奶，变成了污浊下流的事！当学校领导找我谈话的时候，我愤怒至极。但我没作任何解释，只说：“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学校领导说：“按规定你这情况是要开除的哦。”因为认识聂叔叔的缘故，他想保护我。他暗示我别承认，李娜说什么也没啥证据，有证据他也可以不理会。或者干脆就撒谎，甚至他都可以为我圆谎。其实我说清原委，房子是爸爸买的，养父也是爸爸啊，哪里还用得着撒谎呢。但那时的我，谁管得了呢？我早就已经觉得全世界都会与我的感情为敌了，现在的李娜、学校，只是把敌意公开化而已。
我说：“随便你们！”
学校领导说：“李娜说的事难道你也要承认？”承认么？下流的包养故事和我的感情愿望相去甚远，但毕竟包含着一个共同的主题：我爱他。是的，我那时已分不清真实与谎言了吧。貌似谎言的故事，如果包含着我最揪心的爱，我如何舍得遗弃呢？如果故事带着极端的噱头出现，以便发泄我被压抑的情感，我也无所谓！
我说：“我不想说那么多了。我要退学！”我那心情，真糟糕透了。我觉得既然我唯一的朋友都没有了，再待在学校也没啥意思了。这轻视大学的习惯，可能是继承于我爸爸，也可能是因为我身为富家女不知好歹的毛病吧。
甚至学校还没确定要开除我，我就主动写了退学申请交到校长办公室，然后直接回家。爸爸，幸好你给我买了房子，让我有了躲避世界的堡垒。
我爸从未粗暴对待过女人，可是对我，却有两次动粗。一次把我从床上推跌在地，一次就是这回，他狠狠打了我一耳光。
这次是当着聂叔叔的面发生的。“栀子，你回学校读书！”我说：“不！”“回去！”“不！”
于是他就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
打了我，他就掉头离去。聂叔叔犹犹豫豫地跟在他后面。我真觉得没任何希望了。
也就一个念头。我去到浴室，放满一缸热水，再躺入水中，拿起爸爸的吉列刀片。从重庆搬东西来成都时，我就留意收集爸爸的有关物品了。诸多物件中，我最喜欢他的吉列刀片。我用它轻轻刮拭胳膊，一次又一次，假设我有很多小绒毛，我在轻轻刮拭。温柔又锋利，交织这两种感觉的刺激，一次一次让我激动。我一度厌烦透顶的身体，因此充满愉悦。然后，我狠狠地切入腕部。一个疼，令我全身一震。随后就没有什么好挣扎的了。不敢看那些血，所以我闭上了眼睛，只觉腕处异常的热，再传遍全身。那种热辣辣的晕眩，瘫软，也许是女性身体可能有过最美妙的感觉吧。在昏迷前我想到的是：爸爸，我是赤裸的。爸爸这次一定看清我的全部了。
后来我在医院醒来，身边有一大堆抢救设备。危急时分似乎已过，只有一个护士立在我床边，口罩挂在一边耳朵上。我问她：“我爸呢？”护士说：“他在外面，等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她叫来医师。医师拿个小电筒拨翻我眼皮照了照，又对我的眼睛竖起指头比画比画，然后说：“没事了。”护士推我出抢救室。爸爸和聂叔叔在门口。我朝他喊了一声：“爸。”他点点头，朝我一笑，扶着轮床同行，额头上还挂着汗粒。其他人回避后，我专心打量我爸。他更瘦了，显然的疲惫和憔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我想他一定还在赌博，说不定还吸毒。但无论怎样我都会守着他的。你不让我死去，就得让我继续守着。爸爸。
他说：“栀子，爸爸对不起你。”我说：“栀子不对。栀子不该抛下爸爸。”他捂住了脸。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他这副样子。
之后爸爸在成都待了十多天陪我，于我而言，这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我和爸爸分开两年多，却因我的退学和割腕自杀的极端行为，换来他十多天全心全意的陪伴，这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显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坐在我床边。就坐着，烟瘾发了就出去抽抽烟，再回来坐着。爸爸，我心想，他好可怜。我忽然对自己割腕前的赤身裸体感到羞愧极了。爸爸，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多么尴尬。我躺在病床上，拼命隐藏自己的乳房。
然后，他讲起自己这两年在重庆做过的事。这些事他从不愿讲给我听，现在讲起，显然是为了分散尴尬。
他说：“矮子叔叔因救爸爸而受害，爸爸肯定是要想办法报仇的。爸爸真糊涂，竟因为这不靠谱的事浪费了大量精力，没照顾好栀子。”照顾一词，我想，他说的乃是教育的意思。忽略了对栀子的品德教育，所以栀子干出这等为世道人情所不能容忍的事。我有些冷淡，并微微调侃地这样想，甚至在嘴边露出一丝笑容。但我嘴上说的是：“爸爸，栀子这件事之后，再也不用像小女孩那样被照顾了。”矮子叔叔因救我爸而受害，我爸想报仇，没人劝得住他。他悬赏三百万，奖给抓住王开福的人。正常来说，就该到此为止了，可因为贵州的事，他并不放心。于是他又接触黑社会，先认识重庆一毒贩，再人托人，打听到香港，认识香港一个搞赌球的庄家，认识缅甸黑帮，找到当年伙同王开福绑架他并杀害矮子叔叔的人。但他没有力量发动与缅甸黑帮的火拼，只是在缅甸黑帮悬了一个赏，以一千万取王开福的性命。
为了表信誉，他直接将五百万打到委托人手上。这委托人，说起来就像电影中那种手下有一大帮杀手的角色。
“这件事，”爸爸说，“爸爸都觉得匪夷所思，但爸爸真的去做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报仇去做的，还是为了满足好奇而去做的。”我默默听着爸爸讲述他的事，满怀内疚。几乎忘记了自己难受到自杀的心需要安慰。我是个小女孩。是吗？我依然是个小女孩。包括自杀，都是小女孩的不懂事的行为。我被忽略了。我应该被忽略。
我请爸爸别把我自杀的事告诉妈妈，尤其是妈妈，他迟疑地应允了。自杀未遂的人，永远会羞于提起自己曾经自杀。我把这句话说给龙崽听，并非要对他有所警告。当他说出如此严肃的话题，我总应该有所反应吧。
玉佩的名字叫栀子
我爸爸在重庆、达州，为兄弟复仇而不惜一切，赢得了仗义的名声，甚至被更多人尊为老大。但那王开福躲在国外，踪迹全无，杀手经纪人也并非如电影中那样做事干脆利落，我爸爸这事何时是个尽头？
吴叔叔、聂叔叔看他这样不是办法，规劝他，他不听，只将朱玲玲的意见当圣旨。我了解朱玲玲，我能想象出她一心要达到目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会时而拿出乡下人毫无自尊的方式装可怜，百般哀求；时而会得理不饶人，义愤填膺，情急之时，也敢拼命。这个卑微可怜的乡下女人，若全心鼓噪复仇，我爸爸是不能摆脱的。但要说朱玲玲能控制我爸爸，我却不信的。
我爸爸怀着内疚，对朱玲玲言听计从，为她买了房，给她存上很大一笔钱，还让朱玲玲到公司来上班。而她一来上班，就把公司弄成了成天嚷嚷复仇的公司。孙教授受不了这“文化”，辞职了，其他员工也跟着辞职了不少。
在成都照顾我十多天，爸爸回了达州，半年后，在“故乡”小区开发第三期近尾声时，他突然出卖了达州的地产公司连同所开发项目，因为他急需用钱支付香港人五百万补足承诺的一千万悬赏。
朱玲玲极力反对。她毕竟是女人，一段时间徒劳无功的折腾后，她比我爸爸更早认清现实。尤其是看见我爸爸不计后果地大笔大笔付钱出去，她早就心疼了。当时她打电话给我说：“栀子，我来成都找你，你必须见我。”我说：“我没躲玲玲姐，你来了我当然要见的。”她说：“那就好。”不过我没把她请到家，而是约她去了一家咖啡馆。在咖啡馆，她显得比我还熟练，什么咖啡都认识，还对服务员不合礼仪之处给予指点什么的。
她说：“栀子，我知道你是个清高的文化人，看不起社会上乌七八糟的事，就像你妈妈一样，可是没有我和你爸爸去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你也不能悠哉乐哉地享受清高吧？”我说：“我不是清高的文化人，玲玲姐你说些啥话！”朱玲玲说：“我这人就这样，知恩必报，有仇必恨，嘴巴快，栀子，你自小就知道的。”我笑笑说：“我当然知道玲玲姐你一直在协助我爸爸做事，谢谢你。”“唉，”她叹了口气，眼泪花突然包满了眼眶。她可以包着眼泪继续说话，甚至可以眼泪直流还继续说话，我早就发现这是她的本事。她说：“我真的是巴心巴肝为你爸爸好，我一直把他当亲大哥，可是老吴他们居然说是我害了你爸爸。当年我是不懂事，一心要你爸爸为我哥哥报仇，可该做的也做了，事在人为，成事在天，我也懂得收手的。”我说：“我知道玲玲姐的，吴叔叔他们不了解你，别在意。”她“哇”的一声哭了。我，还有咖啡馆的人，就看着她哭。她边哭边说：“栀子，你当然知道。你是我带大的，我的心要是连你都不懂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反正我哥哥已经前面去了，我去了也好搭个伴儿。”她的心地我当然有把握，但是委实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意思。就这么一个糊涂的姐儿，还说她可以控制我爸爸，我早就为她鸣不平了。
她擦干眼泪，毅然决然地说：“现在你爸爸要把公司卖了拿钱给香港人，咱们绝不能让他干这糊涂事。”“谁拦得住我爸爸呢？”“你！”她说，“只有你！你拦得住你爸爸。”“这么大的事，爸爸不会听我的。”“栀子，你在你爸爸心中比什么都重要的，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知道的。栀子，我想好了。你也知道，其实你爸爸不是个做生意的料，他太任性子胡来了。若公司是我们两个来做，说不定更好。你去给你爸爸说，你要这公司，你爸爸就不会卖了。”我说：“你这主意馊的啊，别人会说你想篡夺我爸爸的公司的。”“只要栀子你了解我的心，我谁都不怕。我朱矮子的妹妹我怕谁！”是哦，朱矮子的妹妹，这就是玲玲姐的江湖称号，我突然想起这个，不禁哑然而笑。
她说：“香港人说事情成了，有啥证据？不把王开福的人头提来，我咋证明！你爸爸偏偏相信了，咱们可不能上这个当。”我说：“我爸爸信了，说明他们自有可信之处吧。”“不能信。不验人头不付钱，栀子你别糊涂！”我摇摇头。
“唉，栀子啊，”她说，“我其实和你爸爸一样，不想让这些事影响到你。我们过着刀上舔血的生活，再怎么也不能让你知道。可是这件事已经十万火急，再不制止你爸爸就全完了--你也不能老躲着享清福不负责任啊。”我觉得她越说越浑了，便笑道：“你要想人家拎着人头来给你验货，海关怎么过啊？你这不是荒诞搞笑么。我爸爸信了便信了，我支持我爸爸。再说我哪里有本事接过公司来管理！我看就算玲玲姐你也不行的。这事你就别管了。也别操社会了，这哪是你干的事--赶紧结婚生子，过好日子吧。”她又哭了，边哭边骂我不负责任，又说自己巴心巴肝为我爸爸做事连结婚的事都耽误了也没人理解，然后又责怪自己，说自己害了我爸爸，可又没有人支持她改正自己当年的错误。真是越说越乱，越乱越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