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你们都是记者?你们……你们都是冲着贪污腐败、玩弄权术的史荆飞、史局长而来?”史荆飞突然大吼一声,“我就是!”于是,围绕着戴伟副局长的各路记者纷纷调转方向,齐刷刷涌向史荆飞。“您真的就是史荆飞、史局长?云海网上社区没有出现‘局长日记’之前,我们闻之大名,还是如雷贯耳、敬佩有加的:您在任期间,曾查处大大小小的煤矿事件近万起,排除煤矿各种紧急险情上千起,支援过四名矿难工人子女上学……因此,您曾是备受人推崇的清廉局长,曾是人们衷心拥戴的人大代表,曾是市先进、省先进,甚至是全国清廉好局长的一张名片。可是无风不起浪啊,名利双收后,你为什么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听听史大局长刚才的一声怒吼,依然保持着一种浩然正气,似乎你想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网上的种种事情难道只是传言?”“如果网上的帖子是传言,史局长会与发帖者对簿公堂吗?”“史局长平日树敌多吗?”“你觉得揭露你的,会是身边的人吗?”
“扯淡!”史荆飞歇斯底里的声音如电闪雷鸣般划破人流,“通通都是扯淡!我没什么时间上网,我不知道什么局长日记,我只知道的确有人为了自己的一已贪欲,不惜将大片土地、森林贱踏为一片白色沙漠,我只知道某些人为了一己贪欲,不择一切手段……”
史彤彤悲喜交加地直视着父亲:父亲,还是一身正气!难道,真是有人想栽赃陷害父亲?如果不是的话,父亲不应该表现得这样临危不惧!
郑正好不失时机地挤到跟前,站在台阶上问道:“我是《云海日报》记者,您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敢用什么保证?”
彤彤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史荆飞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告:“许多煤矿人有目共睹,许多文柳百姓有目共睹:为了阻止文柳乱砍滥采现象,为阻止文柳白色沙漠进一步蔓延、恶化,我曾多次出现在该地,并且前不久因为阻止还引起了纠纷!”那份报告在史荆飞的手中抖得刷刷作响,“可是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一份居然有我史荆飞亲自签名按了手印的《环岛矿业可开采可行性报告》!我史荆飞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出尔反尔、自己打自己耳光的卑劣小人吗?”
居然还有这种事情?众记者面面相觑,纷纷低头记录着史荆飞的一言一行。“那么,为了还原事情真相,也是为了给您自己一个公道:您愿意现在当着我们记者的面,去云海最权威的高院作这个鉴定吗?”郑正好望望彤彤,继续道,“鉴定结果也许说明不了全部事实,但至少可以透露给大家这样一个信息:的确有人为了谋一己私利不择手段。”
“我匆匆从文柳赶回来,就是为了做这一件事情!我更想看清这个胆大妄为之徒!”史荆飞清了清嗓子,“不存在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弄清的问题,科学的依据胜却各种假想与猜测。”
警车鸣叫着掠过云海市的大街小巷,直驱向省矿业安全监察局。今天本来是徐泽如最高兴的日子,一上班他就得到提升为科长的命令,前一刻钟,他兴致勃勃想到的是晚上要请岳父好好喝一顿酒,两家人聚一聚,祝贺一下,欢乐一番!万万没有想到,转瞬之间,他的岳父竟然就陷入了囹圄。当涂泽如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史荆飞曾一次次低头弯腰走到雀儿崖那简陋的棚区里,奉送上徐家娘俩儿的生活费和学费的情景。
矿井紧临山路,这是章华熙、谢家彦等首批脱离国营煤矿、实行单干的私营煤矿,由两对每年产6万吨的矿井整合而成,整合后矿井的生产能力为每年15万吨,虽然该矿的技改设计和安全方面未经审批、技改工程未经验收,甚至还没有取得安全生产许可证和煤炭生产许可证,但发财心切的章、谢两位矿主竟然空口许以暴利,在拉拢、游说国营煤矿工人脱离国营煤矿后,立即组织生产。
为了牟取暴利,章、谢二人马不停蹄地安排两个采煤工作面和九个掘进工作面同时作业,徐泽如的父亲徐妙根,这个处处被妻子拿来同史荆飞比较、被妻子抱怨责怪的老实汉子,为了一改在妻子眼中没本事的形象,不顾国营煤矿副矿长史荆飞苦口婆心的挽留,毅然决然地辞职投入到了私营矿区。谁知,一场灾难正在向他袭来……
要想致富快,必须出煤快--脱离了国营煤矿的矿工们已经没了退路,他们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苦干。当听着沙沙的挖掘声音,突然变成了嗤嗤的声音,有着多年经验的徐妙根及时向当日监工的谢家彦作了汇报。谢家彦叉着腰,皱着眉,不屑一顾地说:“透水?怎么可能?国营煤矿在雀儿崖开采了这些年,球事也没有,我们首富煤矿不可能这么倒霉吧?”
“谢矿长,不是倒霉不倒霉的问题,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老实巴交的徐妙根嘀咕着。“你的命就这样金贵呀?挖了这么多年的煤,你不是球事也没有吗?人命关天,人命关天,那么多人都是死在床上的,你还不是要每天晚上上床去睡觉?成事在天,富贵在命,生来死在床上的还是会死在床上,生来要死在矿井下的,还是得死在矿井里,而生来富贵的人,就是命大,就是死不了,阎王就是发善心不肯收留这类人!”
徐妙根被谢家彦的这套论调吓得一怔一愣的,眨巴着眼睛不知该如何回应。谢家彦一手叉腰,一边颇有大将风度地挥动着另一只手:“如今这年头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挖,接着挖!”很快就透水了,徐妙根迅速组织矿工们逃出井口,但他发现和他一起下井的另外四名司机都没有跑出来,并且井下还有四十多名矿工也正在巷道里寻找出口。于是,他重返矿井,而这时候,黑压压的大水迅速地涨了上来,很快就把矿工们逃生的运煤皮带堵上了,一股股水没过了矿工们的腰,漫上颈脖,朝他们嘴里灌……
徐妙根将运煤的三轮车砸进水里,气势涛涛汩汩外蹿的水咆哮着,汹涌着,分分秒秒地吞咽着矿井,一步步威胁着矿工们的生命。
吓呆怔傻了的矿工们渐渐醒悟过来,他们学着徐妙根的样子,将一辆辆三轮车扔进水里,然而水势涛涛,扔进水里的车转瞬就不见了踪影,水势却一直不停地往上涨,龙门眼被淹了,矿工中有人开始慌乱了,他们气喘吁吁忘了奔跑,也无力奔跑……
徐妙根眼见扔进水里的三十多辆车转瞬不见了踪迹,再看看绝望的弟兄们,大喊着:“弟兄们快走啊,跑啊,拣一条命就是一条……”
矿工们喘着粗气疲于逃命,徐妙根蹲在地上,跑上来的一部分人攀上他的肩,抓住井口皮带,向井口逃生。徐妙根每往井口送上一个人,就嘶哑着嗓音喊道:“快去找谢矿长、章矿长,让他们派人来接应我们!”
徐妙根重新返回到矿工们中间,喊道:“大家往这边跑,我们要死都死在一起!”在徐妙根的带领下,大家跑进了一条废弃的巷道里。井水就像一条巨龙,在矿工们身后吐着长长的舌信。于是,徐妙根开始组织大家用木桩猛撞挡在路上的墙,以期砸墙通向户外自救。五六个人拿着木头都上去干,一个人捣几下,没有工具的矿工们就用手刨,鲜血染红了墙壁。
徐妙根实在是没劲了,他手里的木头立即被人接过去换着捣,人多力量大,抱成一团的矿工们,六个人抱着一根三米长的木头,拼尽全身力气狠狠朝墙上撞去。
如同天地初开,如同惊雷般一声隆隆巨响,墙壁终于塌了一个窟窿,外界的阳光伴随着生命的希望照射了进来。
死里逃生的矿工们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下,第一次幸福地发觉拥有阳光就如同拥有生命绚丽的色彩。同时,他们惊疑地发现,在外墙用电钻、铁钎帮他们凿墙钻洞的人,不是谢家彦、章华熙两位本应该承担起全部责任的矿长,而恰恰是与私营煤矿没有多少关系的史荆飞。史荆飞率领着国营煤矿的工作人员在进行紧张的营救,他们在半个多小时内,马不停蹄地打通了三道隔断墙,才让围困在矿井里的弟兄们终于重见天日。
“快,快出来!危险,危险!”史荆飞一抹满面的泥土,将大手伸进墙窟窿中,夹起紧临洞壁对外边天空发怔的一个矿工,硬生生地将他拖了出来。如梦初醒的矿工们一个个弯下身子,一身泥水连拱带爬地挤了出来。
“不能停,不能停!这边,这边!”史荆飞急切地组织众人朝一边的安全出口逃离,“快,快!跟上,都跟上!”
众人奔跑着,跑了两千来米,只见一个矿井风门。史荆飞一推风门,里面早就挤满了焦急不安的矿工家属们,她们不顾保安的阻拦,拼命往里挤,男人生死不知,家里的顶梁柱、经济来源、主要劳力生死未卜,她们生不如死地煎熬着。她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着,拼命往矿井里挤。
突然,透过密密麻麻混乱交织的人腿,眼尖的徐泽如突然看见史荆飞带着一小队矿工气喘吁吁奔跑返回。
“他们,他们出来了!”徐泽如脆生生的话音刚落地,突然而至的惊喜惊愕了众人,她们一抹泪眼,扑向各自的男人,在男人怀里又抓又捶,号啕大哭之后,又发出孩子般的大笑。
然而,这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并没降临到余一雁母子俩身上。余一雁拉着儿子,穿梭在人群中,她寻找着,急切地扒拉着黑柱一样的男人们,然而,在对方转身惊愕的对视之下,在被急匆匆赶过来的别家人相认相拥的瞬间,失望化作水雾,弥漫了余一雁的视线,也许只有在这生死攸关的界线面前,平日里被她横加指责的丈夫此刻才重若千斤。
“妙根,徐妙根!”余一雁挤到史荆飞跟前,“我家徐妙根呢?我家的男人呢?我发誓再也不跟他吵,不跟他闹了,你让他快点回家吧,我……我受不了!”
史荆飞一愣,对着人群大喊:“徐妙根,徐妙根逃出来了没有?徐妙根,你的老婆、儿子在这里!”
声浪溅在人群中,喜极而泣的人群下意识地安静下来。没有人发现徐妙根,徐妙根不在人群中,那么只有一个事实:他还身处危险的矿井中。
不少妇女暗暗拉住了丈夫的手臂,示意孩子抱紧了丈夫的大腿,她们不愿意失而复得的惊喜转瞬即逝,她们不愿意刚刚回生的丈夫再闯鬼门关。史荆飞一抹脸上如雨的汗水,望着安静的人群。
余一雁捕捉到了大家不愿再下矿井冒险的意图,焦虑得失声大叫:“大家可怜可怜我的孩子,救救他爸吧,求求你们啦,大家帮我一起找找他吧……”
“你不用急,大家一起下矿,就要一起回家--一个也不能丢,一个也不能少!”史荆飞看着大家,“今天你们受惊了,受累了,早点回家歇着吧!”
说完,他转身朝危险地带奔去。他像一个巨人,维系着余一雁母子唯一的企盼和希望!
史荆飞跑着跑着,突然感觉身后有无数双脚跟随着他,一转身,余一雁紧紧相跟,许多身体壮硕的矿工紧紧相跟。史荆飞棱角分明的脸上现出一丝感动和温情。他朝大家点点头,朝前奔去。
晚了,晚了!史荆飞疾快地赶到那堵逃生墙时,还是晚了一步,徐妙根被压在倒塌的墙根,洪水漫过了他的身体,只有一绺绺挂破了的衣服漂浮在水面。
余一雁惨叫一声:“妙根,我再也不跟你吵了,你起来,跟我回家!”她伸出的手只来得及触到徐妙根漂浮在水面的衣服,徐妙根整个身体赫然向水中倒去。
史荆飞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摸索着从水里托出徐妙根的头颅,一边伸手抹去他满脸的黑水,用手指抠着他满嘴的污泥、矿灰。另两名矿工抱住徐妙根的腰身,试图将他的身体从土墙的压力下解救出来。然而,泥土好像整个砌在了徐妙根的下肢上,矿工们只有伸出两手,刨着堆积在他身上的泥土。徐妙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脸越来越黑,鼻孔、嘴里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
史荆飞含着泪轻唤着:“兄弟,坚持,坚持!你要挺住,挺住啊!”徐妙根艰难地睁开眼睛,浮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几次挽留他留在国营煤矿的史副矿长,而不是私矿主谢家彦,章华熙!他浮现出一丝愧疚的笑容,咧开嘴,艰辛地说道:“谢……了……”
余一雁哭喊着奔过去:“你这死鬼,你要挺住,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徐妙根迷茫的眼神紧盯着余一雁的眼睛,“跟着……史矿……矿长……
捡破烂……也比这……强……”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头软绵绵地向史荆飞的胳膊一歪。
“妙根……”余一雁的哀嚎犹如万马奔腾,“妙根啊……”
刺目的阳光透过车窗,晃得徐泽如睁不开眼睛,他擦了擦干涩酸肿的眼睛,从翻飞的记忆里回到现实。
这起事故,由于矿主谢家彦及主要管理人员逃逸,延误了营救时机,给入井人数核查和事故抢险救援工作带来极大困难,致使六人重伤,两人死亡。
副矿主章华熙事发当天在外地出差,但私自开矿引发重大事故,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一年后,据说他去了菲律宾。当他的身影渐渐淡出雀儿崖矿工们的视线时,他却富态毕现地杀了个回马枪。他在云海、在文柳等城市置办豪宅,在边沿地区开拓矿业,据说他富可敌国,他在各大银行的私人存款达到了十几亿,他完全可以开银行置房产,轻松地坐享其成,谁知道他仍然选择在矿业界冒险淘金。
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徐泽如就情难自已,那死去的两位矿工分别是徐泽如的父亲徐妙根、蓝贵人的父亲蓝海涛。
3
这些天,彤彤一直留在母亲朱韵椰身边,她担心母亲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更担心母亲无法忍受父亲在外包养情人的残酷传闻。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排山倒海般一齐涌向彤彤,将彤彤一家推到了风口浪尖--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家里引以自豪的资本在世人心目中完全颠覆了!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将父亲押上警车的竟然是自己新婚不久的老公、一个刚刚得到提升的预审科长徐泽如!
真好笑,彤彤原本只是一个躲在网络外看戏的人,她冷静地关注着日记的更新,然后发挥自己丰富多彩的想象,一行行才华横溢的文字就从她心中、指尖流淌了出来。她认定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有良知的看客,虽然会置身事外,但她会随时竖起自己的好奇心,敏锐地挖掘出幕后的真相。可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生活本身原本比虚拟的网络更精彩。
《环岛矿业可开采可行性报告》鉴定结果出来了,签字不是史荆飞本人的真迹,覆盖在名字上的指纹也不是史荆飞的,而据鉴定人员的判断及分析,那鲜红圆润的细嫩指纹是一个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