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只要支开父子俩,她左右逢源一阵周旋,父子俩便会很快和好如初。可是,这次不同于以往。章子硕站着没动,章华熙也很快地摆摆手:“你就别再添乱了,大清早的谁喝得下那玩意儿。”
许润莹愣了,疑惑的目光游移在父子之间,客厅里陷入令人压抑的死寂。“他……他竟然背着我私自开工,发生爆炸,矿井里的一百多号人据说没几个爬上来的。”章华熙脸色铁青,“如果是一条两条人命,咱可以用钱摆平,可是,可是这是几十条命啊!”
许润莹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她气急败坏地奔向儿子,指头戳点着儿子的额头叫骂着:“你这不争气的家伙,早知道你会惹这大的祸,当初生下你时,还不如一把捏死你……”章子硕委屈地看着母亲,许润莹眼珠一转,拉着儿子双双跪在章华熙膝下:
“华熙,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你要想办法救救咱们的儿子啊!他再不好,也是章家的一条根。再说,他时刻是想着为你分担一些工作压力,他也想争口气,为章家办些好事!再说,再说,子硕不动声色,没费吹灰之力,就将姓史的整垮了,也算是为你出了一口恶气……”
“你说什么?”章华熙迷惑不解地盯着许润莹的脸,“子硕有本事让政府软禁姓史的?他烧的是哪一炉香啊?”
许润莹脸上泛起一股自豪的表情:“他没动一兵一卒,仅仅是利用了咱们策划部的几个网络高手而已!”
“啊?这么说网上的局长日记就是子硕一手炮制的?”
“也不全是……谁叫他老婆……”章子硕一扫脸上的沮丧,本想大肆渲染一下自己的辉煌战绩,谁知被许润莹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只得住口。
“他老婆,韵椰?”章华熙紧张地从椅子腾地站起来。看子硕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章华熙掩饰地端起桌上的茶杯,跌坐在椅子上,“她朱韵椰不是挺爱家的么?她又怎么了?”
父亲失态的表现令章子硕感到非常意外。他紧张地盯着母亲,不知如何回答。“啊,也没什么。韵椰向来与世无争的,与我又是好朋友,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们本来只是想在网络上恐吓一下姓史的。谁知道那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对我们章家步步紧逼。他落到今天,也是自找的。”
“唉,也是。只是这一招也太狠了!”章华熙长叹一声,想想不狠也扳不倒姓史的,于是摆摆手,十指交叉的双掌形成一个肉乎乎的拳头,抵住前额,像潜伏在额前的硕大蜘蛛。他沉默良久,再度抬起头来,语气缓和了许多:“起来,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一家人,只要有一丝逃生的办法,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你有主意了?”许润莹站起来,满怀希望地望着丈夫。“唉,事到如今,只有这一着棋了。”
“哪一着?”
“逃!”“逃?!”许润莹的目光黯淡下来,“逃到哪里?来得及吗?”
“干我们这一行,时刻都处在风口浪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章华熙看着面前慌乱成一团的母子俩,内心被某种柔弱的情愫所打动。对于许润莹,他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这个丰满的女人与朱韵椰比起来虽然显得世俗,但她凡事都表现在脸上,只要满足她物质上的要求,她就是一头憨猪,吃睡玩耍,不会花心思在外招惹男人,也绝不会为他在外的某次拈花惹草的花边新闻撕破脸皮大哭大闹--从这一点来说,这是一个虽糊涂但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她不是一个好情人,但她是一个好母亲。而且,他章华熙的东山是在娶了这个憨猪似的女人后建筑起来的,他从内心深处对这个女人有种报恩的情感。
“我们先到香港,然后再去英国,那儿我有不少朋友,我们在那里的资产足够我们在英国的任何一座城市生活一辈子。”
许润莹信赖的目光一直盯着丈夫,丈夫是她的天她的地,只要丈夫确定的退路,一定是万无一失的。比如说机票,他一定会拜托机场的兄弟弄来,比如时间、地点,甚至行李,他都会吩咐手下的兄弟安顿好--跟着这样的男人,根本不用劳累,这么多年来,他已在这座城市的各行各业建立起了密切的关系网。果然,他们在一群兄弟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机场。
经过一昼夜的折腾,章华熙坐在宁静的候机厅里,头靠椅背,由假寐慢慢进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睡眠状态。梦中的他是一个阳光的青年,为什么在见到朱韵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总是想笑。他不是没有修养的男人,可他就是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想笑。他觉得自己有时爱的是韵椰的娴雅,有时又为她的妖娆心动,他深深坠入了爱河……可是,就在他们要成婚之际,史荆飞这个转业军人介入了,他不信他与韵椰青梅竹马的感情,抵不过史荆飞踏上雀儿崖的一瞬间。可是,韵椰义无反顾地退亲、决意与姓史的结婚时,他被打垮了,他发誓要报复这对狗男女,发誓要活在姓史的头上,让朱韵椰这个看似纯情实则寡义的小贱人在仰望他金钱名誉地位的同时,悔青肝肠……
金钱,他得到了,名利地位也有了,可这逃亡到底算什么?他这一辈子,果真生活在史荆飞头上吗?韵椰,曾告诉过自己嫁给姓史的后悔了吗?没有,好像从来没有,无论他与她胶着到何种程度,无论她处于何种势态,她从来不曾在自己面前贬低姓史的半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眼神都没有。
逃什么呢?自己是不是该要去问问那女人,自己在她心目中到底处于何种地位?这念头刚一冒出,很不合时宜地,韵椰那长发垂散于唇际,遮掩不住美艳的相貌和柔软的香唇便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情景如同海潮一波一波地扑向天际。
章华熙猛地站起来,一把撸掉头上的帽子。“怎么了,怎么了?”随着丈夫“噌”的一声起立,许润莹刚刚有一丝解脱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压低声音道:“再有一刻钟就要登机了,天塌下来了你也再别管了,行吗?”
“不!”他的断然低喝,使许润莹原本悬着的心更显紧张。章子硕也大惑不解地挤到父亲跟前,恐慌地看着父亲。唉,这个只会惹祸,只会花天酒地的儿子,干不了大事承受不了责任!章华熙将目光从妻子身上转移到儿子身上,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儿子肩头:“到了那边,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母亲,不能再由着性子玩!”
章子硕点点头,随之紧张地盯着父亲:“那你呢?爸!”“我就不去了,我决定留下来!”“什么?”母子俩都大惊失色。“难道,你真的放不下她?”半晌,许润莹才讷讷问出口。
“章家惹的事,章家就有本事承担……”
“华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平时不是说一些道德一些规则只是用来套住那些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小人物吗?”
“敛财的时候是要有这股狠劲,走出国门前,我突然感觉到屁股后面生长出了一条长长的根,紧紧拽着我,好像我只要再多迈出一步,就会摔下万丈悬崖,粉身碎骨……”章华熙颓然地拿下眼镜,“我只习惯本土的水土本地的饮食,没有办法,每次出国,不管是访问还是旅游,只有中国的辣椒酱能保住我的命!无法想象,我该如何成天面对面包,面对缺少盐味的蒸菜,无可想象……”
许润莹母子俩面面相觑,从不在他们面前长篇大论的章华熙,一旦为某种决定大加辩解时,不要说十头牛,就是十架飞机也无法移动他。
“这是朱润中、杨心蕊夫妇的名片,你们下飞机后与他们联系,他们会安排好一切事宜;这是我英国律师杰逊的名片,你们到英国后,找他,只要不是大肆挥霍,你们母子俩可以通过我的律师,获得一辈子无忧无虑、吃喝不愁的富裕生活!”
章华熙将名片欲递给妻子,想想,又递给了儿子,然后猛地一拍儿子的肩:“坏一事,也会成一事,儿子,你该长大了,要保护好你妈!”然后,不容置疑地推开儿子,大踏步朝机场外走去。
“华熙……你……”许润莹追到门口欲喊,但广播里已传来乘客即将登机的预告,空姐极具亲和力的嗓音回荡在候机厅,让许润莹的狂呼变得软弱无力,唯有珠泪两行,“你放不下她,你真的放不下她……”
“儿子,爸最后送你几句话:太早的炫耀和太急切的追求,虽然可以在眼前给我们一种陶醉的幻境,但是没有根底的陶醉毕竟也只能是短促的幻境而已--你要记住,千万要记住!”章华熙毅然转身,拦住了一辆的士。
章华熙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家,为了章家的根,为了他们母子二人平安!许润莹隔着玻璃,泪眼迷蒙地看着丈夫打的远去。她有些不甘,有些孤寂,她实在不明白,吃喝不愁的丈夫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求生的机会,自投罗网去寻一条死路呢?难道那个女人就是这样魅力无穷吗?
的士载着章华熙,绕着云海的大街小巷行驶了一圈又一圈。在一个红灯路口,司机终于忍不住扭过脑袋,望向后排一直盯着车窗外发呆的章华熙,怯怯地低声问道:“先生,您究竟要去哪里?”
章华熙嗯、嗯了一阵,还没有想好要去的地方。对方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到底要去哪儿?你坐不起出租就搭公交!”
“老子有的是宝马,有的是凌志车,如果……”他想如果他不是惶惶出行,他才不稀罕坐这破出租。话说到一半,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收住话头,“问那么多干吗?你不想多赚钱?”
司机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不满的寒气,脸上像突然被扫帚撸过一样,堆起一连串的假笑:“那是,那是,一看就知道,从您指缝里漏出一点,就够我们这些人吃穿用度几日,您不是赖账的主儿!”
红灯已变成了绿灯,司机继续疾驰。章华熙透过窗玻璃,看着椰树长枝沐风袅娜起伏,宛如一抹翡翠的屏障。章华熙收回目光,微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沙发背上,重重发出一声叹息。
当出租车停在骑楼一带古旧的建筑群,经过一条并不太宽的巷道时,一辆有着省文明标志的黄颜色出租车迎面缓缓驶来。司机不得不缓下速度,给黄颜色的出租车让道。
突然缓慢下来的车速让章华熙一怔,他坐直了身体,朝外望了望。突然,他长吁一口气,让司机停下车,微微面露喜色地从耐尔名包里掏出一把钱塞给司机,径直朝虽有些陈旧却依然华丽的建筑群走去。
他走得有些理直气壮,有些心安理得。因为他没有任何吩咐,是冥冥之中出租车载他来的,是老天特意安排他来的。此刻,他来得问心无愧,来得无所顾忌。这条他觑视了无数次的巷道,这片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华贵群楼,那个让他产生无穷动力和报复欲望的名字,此时却像他手掌的血管脉络般,轻轻地、轻轻地由他的心脏流经四肢。
他原来是这样渴望见到她,担心她!在一扇乳白色的门前,他停了下来。这儿,这儿曾是他的痛恨之地,他曾发誓不会踏进这儿一步,可是,可是这儿也是他梦牵魂绕之地。出租车将他带到这儿,真是他一生中最为精彩的一次阴差阳错,也是他智慧、勇气最为辉煌的一次闪光。
于是,他准备按门铃的手因兴奋而开始发抖,他踌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终于落在门铃上,空寂四溅的铃声带着悠长的孤寂,电花火石般覆盖着他的幻想。
他像遭到晴天霹雳似的茫然四顾,空壳般恹恹地走下台阶,步履沉重而缓慢。费尽心力,在生死边缘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这是一场空荡的往返跑。他好像一下子变得苍老、迟钝。
天意?天意!他想。章华熙并不知道,那辆在巷口与他所乘坐的出租车缓缓擦身而过的黄色出租车里,坐着的正是他急切想见到的人--朱韵椰。朱韵椰下了出租车,从容地走进史彤彤小两口所居住的花园小区,她第一次觉得花园里的蝉鸣如此喧闹,就连那些修建整齐的花圃都变得很碍事。她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压迫着她的神经和紧张的情绪一瞬间全部放开,破裂成细小的碎片。朱韵椰按响电铃的那一刻,余一雁正女巫般飘荡在储藏室里,悲哀地祭奠她的三款新娘礼服。她淹没在自己的遐想与回忆之中,自悲自怜的情愫幻化成如丝如缎的绚丽彩带,向她飘逸,向她轻舞……大红的绸缎、雪白的蕾纱、黑色的丝绸,一一掠过她冷峻苍黄的面孔。她颤抖的枯手一一梳理着它们,将它们的下摆一一缠绕在脖上比试。突然,她觉得衣裾下面像生长出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的脖子勒得生疼,勒得她呼吸困难,勒得她几乎窒息……她越害怕,越是渴望逃盾,却越是陷入这种窒息的状态之中无可自拔。
突然而来的门铃像一盆泼进来的水,朝她兜头淋来,像透过门缝照射进来的凉丝丝、银闪闪的月光。她想一定是泽如回来了,她得给儿子做饭去了。
史彤彤在家时,余一雁总是瞄准时间备好饭菜,让一桌香气四溢的饭菜恭候着小两口的欢声笑语,如今彤彤去了南京,儿子回家的时间也不确定,余一雁就常常剩饭剩菜地凑合着。如今儿子难得回来一趟,说什么她也得给儿子备一桌丰盛的午餐。
余一雁想着,挣扎着,回应着,儿子,别急,别走,别走,妈来了,妈这就来为你开门。余一雁张开喉咙,双手撑开紧紧裹在自己颈脖上用华丽衣裾拧成的衣绳,努力抗争。她猝然间跌坐在地上,惊甫未定地发现自己已摆脱了一个梦魇般的束缚。
“来了,来了!”余一雁一边应着,一边抚抚蓬乱的发丝。余一雁打开门,发现立在门口的不是儿子,而是朱韵椰。
“是你?”余一雁稍一吃惊,随即显示出兴奋的表情,提起这个女人她不愉快,可真不见了这个女人,她有时候还是挺想念的。尤其是此时此刻,如果眼前的女人不来,真不知道她余一雁在沉迷之中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快进来,快进来,总说要去看看你的。可巧,你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