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今天晚上这里只有你、你视为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史彤彤,还有我--你疼爱有加的女婿,不管你和妈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争执,不管你和妈之间有过怎样的心结,但是苍天在上,请你今晚对你的女儿、女婿,对你唯一的亲人,掏出心窝子里的话……”
史荆飞痛苦地蜷缩着。如果说章华熙的居心叵测让他不屑争辩,可是女儿、女婿的质疑令他痛彻心扉。难道他的为人就是这样失败?难道他处事就是这样差劲,连女儿的起码信任也得不到?
“爸,拍拍你的心,想想死去的妈妈,再看看彤彤生不如死的挣扎,你一定要讲内心话,妈到底是怎样死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你讲出真心话,我保证我和彤彤还是一如既往地孝顺你,尊敬你……只是,只是你千万不要让我们对任何事情、对任何人总是怀抱着猜疑,让不信任从此淹没我们的生活……”
史彤彤在一旁泪眼朦胧地不断点头。史荆飞蜷缩在沙发上,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看不见尽头的浓重黑夜吞噬,他平素最疼爱的女儿、女婿此刻软硬兼施,一起质疑他的“灭妻”之嫌。现在,他必须强迫自己忆起那个残酷的清晨,回忆起那个充满血腥味道的微凉的清晨。史荆飞多么渴望那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故事,多么渴望那个清晨只是他的一个噩梦。但是,那个冰凉的残酷清晨让他无处逃遁。
“其实,我和你妈真的没有争吵过,年轻气盛时都不曾对她用过重言,怎么可能到了这一大把年纪还对她施加暴力?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妈的个性,她聪明伶俐得让人恨不能将整个世界都给她还不够,我又怎么舍得对她施加暴力?”史荆飞缓缓地开口,滑落到沧桑细纹里的竟是他的泪,这是彤彤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直到现在,我也和你们一样,不愿相信、不想接受你妈已经去世的事实。我近来时常思考着,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渺小和脆弱吗?”
“可是,如何能让我们相信,这样的一根小小竹枝能吊死一个人呢?”徐泽如站起来,掀开垂在一侧的窗帘,从窗框上拿下来结束韵椰生命的“罪恶”之棍,上面的橡皮筋还原样套在竹棍上。
史荆飞凝视着“元凶”,也颇感诧异:“是啊,我也解释不清楚!只记得那些天,因为文柳矿难的缘故,我到矿难现场指挥救灾……”
“哦?妈出事之前,你就从青龙湖出来了?”史彤彤忍不住插话道,这是她第一次冷静地意识到,原来父亲当时所处的环境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原来他不是怒气冲冲从青龙湖出来向母亲“兴师问罪”。
“是的。经过各方齐心协力的抢救,矿灾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当时姚副市长及省公安厅时俊副厅长怜我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所以让我先回家去看看……
“当我兴冲冲打开家门时,家里却冷冷清清。我稍一思考,韵椰在云海没有多少亲朋好友,除了去亲家家里,还能去哪儿聊聊天、解解闷,寻找一点温暖呢?于是,我就给亲家打了个电话。
“亲家接到我的电话后,对于我的归家很惊喜,可对于韵椰的消失也同样感到吃惊。我们在电话里分析了良久,感觉到韵椰唯一可去的地方,大概只有雀儿崖的老宅子。因为她是那么自尊的人,在一筹莫展之际,她宁肯躲到宁静的老家,让自己冷静下来,从容面对外面的流言蜚语。
“如果当时,我打个电话让司机送我回老家,或者我能主动打电话先问问老家的人,也许你们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怀疑。可是,司机那几天奔波于文柳矿灾,也很疲劳;二则我们全家从雀儿崖搬出来已经几十年了,自你姥爷、姥姥去世之后,我们极少回去,老家的邻居也都不太认识了!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还是‘披荆戴罪’之人,又有何德何能去兴师动众?于是,我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坐上了最早的一班公车。
“当公交在幽绿的山脉间穿行时,我虽然体会到了一种凄清的孤独之感,但是我做梦也没有预料到,终点的另一端等待着我的,更是令我魂飞魄散的一幕。近乡情更切!想想我平素因为忙于工作很少回老家,却在落魄之际不得不回,我感到很惭愧。下车后,我低着头,步履匆匆。可是,在我刚踏上雀儿崖时,我还是遇到了蓝贵人的母亲蓝芝芳,从她嘴里得知韵椰果然回老宅了,我心里暗自欢喜。
“当我来到咱家楼前时,看着微掩的院门,心里竟然百感交集。我大步踏入大门,边走边大喊着韵椰的名字。可是,厨房里不见韵椰的影子,她会去哪里?于是,我跑进房间,蜷缩在地上的一团黑影让我困惑不解,潜意识里觉得韵椰可能是摔了一跤。可是当我凑上去准备扶起她的那一瞬,触摸到她微微有点僵直和冰凉的身体,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
史荆飞一口气说到这里,接着停顿了下来。他瞅瞅室内,移走两个沙发间的宽大茶几,拿过夺走韵椰生命的小小竹棍,横在两张沙发的扶手上,然后俯身将头钻进橡皮套中,边模拟当时的情景,边解说道:“彤彤,当时你妈的头就是这样套在橡皮套中,后半个身体则坐在地上。她的嘴角居然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我这才陡然发现了使她致命的竹棍和套在她颈脖间的橡皮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爸,你起来!”那一刻,史彤彤相信父亲是无辜的,父亲没有与母亲争吵的时机,父亲更不可能没有任何事由地杀害母亲。可是父亲,谁能看见你深埋的悲伤呢?一种痛入骨髓的愧疚,使彤彤滚热的泪再次涌出眼眶。
“魂飞魄散的我,瘫软得像堆泥,实在是没有丝毫的力气,可是清醒的意识还是让我发出本能的尖叫:‘来人啊,出事了,出事了,来人啊……’不知道过了多久,邻居听到了我发疯似的狂喊,奔了过来,一起将你妈抱下来,放在床上。”史荆飞想了想,继续补充说,“我没想到,亲家母在接到我的电话后,也不放心,吃过早茶后,居然也赶回了雀儿崖。”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么?”徐泽如沉思着。“就是这样!”史荆飞思忖着,点了点头。徐泽如拨通了一个电话,并按下免提:“王法医,麻烦你一件事情,上吊而死的人,会出现什么特征?”“哦,是徐科长啊,又遇到什么案情了吗?”
“不,是……是我的一个……”徐泽如下意识地看看岳父,改口道,“我的一个亲戚死得有些怪异。”
“这样啊。上吊而死的人,最明显的一个特征是死者双目圆瞪,舌头拉长突出唇外;再一个,颈脖会有紫色或淡红色的勒痕;还有,死者胸口会呈现片状的红斑点,也就是瘀血……”王法医的话,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
“好,谢谢王法医!”“应该的,应该的。如果有什么需要我验证的事情,请徐科长吩咐。”“暂时没有。如有什么疑问,我会随时打扰你的。”徐泽如挂了电话,直视着史荆飞:“爸,你刚才也听到了上吊死亡者所应有的特征,妈没有瞪眼睛,也没有将舌头伸出唇外……”
“是啊,是啊。”史荆飞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些特征她一点都没有。”“是不是因为我妈上吊高度离地面很近,整个身体并没有悬挂起来的缘故?”
史彤彤分析着,“或者,是不是因为爸平时为工作得罪了某些矿主,某些矿主买通了黑道上的人,趁我妈形单影只之际,先杀了她,然后制造了上吊自杀的假象?”
屋里一时陷入了寂静。“不会,不会是他杀。”史荆飞首先打破沉默,“一是左右邻居没有听见过打斗的声音;二是家里的物品一件没丢;另外,黑道上的人习惯了作案,自杀的现场应该会布置得更形象逼真些。”
史彤彤在这一瞬间几乎肯定了父亲的光明磊落。她相信,如果父亲是凶手,一个正想四处寻找替罪羊的人,不可能轻易就否定别人的罪过。徐泽如沉思着,他将头套起橡皮套,双手高举竹棍,立即发出喘息的声音:“的确有令人胸闷、呼吸困难的窒息感。”
史彤彤睁大眼睛,看着徐泽如的举动,神使鬼差般,她想起了去南京时,母亲在机场的轻微叹息:“彤彤,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唉,人就活一个口气,有时候一根头发就会要了人的命。”
“也许我妈就是自杀!而且我问过给妈洗澡的顾嫂了,她说我妈的颈下有一条浅浅的红色勒痕,胸口也有淡淡的小块红斑点。我想,当爸爸去了青龙湖干休所以后,妈妈很难过。所以,她选择了放弃,一了百了!”
是么,是么?彤彤的分析不无道理,可是,在海边面对章华熙的指责,史荆飞为什么保持沉默?徐泽如载着一身轻松的史彤彤回家时,他的脑海里仍然蹦出一些疑问。而史彤彤在得出父亲不可能是凶手的结论时,连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释然了。回家后,彤彤经过楼梯间时,杂物间的门缝里微微透出来的灯光像给杂物间的大门镶上了一道金边,神秘而诡异的感觉,一丝不安猛然掠上史彤彤的心头。
处于惊慌失措状态的父亲,为什么能将当时的每个细节记得如此清晰?他所言及的到底是因为真实的场景令他刻骨铭心,还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婆婆和父亲为什么会一前一后到达雀儿崖?她到底是不放心母亲,还是担忧父亲?母亲外柔内刚,因父亲“双规”承担不起生活的重压而自杀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如果母亲确凿是自杀身亡,那么到底是何因?如果母亲是他杀,深入简出、低调内敛的她,到底是何种事因让人恨她,恨到了须置她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
史彤彤沉思着,沉重的脚步声在宁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诡异。卧室里飘出来明丽的灯光,晚风舒缓地徐徐吹来,窗纱飞扬。
“局长日记?”史彤彤迫不及待地在电脑桌前坐了下来。“看看,咱爸的形势好转,网友的言论没有先前那种‘这样的局长拉出去枪毙一百遍都难解心头之恨’的偏激语言了,反之,有人开始怀疑起这些帖子的真实性。”
史彤彤点到帖子的最后一页,只见一则回帖道:“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史荆飞的软禁被审,真是值得玩味!没有网曝‘局长日记’之前,史荆飞在云海,特别是在他曾经工作过的雀儿崖,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有头脑、肯实干、廉洁的人!怎么虚构的网络就颠覆了他以前的形象而让他变得如此面目全非了呢?这些爆料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也许是现在的爆料趋于理性,没有原来劲爆,也许是现在的文章失去了原日记的文采,追帖者的队伍没有原来那么庞大了!”徐泽如道。是啊,纵观日记,尽管期间出现过“三色草”等诸多人物,但从字里行间能够发现,前后的日记明显是两个不同的人写的,前者的呼声出自肺腑,后者仅仅是出于理智的思考,缺乏感染力。到底是谁一手炮制了“局长日记”,又是谁在为史局长辩解?
“姚副市长今天上午让我去她办公室,让我去文柳矿区、爸的单位等地儿调查整件事情。”史彤彤说。
“彤彤,这是天意!我想你介入了爸的工作环境之后,应该很快能悟出妈的真实死亡原因!”徐泽如在怔愣了一瞬后,意味深长地盯着史彤彤。
3
史彤彤在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兜兜转转了好几天,看到的,听到的,无一例外地都在为他们的史局长大唱赞歌。即使是戴局长,也为史荆飞唱起赞歌来:“史局长啊,人真没啥可挑剔的,业务熟练精通,舍得在行业里付出和钻研!将脏、乱、差的矿业界,完全整顿好了,也就只有他一人能做到这一点啊……”
史彤彤盯着戴局长,想从他的面部表情发现一些端倪,以辨别这些话的真假--是因为她是史荆飞的女儿,所以才对她讲违心的话?还是,他真的觉得史荆飞为矿业做出了贡献?
“哪座矿井如果通风不够,会引起瓦斯爆炸;哪座矿井如果不这样搭建挖掘,会塌方;哪些矿井存在透水险情……嗨,他像长着火眼金睛一样,只要他能下井探视一番,一说一个准儿。”戴局长将一份资料推到彤彤面前,“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他近五年的工作记录:全年监察矿井305次,查处各类违法违规行为1764起,制作各类执法文书1277份,实施经济处罚107次,罚款1604万元,罚款收缴率为100%;排除各类隐患险情287次,为国家挽回经济损失近两个亿……”“哦,这么说来,好像你们局完全可以给他开一次轰轰烈烈的表彰大会。”史彤彤潮润的双眸焕发着自豪的光彩。“他善于发现问题,总结经验。就凭他针对矿区的优劣势,制订了近两千条《安全采矿》规则,使全省矿灾连年下降20个百分点,就是当之无愧的煤矿卫士。”戴局长叹了一口气,“唉,近年来矿业界暗藏的巨大经济收益使大大小小的不法矿商群起而攻之,采取打游击的方式,屡禁不止。不然,文柳特大矿难压根儿就不会发生……”
史彤彤离开矿业安全监察局时,看着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突然觉得这个单位好像是矗立在纷扰尘世里的一座堡垒,将外面的所有风雨挡在外面,在问心无愧的宁静中努力地管理自己,使业绩焕发出最大的光芒。史彤彤翻着手中厚厚的资料,尽管这些都是一串串枯燥无味的数字,可是每个工作人员的下矿次数、排险数据、罚款上缴数额都让彤彤觉得惊心动魄。在简单的数据背后,往往拯救的是大片的绿地和鲜活的生命。
史彤彤决定去文柳矿区采访之前,习惯性地事先备了一份当地的现状资料,在车上她便琢磨起了那些资料。很快,她的心再一次被一串串数字揪紧--根据最新核实的数字,文柳环岛发生爆炸事故时,井下共有108人,因矿主深夜组织人工挖掘,108人全部被困井下。经过全力抢救,井下矿工有68人获救,40人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
从这些报道中,史彤彤得出了以下结论:父亲史荆飞的确曾参加过这次救灾活动,并且组织得力;此时的文柳一定处在一片愁云惨雾、人仰马翻的悲啼之中。毕竟,那是40条鲜活的生命!
史彤彤隔着玻璃,盯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影。白色沙漠上一株株刚栽种的绿色生命在苍凉无边的凄清幻景格外耀眼。
“我说是谁这么大的架子,居然坐在车上观风景,而不下来搭把手。”戴着工地帽的蓝芝芳浑身透着一股干练劲,看见彤彤来了,她忙不迭地跑了过来,“下车吧,史大小姐。”
“是你?蓝姨怎么也在这儿?”史彤彤走下车,跟随着蓝芝芳的脚步,走向一群正在搬运石灰的男子汉。
“一石二鸟!”蓝芝芳说道,“既为见证灾难面前一个人所产生出的价值,也为调查你妈死亡的真正原因--谁叫你开出的价是那么诱惑人哩!一栋别墅啊,一个大院啊!”
蓝芝芳夸张的自嘲让史彤彤脸颊绯红:“蓝姨,这么快、这么短的时间,矿区就赶跑了死亡的阴影,焕发出新的面貌,恐怕不是一人所为吧?”
“那是自然,可也要看主事人的风采了,就像现在高科技的核心竞争一样,虽然人人都有一颗不甘沉溺的心,可没有关键性的人物指导,终究也就是一群无头苍蝇。”
“嗯,这倒是真的!”史彤彤看着洒脱的蓝姨,问道,“是谁这么有魄力,能这么快就组织起了这样的一支队伍呢?”
“哈,今日矿灾的弥补措施可非往日可比。知道吗?这些大量的石灰和珍贵易存活的树苗,都是许多矿主不惜一切代价,一掷千万金,从全国各地调集过来的。”
“是吗?在灾难面前,他们终于有所醒悟啦?看来,他们并不是一群只会挖洞的猪脑,也懂补救措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