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树改良完了,梁技术员跟支书道别时,只说了声:有啥事捎个信我就下来,这种果树改良我也是头一回,也是按上面的意思办,有些事还请支书多担待。两人在村口分别,看着地里的果树被银得光秃秃的,像伤员一样肢体残缺,都用胶带包扎着伤口,心里都沉甸甸的。
桃花村名不虚传,你看,刚过惊蛰,这村前村后,山坡田坎的家桃树、野桃树就一朵一朵、一树一树冒出粉都都的花范。支书德生叔就顺着那条泥汗不堪、沟槽纵横的土公路一步一跳地走,看着满山满坡沉默的橘树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
四年眨眼间就过去了,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上面来人动员桃花村人推广脐橙嫁接,帮农民脱贫致富。桃花村人可背运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优良的脐橙枝条嫁接到桃花村的橘树上就是不争气,要么一树一树不开花,要么开了花不长果,要么有果子还不到成熟就掉了,不掉的也裂开了口子,反正是怎么能让桃花村人伤心就怎么发展,怄得爷爷奶奶们愁白了头发,气得叔叔婶子们大骂缺德的技术员:桃花村人跟你有仇啊,这么医整人,以前的桃花村靠红橘还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这不硬是让你龟孙子给整穷了吗?
这天洪橘回家拿钱,在家里屋檐下洗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然后提着一篮衣服去长江边洗,洗完回家,听到出了名的“火炮”刘大毛在坡地里骂人,一边用大政刀政掉地里的脐橙,一边骂人,把乡长、村长、技术员的祖宗八代都骂遍了……洪橘听了好一阵,看看大毛哥气得那个脸青面黑的样子就插嘴:“大毛哥,骂啥呢?不累吗?再说你天天这样骂也不解决问题,其实红橘改良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技术员,那是上级领导搞的形象工程。”
“嘿,骂还是轻的,啥狗屁形象工程,害苦了我们农二哥,他要在跟前我还打他呢,这官儿还会当不会当?”刘大毛气呼呼的,因为红橘树政光,没了红橘卖,折了一大笔收入,他本来打算跟人出去打工,媳妇担心他出去学坏,又担心他脾气不好出去惹祸,就不准出门,两口子一直吵嘴骂架,弄得他心头鬼火冒,一说到橘树就一肚子气:“我就不信上头当官儿的就没人敢管这事儿,你看吧。你笑,笑啥?洪橘,你个鬼丫头,等你毕业了,要是考不上大学,你就尝到了当农民的苦头儿,我看那时你还笑,笑,哭吧,你个傻妹儿。”
“大毛哥,我是说你骂人家,人家住在大城市里,能听见吗?”
“那还不许我出口恶气呀?好不容易有几棵红橘树卖钱,他们成天吃饱了没事干,硬是把那些摇钱树给毁了,毁了呀。你晓得不?那可是三峡人老祖宗留下来的优良大红袍啊,培植那些树要多少年?要花多少代人的心血呀?毁在这些龟儿子手里,老子心痛阿……”
正斗嘴,就看见大路上走来一群青年男女,肩扛手提都是简单的打工行李,洪橘眼尖,一眼看到表姐,跑上去亲热地招呼:“表姐,真走啊?”表姐一脸无奈:“不走又怎么办?如今摇钱树不结果了,前几年红橘丰收的几个钱,这几年都花光了,要在村里穷死啊,桃花村人得罪了桃花河神,要遭惩罚,你没听说吗?”表姐满腹牢骚。
“表姐你到哪儿去啊?,”
“能去那儿?只有去广州打工喽。看噻,这一脚的烂泥,这都啥年头啦,一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这条路我从小学起一直走到初中毕业,多少年了,天晴一身灰土,下雨一脚烂泥,我摔了多少跟头,哭了多少鼻子,全为这条该死的路啊,我……”表姐眼圈红了。
洪橘拉着表姐的手说:“表姐,到了外地要照顾好自己。我相信这条路有一天会修好的,表姐,说不定那时你闯出来了,还会为修路出力呢,你信不?”表姐看着洪橘认真的脸,若有所思地说:“真有那一天,绝不含糊,第一个出钱出力修路。”
刘大毛在旁边“哧哧”地笑。洪橘问他笑啥。他说:“我笑你表姐,再过几年都嫁人了,还回来捐钱修路?哪个相信嘛?”表姐脸红了,争辩:“嫁人了就不是桃花村的女儿?就不能为桃花村作点贡献?”“好好,有良心有志气,我刚才开玩笑,你莫往心里去呀。”刘大毛笑笑。
姐妹俩并肩向村口走去,洪橘说:“表姐,到了城里,安顿下来,给我写信嘛,说不定我以后也要走打工这条路哟。我好照着地址去找你。”
表姐满口答应:“等我进厂上班,我就给你写信,可我还是希望你能考上大学。”
“尽力吧,表姐,你慢走,再见了哟。”
“再见,洪橘,回去吧,等我的好消息。”洪橘向表姐挥挥手,直到看不见人才家。
回去跟爸妈说起表姐去广东打工的事情妈妈叹一口气,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先先后后地出去打工了,远的出省,近的也去了县城,村里就只剩下老弱病残小,被人们称为“三八六一九九部队”(妇女、小孩、老人)呢。”
又过了一个月,洪橘从学校回来,妈跟她说村里有人把“橘树形象工程”给告了,上面来人调查过,听说市里还要来人,洪橘听了.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再过一个多月,那天,高考后洪橘回家等成绩,刚进村口就听喝醉了的村长陈百万扯着大嗓门说话。村里家家关门闭户,看不见一个人影,连狗们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洪橘拍了好几下门妈才来开门,进了门才发现家里有好几个熟悉的脸孔对着她。洪橘吃了一惊:“你们,你们这是干啥?”
大毛哥说:“不干啥,市里来了己者,县里来了人,大伙儿以为要来调查橘树工程呢,可他们来了先在县里喝,又到乡里喝,这到村了又在村里喝,你说,这调查是个啥子结果?这不是明摆着走过场吗?搞不好又是空打吹。”说完气哄哄地拉开门出去了,另外几个人也跟着出了门。
洪橘问:“妈,村里出了啥事儿呢?”
妈叹了一口气:“你走后没两天就出事了,出大事儿了。”原来村里人看见那乡里、村里干部陪着上面来调查的领导和记者吃喝完了,送出了村儿,大伙儿心里都各自闷着一股怨气,怨村长?怨乡长?不知道,反正大伙儿心里诸得慌。不大一会儿,只见那个陪同的干事慌慌张张地又跑进村子,说县里的钟同志下河游泳出了事儿,叫村长快救命。
原来这桃花河比长江的水温要低得多,那个钟同志刚喝了酒,浑身燥热,就想下水去凉快凉快。他哪里知道这桃花河水的厉害,一跳下水腿就开始抽筋,只来得及喊了一声“救命”就直往水底沉下去,吓得乡里的那个干事慌了盘,拼命往村里跑。村长听到喊救命从床上翻身跳起来,撒腿就往河边奔,只见桃花河水静静地流向长江,除了一堆衣裤哪里还有钟同志的影子。
百万急红了眼:“我他妈不会水啊,会水的都到哪儿躲起来了?他妈的,大毛大毛,你个狗日的躲哪儿去了?快救县里来的钟同志,快,快去找啊。”人群一阵忙乱。
当天晚上,村里开了大会,办案的人挨个走访调查,问谁都说不上个子丑寅卯来,有人说大毛中午不是上地里给橘树喷洒石硫合剂吗,应该清楚情况。办案的又找村里询问,刘大毛是子人?是不是有见死不救的嫌疑?
老支书刚从乡里开会回来,生气地说:“哪个嚼舌头的乱说,大毛是啥子人我还不晓得!他爷爷救过川东地下党,他爸爸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跟他爸爸在“文革”中还救过县长呢,把县长藏在红苕地窖里才躲过了“造反派”的追杀,大毛平时就是个仗义的人,怎么会见死不救?”
办案的问刘大毛:“你昨天中午去给橘树喷药,听到呼救声了吗?”
“没有。”
“看见啥了?”
“啥也没有看见。”
“你一直在地里?”
“没有,头有点晕,我后来回家睡了一会儿。”
这事最后不了了之,村民们谁也没受冤屈,谁也没被牵扯,只是地里的果树依然挂不住果,依然让大伙成天唉声叹气,经济收入来源几乎没有,不断有人返贫,不断有人走出村子,走出村里的那条毛坯公路,到远处城里去打工……
直到两年后的那个冬天,柑橘已经全部下树。市里的一位姓付的市长下来调研,原定去青龙乡凤凰村,结果那位领导到了桃花村就下车了,一队人只好跟着下车。付市长刚好走到刘大毛的果林里,只见一老一少正用手锯锯掉茂盛的果树,付市长心疼地问:“老人家,好好地果树为什么要银掉?”
刘大毛只穿了一件汗衫,流着大汗气喘地说:“我锯我的树,关你狗屁事?”随行的干部告诉大毛这是付市长,专门下来调研情况的。
刘老头听说是市长,停下手里的活,大毛一声不吃地坐到地上。付市长又问:“老人家,这是不是嫁接的脐橙啊?”刘老头点点头。这时,乡里的一个干部提醒刘老头:“这是上级指示嫁接的果树工程,没有上级指示,你们怎么可以擅自锯掉?”
这一下就像往滚热的油锅里投进一根划燃的火柴,一下子燃旺了大毛心头的火。他从地上“呼”地站起来,冲那个乡干部吼了一顿:“怎么!有些当官儿的只晓得坐在办公室画圈圈,今天又跑来瞎鸡巴指挥嗦?啥子狗屁红橘形象工程?纯粹是造孽,你个老子地晓不晓得?这么大一棵树以前收大红袍红橘八百斤,自从嫁接脐橙后只开花不结果。再不就是结了果挂不住果,今天掉几个,明天掉几个,还不到成熟时果子就掉光了。傻子也晓得哪种树留得哪种树留不得。你是干部,书比我们农民读得多,你说该留哪种树?麻烦你告诉我。”大毛提高了嗓门儿,眼珠子睡起好大,胸脯一鼓一鼓地,现场一片安静。
所有的人既不能说话,也不好有什么动作,倒是付市长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本本记了起来。附近地里的村民都闻声赶来,大伙都争着向上面来的领导反映情况,付市长一边点头一边记录。然后喊来随行的技术员,问他一些情况,技术员如实报告说当年的改良柑橘树大部分都被村民锯掉了,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付市长问果子掉落的情况,技术员说果子掉落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下子不能得出结论。
付市长又问:“资料不是说三峡地区很适宜柑橘生长吗?”
“的确如此,但是三峡地区有些地方的土质、气候、环境很适宜脐橙生长,而有的地方很适宜大红袍红橘生长,这就要因地制宜。”技术员认真地解释,付市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头对一个戴眼镜的人说:%怎么样?你这个柑橘专家,是不是针对这个情况尽快搞一个科研课题出来,争取给农民实实在在地帮助指导,乡亲们发家致富需要科学指导,不能蛮干和瞎指挥。”又对村民说:“乡亲们,我们通过调查会尽快给大伙一个科学的技术指导,请大家放,大伙都忙去吧,别耽误干活。”
想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两个人者卩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洪橘回到家里跟建国说起今天开会的事,建国说:“这都是那该死的橘树形象工程祸害的,我当时不敢洒脱表态就是担心这个。你想噻村民遭骗了一回受了那么多年的穷,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害怕再受骗,信不过村里的干部了,认为你们这些村干部都是没有头脑的跟屁虫、应声虫。这人一旦对某件事某个人失去了信任,以后要想再说服人重新建立信任,那可就难啰。”
就是嘛,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洪橘用木盆端来洗脚水,建国把脚放到木盆里泡上热水,舒服得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招呼洪橘:“傻老婆,还不来烫烫却,天好冷。”
洪橘脱掉鞋袜,边烫脚边发呆,建国帮她把脚洗好了,她还沉浸在某种思维状态出不来。建国把洗脚水倒掉,回来把手在她眼前晃动,一把将老婆抱上床:“你呀,每天都是眼睛一睁,忙到熄灯,这村民也太落后了,太不相信他们的洪支书啦,也不太明白如今干啥都要讲究个科学发展,还以为现在的干部都还在翻老黄历呢。”
“我跟你看法不一样,我看如今的农民多是有一定文化的,也见过世面,不会盲目崇拜人、轻信人,遇事也好问个究竟,这恰恰是进步的表现。”
好像还有点儿道理。建国脱掉衣服,冷得一下子钻进被窝。
洪橘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屋顶,猛一翻身哎,老公,我有了。”
“啥?老婆,你,又有了?”
“嗨,不是有了,啊是有了,是有了好办法,看你,绕来绕去都我绕笨了嘛。”
“女人笨一点可爱,当然,千万莫是那种真的笨蛋,那样老公迟早要遭急死的。”建国还在说俏皮话。
“老公,我明天进城,你叫醒我哈。”
“进城做啥?”
“去请区果树站的专家,来给村民上一堂现场课……”建国还想问话,回头看老婆已经睡着了,只好关灯睡觉。
树上的果子大多卖完了,刚进腊月,日子稍微闲散一些,这天早上,洪橘还没出门,张展老婆披头散发又哭又说地闯进门,要找支书评理,洪橘放下扫把,扯下包头的方巾,跟着往张家赶。
一路走一路听张展老婆数落个八九,说张展是啥党员,啥支委成员,还不如她一个家庭妇女有觉悟。一进腊月天,手里有了几个钱钱儿,就跟打工回来的那一伙子人关在屋里赌钱。好几天了,白天黑夜都不落屋,人毛都见不着,指望跟他回娘家给妈做七十大寿,这生日都过了,她和儿子去了回来,他还没回家,去叫他,还顺势踢了我一脚。提起裤管让洪橘看,小腿青紫了一大片。“支书,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张展一脸疲态,气吼吼地说:“我早说右客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一年辛苦到头,过年了还不兴轻松轻松,我一不偷二不抢,你犯得着没事找事吗!说完一脚把院里的花猫踢到窗台上。
“轻松也得看日子吧,你丈母娘生日你总该去敬一杯酒噻,你说你让你儿子跟你学啥?要传出去让不让人说我瞎了眼,嫁了个没良心的,难怪人家瞧不起农民,你看看你这个不争气的样子。”老婆气得不住口地数落。
嗬,这下子,算是把张展的火点着了:“老子就是农民,就活该受穷,活该遭人白眼。老子是农民,就该脸朝黄土背朝天,就该干最苦最累的活。城里人天天坐茶馆,就是休闲。我是农民,腊月里打了几回牌,就成了聚众赌博,就是不争气?你后悔嫁错人了?你改嫁呀,老子不好,你去找个比老子好的呀,妈那个巴子的,有本事就莫回来,去找高素质的城里人啦,可惜你跟老子一样,没那个命。”说完又摔了屋檐下的一个洗脸盆子,吓得儿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张展只顾转身往屋里走,嘴上打着哈欠,念叨着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传下来的老言子:“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赌钱,三月里种田。”回头曝了一眼老婆,耍横地吼:“个傻右客,不晓得农村的老规矩呀?一年累到头,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不赌钱,那干啥呀?种田呀还是生娃呀?你说老子干点啥呀?”脚上趿拉着拖鞋,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全然不是往日勤俭持家的那个张展,真让老婆要气疯了,就连洪橘也惊得张大了嘴巴。她也明白两口子正在气头上,张展熬了几个通宵,正缺觉,说啥也是木脑壳一个,根本听不进。
看到张展进屋睡下,洪橘出来跟他老婆说:“嫂子,让他好好睡一觉,千万莫再吵,要过年了,吵吵闹闹多出丑,等他醒了,我再找他劝劝。”
张展老婆抹着眼泪说支书,你说以前没钱花没粮吃的日子不好过,可如今这有吃有穿的日子怎么也这么难熬?你也晓得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这男人是不是一有钱真的就会变坏?”
“嫂子,想开些,给男人和儿子弄口好吃的吧,大过年的,你看家家户户都在贴春联、挂红灯呢,家里也得有点年味儿,对吧?”张展老婆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支书,晓得你也是老的老、小的小一大家子,看我这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要你来过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