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建国受伤，伤好后回来就是这样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难熬的夜晚。“我真是命苦，建国人不错，心眼好，对我一片真心，没想到为修公路受伤，这场灾难不仅让建国成了瘸子，更要命的是让他失去了男人的阳刚气，得上了阳痿症。”
洪橘轻轻翻身：“唉，我苦点累点倒没啥，可不能让家里的几个老人知道了，要不他们会伤心的。更不能让外人知道了，人家不理解，要是跟建国开玩笑，还不要了建国的命？建国是为我、为村里的事才变成这样的，我受点委屈没啥，可看到建国成天这么萎靡，这么压抑、痛苦，这心里比刀子搅还痛啊！”
“老天啊老天，为啥要对洪橘这么刻薄，为啥要对建国这么狠心？不，建国，我不信命，我一定要想法治好你的病，相信我……”
罗机会大儿子当兵复员就没在村里多待，很快去外村当上门女婿了，几乎跟家里断了往来。
家里只有一个小儿子，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生了个孙子，却是一个傻子。儿媳妇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偷偷地不辞而别，儿子四处去找，三个月后遭遇车祸早早至U了另一个世界。
一连串的灾祸让罗机会心里窝火，脾气更坏，公爹公婆已是风烛残年，连气带怄，先后去世，那时罗机会还要讲排场借钱为老人大办丧事，两口子为这事打了一架。罗机会男人骂她是猫哭老鼠一假慈悲：“我老头老娘在世时遭你伤透了心，死了还不得安生，你就积点阴德，让死人早日安息吧。”
当年建国的爷爷就是看不惯这个罗机会的所作所为，才搞了那一出独特寿宴，老人是在劝天下儿女尽孝心的本分，千万别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终身愧悔和遗憾啊。可惜罗机会不思悔改，在家总跟男人过不到一块儿，又过了些年，男人也得急病死了，丢下她跟着傻孙子和孙媳妇过。
孙子邱大傻不知东南西，可孙媳妇秋叶却不是个简单角色。秋叶进门不到半年，俗话说上行下效，老跟这个名声不怎么样的奶奶作对，简直是饭瓢碰到锅铲，舀不到一口锅里去，最后只好分开单过。这时的罗机会身患慢性病，已然老迈，耳聋眼花，在困窘和孤独中挨过两年也被阎王爷勾了命簿，村人背下都说：人在干，天在看，这罗机会一辈子做了太多的恶事，老了遭报应了吧。真是老话讲的“屋檐水滴日窝窝——报还一报”。
张展跟大力约好去邱大傻家，邱家是大力“一对一”的帮扶对象。这次去一是宣传新型合作医疗政策和实施办法，二是动员他老婆秋叶去镇上做节育手术。这邱大傻傻头傻脑的，干活没用，家里穷得要命，媳妇秋叶从山上嫁到长江边，摊上这样一个男人，心里窝着一肚子火。
最要命的是，人傻并不影响生养儿女，几年时间，两口子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都读二年级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也整不醒豁。小女儿也快满五岁了，明显的智力也成问题。这不秋叶又偷偷怀上了，看样子秋叶是憋着一股劲儿，非生个带把儿的不可。前一段时间两口子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听说秋叶回来了，张展赶紧和大力上门做工作。
张展一看家里没人，又跟大力跑到地里。两个人还没走拢，倒听见秋叶凄楚心酸的歌声：
一想麦子黄哎，麦子还在坡上。
想点猪肝来汆汤，又想腊香肠。
二想瘦腊肉，黄焖煎豆腐，
爆炒腰花和猪肚，羊肉炖萝卜。
三想荷包蛋哎，红心咸鸭蛋，
又想绿豆煮稀饭，丈夫也不管。
四想塘里藕嘛，炖，电半肥瘦，
还想后园红石榴，干锅炒黄豆。
五想塘的鱼哎，鲢鱼和鲤鱼，
藕粉调米汤，海带拌蜇皮。
六想红橘酸，橘子十八瓣。
肥肉炒蒜苗，糯米煮稀饭。
七想大头菜，核桃自己开，
洋芋蒸扣碗，牛肉炒韭菜。
八想“帽儿头”，米汤煮芋头，
最好炖蹄膀，蒜薹炒瘦肉。
九想辣子鸡，虾子过油炸，
又想挂面煮丝瓜，冰糖米花茶。
十想奴的命哎，四行都想尽，
想也想不到呵，只怨今生是苦命。
这是三峡一带传唱的一首妇女“害喜”时，由于贫穷，想吃吃不上的《十想》歌，在凄怨调侃的诉说中带着生活的艰辛、苦涩。两个人听得心里酸酸的，看见秋叶正在地里割红苕藤，就下地去帮忙，抽空跟她说计划生育的事，秋叶不理不睬。
等到藤子割满一背篓，张展抢着帮她背回家，放下背篓，试探着说：“秋叶妹子，我们今天来，主要有两件事：一是给你宣传讲解“新农合”的政策，村里多数人家都参加了。“新农合”的缴费标准是由中央财政补助四十元、市财政补助三十六元、县财政补助四元，参合人员每人自筹缴费二十元。再一个事就是想提醒你，看哪天有空去一趟镇卫生院，把引产手术做了吧。”
秋叶一听，两个眼珠瞪得溜圆，指着外说：“你说参加“新农合”还要交钱？莫是来骗我们哟，老娘没钱，有钱也不交。再说老娘一天忙到黑，哪天都没得空。你们给我出去，莫来惹老娘生气，不出去？莫怪我不认人哈。”
“妹子，你看家里一大家子全靠你一个人操心劳碌，这日子过得恁个恼火，要是家里再添人进口，不是负担更重吗！
“嘿嘿，张展，我跟你说，上回牛脑壳组长来劝我去做手术，遭我骂跑了，这回你以为你来了，我就会给你面子？做你的大头梦去吧。说穿了，我秋叶男人是个无用之人，在村里没权没势，要再没个儿子，这以后更是在人前抬不起头。将来老了，两个女儿嫁了，哪个给我养老送终？我这回是吃了枰砣一铁了心要生下这个儿子。”
“那要是又生个女儿怎么办？”张展担心地问。
“再生呗，一直至U生了个茶壶嘴嘴儿才不生了。”秋叶耍横地乜他和大力一眼儿，看到这个村里出了名的泼妇那挑衅的神态，牛大力恨得牙痒，张展强忍着才没发火。
“妹子，我说句实话，你莫生气，我确实没得恶意，是真为妹子着想。就你男人那个智商会影响后代的智力，这叫遗传，是有科学道理的，就是城里的大教授、大科学家也不愿意多生娃，人家那还是高智商。再说不是有一句话叫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吗？这是一种恶性循环，真的很影响一家子的生活质量，我看？…
“你看你妈个鬼哟，我生的娃儿是傻瓜是蠢蛋关你狗屁事。你没听说“生的是个男娃娃，一屋大小打哈哈；生的是个女娃娃，一屋大小瘪嘴巴”，你们男人哪里体会得到女人的辛酸苦楚？姓张的，你来喊老娘去打胎，我跟你说我不去，你拿八抬大轿来抬也不去，你把老娘干瞪眼。”秋叶一脚踢翻地上的锑盆子，锑盆子飞出去击中正在地上刨食吃的一群鸡鸭，一阵稀里哗啦、咯咯嘎嘎的声音，乱成一团。
气得张展终于发火了：“我跟你讲道理你横竖不听，我也懒得跟你吵，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然的话……”
“嘿，老娘不吃你这一套，想罚款？没门儿。想牵大肥猪？也没门儿。才有一头十多斤的猪儿子，正等着吃食呢，你看得上就牵走。”
牛大力实在气急，嘟脓了一句：“看你飞叉叉的一张臭嘴，还真是天下第一泼妇。”这一下把秋叶惹毛了，她一步扑上去用手扇牛大力的耳光。牛大力边后退边用手去挡她。
张展忍无可忍大喊一声秋叶，以前人家骂你是泼妇，我还不相信，今天看你果真是个横不讲理的泼妇，果真是天下第一泼妇。”
秋叶听了这句话，马上又扑向张展，张展人高马大一把推开她，秋叶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傻男人和两个女儿也围着她大哭。秋叶哭着用恶毒的脏话骂：“呜……好你个黑良心的，我咒你一辈子打光棍，我咒你儿子娶不上媳妇，我咒你娶了儿媳妇生不出孙子，生了孙子也没屁眼。呜……”
张展气得拳头捏得紧紧的，浑身发抖，冲她大声吼：“你生，你生，你越生越穷，你生吧，看不傻死你、穷死你、累死你。”胸部起伏，像要炸裂开来，大力拉住他一起退了出来，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往村委会走。
才走出去二十多分钟，就看见洪橘跟朵朵顺着田埂跑了过来，看见他们两个人就喊：“快，秋叶喝了老鼠药。”张展一听，脸色惨白，撒腿又往秋叶家跑。
几个人跑到秋叶家，看见三姐正在给秋叶喝生绿豆浆催吐，秋叶吐得一塌糊涂。洪橘赶紧打电话给康明，张展背起秋叶就往康明的诊所跑。
好一顿折腾，康明把洪橘和？长展叫至边说可能秋叶买的老鼠药是假冒伪劣产品，才捡回一条老命，要不，她早没命了，真是虚惊一场。”
张展一听喝的是假药，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一拳砸在桌子上，把桌上的玻璃砸得粉碎，手也划伤了，血一滴滴往下滴，痛得他张大嘴巴直哈气。
洪橘问他干啥，张展气愤地说我就是不明白那些高学历高智商的人都不愿多生娃，为啥她这日子过得这么恼火，还要拼死拼命地超生？你为她好，跟她讲道理，她不领情，用最恶毒的脏话咒骂人，还要用死来威胁人，简直就是愚不可治。难怪毛主席当年要说“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教育好农民”，如果中国的农民都像她秋叶这样，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还有啥希望？”
“好了，展哥，你冷静点，人没事儿就好。她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跟她生气有啥子意思嘛。”洪橘劝说张展，张展渐渐冷静下来。洪橘让大力和张展先回去，返身进了抢救室，躺在床上的秋叶正在输液，三姐和朵朵陪着她。
秋叶紧闭双眼，头发乱成一把草，披散在枕头上，洪橘坐在床前，用手轻轻梳理秋叶的头发，柔声细语地说：“秋叶妹子，我是洪橘，刚才的事我都晓得了。妹子，我也是女人，我是晓得女人的苦处和难处，我晓得你有一肚子的苦水和委屈，找机会把这些委屈倒出来心里要好受一点儿。”
“妹子，人的一生其实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你有两个女儿，我也有两个女儿，细娃多了，当妈的遭罪呀，不是有句老话说“儿多母苦”吗？要是家里没条件把女儿培养好，女儿一生不会幸福，当妈的心里会好受？幸亏现在义务教育学费全免交，要不这日子还要恼火哟。
“其实把人生想明白了，就觉得生儿生女都一样。现在人们慢慢改变观念了，生女儿比生儿子强，说生女儿是招商银行，生儿子是建设银行呢。我家建国也说，今后者卩是独生子女了，有儿子就有女儿，有女儿就有儿子，大伙都把这个道理整醒豁了，也就不去钻那个生儿子好还是生女儿好的牛角尖了。说穿了，生儿生女都是尽社会义务，儿子、女儿也不是我们当爹妈的私有财产。以后“养儿防老”的养老观会逐渐被社会化养老所替代，国家不是出台了计划生育奖励政策吗？听说人头奖额还会提高。现在不是对年满六十的老人补贴生活费吗？不是正在推行“新农保”吗？国家越来越富，将来人人都能老有所养，老有所医，老有所居，老有所乐。你呀，那么精灵的一个人，还想不透这些道理？”
洪橘拉着秋叶的手说妹子，听我一句劝，跟张展学种菜吧，你那犟脾气也该改改了，早先你要是加人了种植、养殖协会，这日子不就好过多了吗？你倒好，硬说人家张展是“猪鼻子插大葱一装象”。就说去年种辣椒吧，人家都按照规定，一亩地种四千株辣椒苗，你硬是要犟着鼻子只种两千株，还要在辣椒地里套种谷，结果苞谷严重荫蔽，影响了辣椒的生长。张展领着姜技术员来帮你，你还说：“老娘种了几十年的菜，还要让城里人来教种菜，真是天大的笑话，老娘的土地，老娘爱种啥子就种啥子，关你屁事。”你看嘛，这两年，科学种菜，家家户户都赚到了钱，你拖家带口还要用老办法种菜，不是越种越穷呀。”秋叶睁开眼目青，定定地望着天花板。
“政府建立“新农合”医疗制度，是让我们农民受益的好事，展哥和牛组长来给你宣传，收取参合费，你有困难可以提出来嘛，你倒好，把人家两个大男人一顿臭骂，多伤人哪。秋叶妹子，不是我说你，这事你做得确实有点儿过了。”
洪橘接过朵朵递过来的毛巾，给秋叶擦拭脸上和衣服上的绿豆浆？？“妹子，姐得提醒你，下回生气了可不准再喝老鼠药，这回算你运气好，碰上假药，捡回一条老命，要是下回碰上真老鼠药，你不完蛋了呀。你傻呀，死都不怕还怕活着，死都不怕还怕改掉坏脾气，死都不怕还怕过不上好日子，死都不怕还怕去做手术？…
话还没完，秋叶愣着看她，忽然一翻身坐起来，拔掉针头站起来就往外走，洪橘一把抓住她？“秋叶妹子，你去哪里，你不说，我不放你走。”
秋叶回头看洪橘，说？“你放心，就冲你支书叫我这么多声妹子，说明你还真不计较上辈人的恩怨说明你还看得起我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劝了这大一阵，我秋叶也想明白了，这娃我不生了，我去做手术。”一挣便跑了出去，急得洪橘在后面喊：“妹子，明天我陪你去镇上。”
秋叶站下，背向众人应了一声明天我等你。”
德林的客运车正式转让给建国了，中午德林给洪橘中丁了个电话，说在城里买了新房，今天回来搬家，接娃儿和老头老娘进城。
“德林，你等会儿，我跟展哥来送送你们一家子。”回头还让老会计去小超市买了两瓶太白酒，送给德林一家，恭贺乔迁之喜。
张展高兴地握住德林的手：“德林哥，你可是大伙的榜样哦，桃花村永远是你的家乡，欢迎天天回家看看。”
德林说兄弟，你说对了，我也想遵照你的指示，以后呀，天天坐建国的车回村来看看。”一句大实话逗得一坝子来送他的乡亲都笑了。
老会计和洪橘来了，老会计把酒递给德林，说是村儿里的一点儿心意，这是跟奖励大学生的规定一起出台的，以后凡有进城定居的村民乔迁，村里都要送两瓶诗仙太白酒表示祝贺。
德林的老头子抱着酒高兴得嘴者卩合不拢，一边道谢，一边让大伙以后进城了到家来坐。
洪橘问德林的老屋是不是还没处理，上回商量的事儿还算不算？
德林说：“支书的话，我德林敢不照办？我早就把钥匙给了杨越，本来让他住，住多久者卩没关系，可他硬要付钱租这老屋，他现在的公司也确实需要房子，我就只好依从了。”
“好，德林，叔、婶，你们以后想桃花村就回来，桃花村永远是你们的老家嘛。”洪橘笑着说。
这一天，在村民代表会上讨论重点帮扶问题，洪橘先通报说，区妇联和扶贫办已经巴秋叶纳人首比农村贫困母亲产业资助项目名单了，将从技术资金等方面给予大力支持。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也算解决了眼前的燃眉之急。洪橘请大家针对秋叶家的具体情况，各自发表意见。
朵朵最先表态，说秋叶要是想养母猪，自己可以提供帮助，先给猪仔，等产出后再付款。再说养能繁母猪政府还给补贴，要是母猪死掉，政府还负责赔偿。并且每年区畜牧局的还要派出检疫员定期检疫，打防疫针，至少两次，相对来说风险要小一些。
张展也表态，只要秋叶愿意加人蔬菜合作社，自己无偿帮助秋叶学习新的种菜技术。
牛大力也说，秋叶要是选择养母猪，需要饲料，村里加工厂可以采用先提供饲料后付款的形式帮扶。
洪橘听了大伙的发言，非常满意，说秋叶决定跟朵朵学习养猪，一个人忙不过来，同意把土地流转给庆丰种红橘树，又叮嘱朵朵以后多带带秋叶，她的文化水平不，在技术上要多指导才了，朵朵点头答应。
洪橘又跟大家通报了另一个坏消息，说市场竞争激烈，今年的儿菜过剩，价格大跌，请各位主动出击，寻找销售渠道，会场上气氛有些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