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彤,不要由着自己的脾性来,不要将你和泽如的小矛盾捅成天那大,记得要给泽如、给你婆婆经常打打电话……”朱韵椰扬着手臂,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风度地扯开了喉咙。泪水再一次翻江倒海般在胸中起伏着,破眶而出。徐泽如血红着眼圈从出租车上跳下来,憔悴的身影发疯般朝候机室飞奔……“泽如?”彤彤情不自禁地呼唤,吓了自己一跳。自己不是一直想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徐泽如的吗?怎么在飞机将要起飞的一瞬,满心满眼里想的都是他?彤彤一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乳白色的牛奶,忙拿了垃圾袋捂住嘴。近来她常这样,总以为是担忧、焦虑所引起的。脱口而出的“徐泽如”,让她突然得到某种灵感似的,从心尖乍起的温柔让她将手轻轻探向了腹部。那一刻,彤彤突然有种想跑出机舱的感觉,她什么也不想思考了,她只要一家人相亲相爱在一起,她要学会两耳不闻窗外事,像母亲一样为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的丈夫经营一个温馨无比的小小空间。
彤彤刚想移动脚步,一阵振动,飞机已大鸟般展开了机翼。别了,云海,注定,彤彤还是要回来的;注定,云海才是彤彤永远的家园。
那一刻,彤彤心里充满了感激和难以割舍的柔情。机场外,徐泽如搀扶着朱韵椰,一起将目光投向深邃的蓝天……
3
史荆飞落寞地伫立在青龙湖干休所的别墅前,淡粉色的晚霞从他脑后投射到前面的树梢上,活像淡绿色的火苗煅烧着越来越黑沉的天空。
想想连日来所接受的调查,他在昔日的领导、同事面前突然变成了“阶下囚”,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爬上了些许迷茫和无奈。
由省公安厅副厅长时俊亲自挂帅的调查小组流水席般向他轮流轰炸、问讯,某年某月某日购了什么物品,花了多少钱,某年某月某晚是不是和一个叫灵珑的女子一起吃过饭……他生活中的隐私、明细账务全都大白在众目睽睽之下。
调查组组长时俊猛地将大堆打印的“局长日记”拍在他面前:“身为一局之长,相关的政策、法规、法纪想你也心知肚明,现在是网络时代,一个官员的所言所行全在人民的舆论之下,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事情。常言说无风不起浪,呶,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时俊一见史荆飞发怔,便一摆手鸣金收兵,率着众人绝尘而去。接下来,时俊电话命令干休所的相关工作人员断了别墅的网络、电话,没收了史荆飞的手机--让他这样与世隔绝半个月,保证他会主动交代一切。
时俊从车窗内看着干休所这片被森林包围着的别墅,内心不无忧虑。在这之前,他和史荆飞经常在省市各种会议场所见面,工作上也经常接触,两人十分投缘。更何况,史荆飞在任职期间,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下矿区实地考察。时俊曾在私底下提醒他说:“老史,岁月不饶人呐,毕竟年龄大了,有些事情电话遥控指挥一下,有些事情交待手下精干点的人跑一跑,干一干,你不必还月月下矿区的。”
“时厅长,没办法啊!这是我的老毛病--喜欢跟矿区工人们交谈,喜欢琢磨体会矿井当时的气氛。我深知如果没有这些,仅仅耳朵听到的东西是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让矿井险象丛生的。”
史荆飞就是凭着这样一股劲,一年中就排除了矿井透水、塌方、瓦斯爆炸等大大小小的矿灾百余件,不仅在领导班子里声誉四起,就是在基层矿区,他也一直被矿区的工人们视为传奇。时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月前的场景。那次,他与史荆飞一起在省委、省政府联合召开的优秀学习型干部表彰大会上见面了,常务副市长姚晓华讲话:“近年来,全市各地、各部门深入开展的‘争创用人环境先进单位、争当岗位优秀人才’活动,不断创新活动方式,丰富活动内容,使争创活动取得了明显成效,并涌现出了一批刻苦努力、积极进取、成效明显的学习型干部。省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史荆飞同志,就是这样优秀的学习型干部中的代表……”
近五旬的姚晓华一头黑亮的短发,光洁的额头显示着她年轻时的靓丽。姚晓华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翻了几页继续念道:“……官本位的思想和观念,到今天演变成了‘你要升了官啥都有,你要不升官啥也不是’的谬论。如果我们共产党员党性不强,政治修养不够,就很有可能陷入这种怪圈之中。看一看我们查办的那些贪污腐败的领导干部,他们的思想观念中往往打着深深的封建文化的烙印,满脑子封建特权的思想、升官发财的思想、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思想。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就用权力来为自己、为家族、为亲友谋利益。”
姚晓华喝了一口水,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会场:“‘来而不往非礼也’、‘官不打送礼的’等处世理念在很多人的思想中都很牢固,久而久之,‘礼尚往来’就演变成了严重的人身依附、人情依赖。故而有的学者称中国是个关系社会,什么事都找关系,一遇到麻烦,他不找法律,先翻电话本,看能找到谁,然后就是找存折。有些事觉得不花钱心里不踏实,有时候也知道花钱是白花,但花完钱了,他就觉得心理上有了安慰:‘我努力了’。”
与会干部有的觉得副市长的话说到点子上了,暗暗发出理解的笑容;有的觉得姚副市长的发言简直是金玉良言,集中注意力倾听着、记录着。
“在这种文化的氛围中,我们管点事的,做清官很难,时刻在经受着考验。这就要求我们领导干部要自我战胜、自我超越,超越这种文化,用共产党员的理想信念来武装自己的头脑。只有这样,才能保持清醒,保持廉洁。同时加强先进文化建设,特别是廉洁文化建设,实现社会心理对贪污腐败的‘零度容忍’。”
姚晓华最后将目光落在史荆飞身上:“我们整天说学习型的清廉干部,我看史荆飞同志就是学习型的清廉干部:安全监察机构成立十年来,涌现出了许多先进典型,史荆飞同志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心系安全,爱岗敬业,拼命实干,扎实苦干。在他任职的这些年里,他身先士卒,排除了煤矿透水、瓦斯爆炸等624起重大事故,直接或间接为国家免除了不必要的经济损失近6个亿……这样的干部需要表彰,也应该表彰!”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位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金钱、美色的诱惑?自我放纵?还是因为居功自傲而产生了空虚?人,往往能凭着一股狠气打下江山,建功立业,却很难抵挡住生活中种种低俗的诱惑。史荆飞身居要职,掌握实权,云海市大大小小的矿业不下千余家,哪一家不是资产百万千万、甚至过亿?只要不是傻子,谁不去讨好这个手掌矿业封杀大权的矿业安全监察局局长?他史荆飞又不是神,能抵挡得了送上门的种种好处吗?这年头,谁能跟金钱过不去,谁又能抵挡得住美女的诱惑?
可是也不排除史荆飞大刀阔斧的工作方式,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得罪了某些人,便借助现代的网络工具,以假乱真地虚构着史局长的某些信息。在“局长日子”开始发帖的一年多时间里,为什么没有直指史荆飞的大名?是因为发帖者的初衷只是威胁一下史荆飞,让史局长的工作力度有所收敛,便鸣金收兵?而史荆飞不知趣,依旧我行我素、坚持认死理,对方一怒之下,终于拔刀而起,毫不留情面地直击史荆飞的大名?也许发帖者认为,只要将史荆飞在亿万网民的眼皮底下“炒”了出来,引起了政府的重视,有了公安部门的介入,他就一定会“完蛋”,一定会倒台?
也正是出于对史荆飞同志的爱护,出于他在煤矿工人心目中的地位考虑,省、市各部门的领导才对这件案子高度重视,才调集了公安部门的业务精英,成立了以时俊为组长的专案小组,并做了如此周到细密的调查安排。
时俊深知这个案子早有亿万网民关注,街头巷尾对这件事情议论纷纷,无论调查的结果与“局长日记”有多大的差入,都需步步谨慎。一年多时间以来,许多人都在关注“局长日记”这篇帖子,人们都恨不能将这个“局长”揪出来。所以介入这样的案子,必须万分谨慎。调查小组一走,史荆飞就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史荆飞独自正襟危坐在乳白色的桌椅前,看着大堆“局长日记”发怔--这些“小说”似乎与他史荆飞无关,记忆里、生活里似乎都没有这些人物的存在,而在公众场合、假期与家人一起出游的事件经过,甚至是地点、时间,又似乎都与他史荆飞的生活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联--凭空的捏造、虚构,加上一些顺理成章、周围人人都知道的生活细节大肆拼凑一番,让世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议论、猜疑的浪潮早已将他塑造成世人心间最不耻、最该死的“贪官”“色官”“腐官”!
正如时厅长所言,无风不起浪,到底是谁将他史荆飞的生活痕迹,加枝加叶涂抹得如此炫目多姿?到底是谁愿意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将他的生活提炼、酿制成一朵足以将他投入牢狱的恶毒蘑菇云?
而他史荆飞对云海这片热土,是怀有真切的热爱和情感的。想当年,他史荆飞风华正茂,作为一个副营级转业军官,带着满脑子梦幻和全身心的创业激情来到雀儿崖矿区。当时的雀儿崖矿区,矮小破旧的民房把整个小镇围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恰恰是在那个贫困落后的迷宫里,他找到了自己;在那里,一个最漂亮的女子--朱韵椰与他共同建筑了一个和谐温暖的家,那是他建业的基石。他在煤矿领域不断掘出奇迹,掌声与喝彩铸就了他高尚的理由,他珍惜这声誉,并自认为配得上一些高尚的东西。到底是谁将他的生活轨迹放在无形的虚幻中捅成了巨大的窟窿?
突然一阵巨响,铁门被冲撞开来,强烈的热气连同强烈的报复感一同侵袭进来,章华熙、章子硕父子俩一身名牌、一身绅士风度地走了进来,可是史荆飞却明显地感到这两人脸上的笑容像刀剑,在他眼前铿锵相见。
“这儿真不错,碧水蓝天,烟波浩渺,简直是人间天堂。”章华熙不停环顾着被大片葱茏的植被掩映着的青龙湖干休所。
章子硕踮着脚尖四处望,吊儿郎当地左右摇晃着身体:“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难怪人人都想当官啊,犯下天大的错,也依旧可以生活在奢侈之中。”
“你们……谁让你们来的?”史荆飞腾地站起来,“你们怎么进来的?”
章华熙扶扶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走向史荆飞,“这还不简单?不说在全中国,起码在云海这块地方,只要是我章某人想干的事情,还没有办不成的。你--何苦要跟自己过不去?我--对你还不够承让?”
史荆飞“哼”了一声,站起来背着双手仰望着天空:“这里不是戏台,想看戏不用来这儿!”
“哈哈,想不到你史局长,活得还是这样幼稚、这样强悍啊。”章华熙仰天大笑,语气越来越凶狠,猛然间又刹车般戛然而止。姓史的虽然看起来古板,但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他们之间应该可以友好相处;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他们也许会英雄相惜,成为最好的朋友,相互提携,他们在矿业界将会无可匹敌。
章华熙制止了儿子一触即发的怒气,“啪啪”击掌两下:“不愧是局长,不愧姓史,不枉朱韵椰爱你一场、跟你一场啊。”他掏出香烟叼在嘴里,点上火,“而我们,在外人看来活得潇洒无比,内心却万分寂寞。”章华熙叹了一口气,吐出的烟雾笼罩着他。
“每个人的心,都像是上了锁的大门,任你再粗的铁棒、再多的金钱也撬不开,唯有关怀,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细腻的钥匙,进入别人的心中--我想,这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
章子硕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父亲平素忍让姓史的,他觉得还情有可原,可如今姓史的不仅没有实权,还被千夫所指,何苦还要在他面前表面得这样自轻自贱?
“你怎么能将你和我的父亲对比?我的父亲创造的价值富可敌国,稍识抬举的人,见他都低头弯腰,礼让三分,而你呢?”章子硕不屑一顾,“一个自以为是的穷酸老色鬼……”
“滚--”史荆飞指着大铁门,厉声地喊道,“你给我滚,你不配跟我说话!”章子硕一时被史荆飞的气焰所震慑,理屈而不甘地慌乱说道:“你……你……
永远认不清自己……”
史荆飞“刷”的一声撕开衬衫,将衬衫甩在椅子上,壮硕的身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疤痕,令章氏父子触目惊心。“到底是我认不清自己,还是你们双目钻进钱孔,分不清东西南北?”史荆飞双手叉腰,满是疤痕的身体树桩般移向章氏父子,“你们看清了没有?这些凸凹不平的疤痕是被煤矿的塌方物所砸的,这些线条状的伤痕是被矿井里的锐器割划开的,还有这儿……”史荆飞指着胸口动过手术的痕迹,“这儿,这儿就是上次阻止你们乱开滥采所留下,你们看清了没有……正是我满身的伤,才使整个云海矿业的矿灾降到全国最低;正是我满身的疤,才使云海每年都能排除几百起矿业透水、塌方、瓦斯爆炸等特大矿灾……”
章华熙缓慢地弯下腰,拿起椅子上的衣服抖了抖,带着英雄相惜的神情披在史荆飞身上:“其实,商业竞争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你该明白我们的诚意,我们这次来就是想与你沟通沟通,合计合计,早点让你脱离这个清闲之地,回到你一局之长的正轨……”
“条件呢?”史荆飞慢慢扣着衬衫的纽扣,将利剑般的目光投向章华熙。“条件嘛,好说,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你对我们环岛矿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决不会亏待你!”章华熙轻轻地吐了口烟雾,“其实,你也明白,文柳锆矿发达,就是我章某人放弃了,还会有第二家、第三家公司来开采,与其富了别人,何不咱们来个互惠互利?作为一个爷们儿,谁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子女活得风光无限……只要你放环岛一马,在你退休之前,搞个副厅、正厅都是有可能的,你的前途还是一片光明,何必这么死心眼?”“混账!”史荆飞一拳击在桌上,“拿国家权益做私人生意,出卖良心,抢夺子孙后代的资源来做人情,那绝不是我史荆飞所为!”章华熙的脸由红变紫,他拿下眼镜,擦拭着汗涔涔的肥胖面孔:“虚伪!你史荆飞在世人心目中,只不过是打着清廉的幌子,巧取豪夺、玩弄女人的老手而已!我章某人还是念在尊夫人的旧情和颜面上,想拉你一把……”
“管好你自己吧,我史某人行得正,坐得端,不需要任何人操心!”“无风不起浪,你为什么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哼!一时强弱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我相信我的事情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用不着别人来操心。”
章华熙仰天大笑,“如果世界由你来定位,你就不会有今天了!好!既然你这样有骨气,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了!”章华熙站起来,朝儿子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朝铁门外走去。
章华熙刚走到门口,扭回头定定地看着史荆飞:“这一趟没有白来,长见识了,开眼界了--我要看着你姓史的还能蹦几天!”
章子硕掉转头,走到史荆飞跟前,带着恨意的一言一语蹦了出来:“顺便提醒你一下,首先将你所有丑恶作为捅向云海、捅向网络的,正是你比相信自己还相信她,比疼惜自己还疼惜的人!”他想不来则已,既来之就要先将姓史的精神打垮。他王牌在握的得意嘴脸,比父亲章华熙肤浅,也比章华熙更令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