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橘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贾书记说,刚才是开玩笑的,洪支书不要生气哟。又对王老板说:“企业家,洪支书我给你请来了,该做的工作我和季镇长也做了,以后的工作就看你的啦。”
王老板点头哈腰地说是,是,今晚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德福酒楼小聚一下吧,还请您和洪支书赏脸。”
洪橘站起来,直戳戳地说:“王老板,我们桃花村不适合建水泥厂,你就不要费心了,我先走一步。”
“夏主任,你进来一下,洪支书要走了,看看还有啥工作没交代。”贾副书记对着门外喊了一尸。
原来的刘主任已经退休这个人到中年的女主任是刚调来的洪橘还是头回打交道。她进来一把握住洪橘的手,客气地说:“我刚到镇上对对桃花村的情况还不太熟悉,还要请洪支书多给我介绍介绍,今晚请洪支书给个面子。”
洪橘抬头看看外面,说下回卩巴,家里还有好多事情,今天就免了吧。
“洪支书是担心天晚了回去没船了,还是瞧不起我?若是瞧不起我,刚才的话就当我放屁。要是担心天晚了回不去,这个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朋友在水上派出所就是开巡逻艇的,等会儿送你回去不就一句话的事儿?走吧,走吧,你我都是女同胞,你还信不过我?”边说边把洪橘往德福酒楼拉,洪橘实在不好再驳人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这一去,局势令洪橘始料不及。洪橘开始还坚守着不喝,可怎敌得过对方几个人的软磨硬泡?更料不到贾书记很快借故离席,自己被当作了一枚棋子。她差点醉死在酒桌上,被送进医院输液抢救。等到季镇长赶来时,洪橘已经醒过来,躺在床上蒙头痛哭,季镇长也难过得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况且洪橘对他已经产生了误会,认为季镇长是见死不救,你不救洪橘倒没啥,可你不该不救桃花村,不该不救乡亲们啊!
洪橘一脸憔悴地回到家里,家里人当她不存在,建国更是说开了风凉话:“出去一晚上,电话也不打一个,城里那么好,还回来做啥子?”
“我喝醉了。”
“晓得你喝醉了,没船,回不来。你晓不晓得?你这一醉,可让桃花村倒大霉了,家里人也都眼看着成了罪人,只怕以后这一家人的衣服都不是穿烂的,是被众人的手旨头戳烂的哟。”
洪橘望着建国发傻。建国看她那样,气得把手里的扫把扔到地坝边:“去看看吧,你跟王老板醉饮美酒的大彩照正挂在村委会门口示威展览呢。”
洪橘听了这话,疯了一样往村委会跑,远远看见大门口围了好多人,说啥难听的都有。洪橘那个臊,那个气,那个恨呀,她扑上去一把抓下照片,几把撕碎,扔在地上:“这是造谣污蔑。”却引来一阵哄笑。
赵火药不相信地说造谣?污蔑?可这明明是你洪橘呀?你不点头,王老板能跟你喝酒?人家能来桃花村投资建水泥厂?再说,建水泥厂对大伙也是一件好事嘛,以前你不同意,现在同意了不是很好噻。”
“上当?受骗?被蒙?你多精明的人哪,能上这样的当?算了吧,莫在这里得了好处还卖乖。”陶七宝阴阳怪气地说。
“陶主任,你啥意思?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你晓得不?当时酒桌上还有你那亲戚贾副书记,你说我得了好处,你那亲戚贾副书记又得了啥好处?你说清楚。”洪橘气得脸红幸子粗。
“说清楚呀?我还是看清楚吧。那照片上没有贾书记呀,只有洪大支书喝得红头脸赤的。各人做下的事,没脸见人,还想给上级领导泼脏水,也只有你洪大支书做得出来哟。”
正闹得不可开交,张展赶来了,把地上的碎照片拿到手上,恨恨地揉成一团,说乡亲们,都回去忙吧,洪支书的为人,洪支书对乡亲们、对桃花村的情,大伙心里都有数,至于事情的真相,相信会弄清楚的,都回吧。”村民们带着疑问慢慢离开。
洪橘走进村委会会议室,发现村、支两委成员,还有各小组组长都在,一个二个直瞪瞪地望着她,她心里发堵,想骂人,想哭,却发不出声音,胸口一阵一阵揪痛。老会计端来一杯水,洪橘感激地双手接过来,脑子里一下跳出昨天贾副书记端来茶水的一幕,只仰天喊了一句:“我真的没做亏心事啊。”心里的委屈和愤恨如决堤江河猛然开闸,当着大伙伏桌大哭,直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一屋子的人心都在颤抖。
不知过了好久,大力一拍桌子:“狗日的,欺人太甚了,跟我们玩这种鬼把戏。”
“官大一级压死人哪,幸亏我没有当选这个村主任,更没有当这个村支书,要不今天还不是一样被人耍,村干部嘛,经常是耗子钻风箱一两头受气哟。”
“我说有些人要是再像刚才那样狗仗人势欺负人,当叛徒今天这会议室的事说出去,莫怪老子牛魔王不认人哈。”牛大力把桌子捶得咚咚响。
陶七宝气得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什么东西,烧言杂语地,你以为老子听不出来,你怀疑我一个堂堂的村主任去当叛徒?你算啥子东西?敢来说老子。
“嘿,不得了啦,有个当官儿的亲戚,老子就说不得你了?老子才不信那个邪,偏要说你叛徒叛徒叛徒……”陶七宝气得顾不得主任的假斯文,操起凳子从人头顶砸过去,大力头一偏,凳子摔到墙上,当时就摔散了架,两个人眼看就要打起来。
洪橘站起来撩开脸上的乱发平静地说:“都莫闹了,坐下来吧。”几个人坐了下来,洪橘说:“事情因我起的,我没有经验,头脑太简单,没有处理好这件事,不但改变不了建水泥厂的现实,还损害了各人的形象和名誉,也伤了大伙的心,洪橘有错。至于说其他,我问心无愧。刚才大伙的话我都听到了,感谢大伙相信洪橘,感谢大伙对我的理解和支持,洪橘给大家道谢了。我现在还想多说一句话,那就是洪橘不是软骨头,不会撂子。都各忙各的去吧。”
水泥厂如期在山明水秀的桃花、玉鞍两村交界处开工了。
农民穷,虽然心里明白在村里占地建水泥厂不一定是好事,但开始建厂,就有活干,都放下地里的活去给工地打工。村干部包括小组长都没去,就连陶七宝的亲戚赵绵绵也没去,他就是心里想去打工,也不敢,他害怕牛大力他们气来了收拾他。别人只管埋头打临工赚钱,只有陶七宝头上顶着村主任的官帽,白天在村里吆五喝六、夜晚邀约一帮子狐朋狗友喝酒打牌地张狂,还冠冕堂皇地说是在为水泥厂建设公关。
洪橘心知肚明,明着陶七宝是村主任,但村里的生产基本上还是张展领起干。大伙都明白,陶七宝就是冲着这个水泥厂才走马上任的,蔬菜、果子、鸡鸭猪兔养得好坏关他陶七宝屁事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别人去管吧,抓水泥厂建是村里的头事。
晚上,一家人刚围上饭桌,才扒两口饭,手机响了,是康明打来的,让洪橘快去卫生院,七组的五保户马大爷哮喘犯了,正在输液抢救。洪橘丢下碗扑爬跟头地往外跑,建国妈赶紧塞给媳妇一个桐叶粑粑,洪橘边走边吃。
赶到卫生院,马大爷躺在床上喘得不行,洪橘一把握住大爷的手,给老人家抹胸口,又接过康明递过来的药水,慢慢地给老人喂药。安慰老人:“大爷,我是洪橘,您好点儿吗?您老莫着急哇,这药吃了就会好起来的。”大爷艰难地睁开眼说:“洪橘啊,大爷跟你添麻烦了这药费这药费大爷没钱还。”
洪橘说大爷,您参加了“新农合”医疗保险,这钱由政府出,不用还,您安心治病卩巴。”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钱包,把现有的一百多元钱,全部掏给大爷,又让康明好好给大爷治病,医药费不用大爷出。张展也来了,两个人坐到康明的办公室问大爷的情况。康明说:“老人无儿无女是个孤老头儿,这病犯了没人在身边照顾,是有生命危险的,一般的人不懂,只当哮喘是个小病,唉。”
张展说支书,村里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桃花村这种五保老人也该有好多个吧?”
洪橘说也有八九个卩巴,要是把那些儿女外出打工的空巢老人都算上,可就不止这几个了。这些老人也成了在外打拼的年轻人的后顾之忧,外面闯荡的人,不是担心家里老的,就是揪心家里小的,唉,农民啊,每往前走一步都是好艰难哟。”
张展正发呆沉思,被洪橘一语惊醒:“唉,人老病多,多可怜多危险呀,是该马上考虑敬老院的问题了,展哥,抓紧把工作安排一下,过两天我们一起上镇里专门去了解一下情况,看看人家是怎么搞的,学学人家的经验。”张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大爷喘得轻了,已经处于似睡非睡状态,两人担心惊醒了老人,跟康明交代了几句就轻手轻脚出了医务室。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下午,洪橘趁空上家里的葡萄园忙活,傍晚时,听到江边传来哭闹声,赶紧从葡萄架下钻出来向人打听出了啥事儿。这时张展浑身精湿地跑来跟她说,村头张大叔上小学的孙子掉进江里,洪橘还没听完,扔掉手里的青草和背篼,赶紧往村口跑。
库区蓄水后,桃花河水面加宽,真应了那句古话“大河涨水小河满”,桃花河原来的那座桥被淹掉了,桃花村下半村的土公路也淹没了,只留下上半村的一段公路,根本无法通车。村民去镇上、去县城都成了困难。洪橘心里着急,去找德林商量如何解决全村人出行难的问题,德林和老头子一合计卖掉了车子,买了这条二手船,方便乡亲们去镇上、进县城,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原来张大叔的儿子志和带着儿媳去南方打工了,把个孙子交给两个老人照看,这孙娃子正上小学一年级。学生娃放了晚学,约好同村的伙伴一道上了德林的船回家,下船时走木跳板,不小心一头栽进江里,德林衣服者卩没来得及脱,跳进江里救人。
江边围了一大群人,康明早忙开了洪橘跑来又一起给孩子倒水,做人工呼吸,折腾了好一阵,还是没有救活。老两口坐到地上呼天抢地地哭诉:“老了不中用了,照看个孙子都照看不好,这下孙子没了,天都塌了呀,可怎么跟儿子媳妇交代哟?天哪,这老不死的,叫我怎么办啊?呜……”张大叔还死劲地打自己的耳光,洪橘上去劝阻。
大婶儿一把抱住洪橘:“支书哇,你可得帮我呀,我的乖孙子呀奶奶对不起你呀。支书哇,我这老脸怎么去见儿子媳妇呀?我为啥不死呀……”一口气上不来,人昏过去了,急得洪橘大喊康明哥,快点抢救大婶儿。”
牛大力背着大娘,洪橘和张展在后面扶着大爷进屋,康明给老人输上液,好一阵老人才又哭出声来,洪橘的心也一阵阵发紧发痛。洪橘留下张展老婆帮忙照顾老人,出门站在院坝边,打电话跟老人的儿子取得联系,告诉他家里孩子出了事。
快至U夜里十二,存了,留下大力和?长展老婆照顾两位老人,洪橘才和张展从张大爷家出来。天上繁星满天,地上蛙声一片,两个人走在田坎上,都默不作声,到了分路时,张展说了声:“支书,你得好好歇歇,0月天志和两子回来怕是要闹翻天哟,唉。你路上小心点,我,我回去了。”
洪橘躺在床上,哪里睡得着,一眯眼就是孩子那活泼可爱的笑脸,一翻身又是大叔、大婶儿老泪纵横的脸。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就听到有人在喊:“哪家的娃儿掉进江里了,救命啊……”洪橘拼命奔跑,嘴里还不断喊叫:“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建国开灯,用手拍打洪橘的脸,大声叫她。洪橘满头大汗从噩梦里惊醒,看着老公担心的脸,一头扑进建国的怀里哭了起来。建国又难过又心疼地搂紧老婆,把灯关掉,两人相偎着等待天亮。
天蒙蒙亮时,大雨倾盆而下,雷鸣电闪中,洪橘把裤腿挽得高高的,穿一双塑胶凉鞋,撑开雨伞出门了。建国和妈站在口,默默地看着洪橘冲进大雨中……
下午,雨停了,张展坐上建国的车子,把张家的儿子媳妇从飞机场接回村里,两口子一路号啕,还没进家,媳妇嗓子都嘶哑了。
进了家,张家媳妇看见洪橘,直扑上来又撕又咬:“村里这么多大官儿小官儿的,都管的啥事儿呢?出门打工挣几个钱钱儿有多难,你们想得到吗?我两口子啥也没给你们当官儿的添麻烦,村里修路、修渠±,我们哪回拖过后腿?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不就指望你们能给照看点儿吗?怎么连这点儿事都指望不上?你们这些当官儿有啥狗屁用?你们平时不是说为人民服务吗?不是说群众利益高于一切吗?可你们、你们做的这叫啥儿事啊?儿子呀,我可怜的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呀。儿子没了,这日子还有啥意思?还有啥盼头儿?我不如死了算了,不活了,我不想活了呀……”一头往墙上撞去。
洪橘抢前一把抱住张家媳妇,头发衣服早被对方揉搓得乱七八糟的,也哭成了泪人儿。洪橘慢慢跪下去,“啪啪”地掉着眼泪说:“兄弟,弟媳妇,千错万错都是洪橘的错,是洪橘疏忽大意了,没有考虑周全,没有照顾好村里的老人和细娃,洪橘错了,真的是洪橘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洪橘给你们磕头赔罪了……”说着叩头不止,一时满屋子的人都在哭。张家儿子、媳妇发了一下呆,随即两口子也“扑通”一声跪下去,三个人抱头痛哭。张展和几个妇女赶紧去扶三个人起来。
张家的事情处理下来已经是深夜三点多了,村委会的灯光一直亮着。村支两委成员正在等着村主任来开会,一连催了几遍,才等来陶七宝摇着一把大蒲扇进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大咧咧地说:“搞啥搞?深更半夜的折腾人,不晓得水泥厂正至U了关键日寸期呀?”
所有的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只有牛大力气得张嘴想骂人,被洪橘制止住了。
会上讨论如何解决村里留守老人和儿童的照顾问题,最后达成一致意见:第一步建立“干部群众连心卡”,发放到每个农户手里,建立干群手牵手制度,定人定户帮扶照顾。第二步建立敬老院和幼儿园已经是刻不容缓了,而且村里的幼儿园不能像城里的幼儿园,寒暑假不管孩子。村里的幼儿园在寒暑假更要加强管理,不但要照顾幼儿,还要负责照顾好放了寒暑假的留守儿童,保证孩子的安全,解决家人的后顾之忧。
说到经费来源,洪橘一脸疲惫、憔悴,哑着嗓子说想办法争取上级支持,希望能得到移民局和民政局的大力支持,并出台合理可行的管理办法。幼儿园还要依靠教委的支持和帮助,这两件事都不能往后拖,这段时间陶主任的主要精力放在水泥厂上,我和张展分头跑,大伙在家里顶着,群众的生产生活多费点心,千万莫再弄出啥乱子来。大家还有啥想法?都说说。”看看众人摇头,合上笔记本说声:“各人的任务各人完成,大伙回去歇会儿吧,散会。”
众人散去,洪橘看看天色,天才蒙蒙亮,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张展关照她回去休息。洪橘让张展快回去睡一觉,摸出手机给德林打电话,说要去镇里办事,让德林再等几分钟开船。又给建国打了电话。
洪橘在前面走,张展在后面跟,洪橘回头拿眼瞪他,张展说:“你莫瞪我,我回去也睡不着。”两个人相跟着上了德林的客船,船上坐了不少去城里办事、走亲戚的村民,大伙都知道张家的事,脸上都没有笑容,只是对两人点点头,算是了。
建国跟着上船,看了一眼洪橘,把一个塑料袋递给她,洪橘了开一看,知道是建国妈给她这个儿媳妇备下的早饭,就拿出桐叶苞谷粑和鸡蛋送给张展,张展也不客气接过去就吃。建国又递过来两瓶矿泉水,洪橘拧开盖子喝了几口。建国下船了,船慢慢开出了小码头,张展再回头看时,洪橘靠着船舷睡着了,旁边有个妇女,脱下外衣,轻轻地盖在洪支书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