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洪橘留在娘家。夜很深了,洪橘妈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洪橘问妈妈哪里不舒服,素云说就是老觉得心里不踏实,担心亲家母亲家公,还有建国不同意,竞选不上还好,要是真选上了,你公爹公婆不同意,以后的日子怎么相处?”洪橘安慰她说:“不会的,建国早就做通了他爸妈的工作,他们全家都支持我,建国还让我加油呢!”
洪橘以百分之九十六的票数当选为桃花村村主任。张展没有当选村主任,
但进人了村委会,“二流子”一淘气包一陶七宝落选。
说起这陶七宝,不过就是一个混?昆儿,村里人说就是个“十处打锣九处有他”的角色,平时好占个小便宜,偷鸡摸狗的缺德事没少干。更要命的是,见了姑娘小媳妇,就死皮赖脸地跟人乱开下流玩笑,日子长了,就落下个二流子的“美名”。
这回选举落空,本来是意料之中,但他根本没有自知之明,还在心里怨恨上了,见了洪橘绕道走,看见张展更是指桑骂槐,张展只是不跟他一般见识,懒得理他。
初夏,大地一派勃勃生机:山坡上桃子青青,路边橘花洁白芬芳。河滩地野花烂漫,让人心醉。坡地里成熟的小麦,在微风中泛着金黄色泽。
杨支书和洪主任去县里开会,听说是传达上面的文件精中,还要培训学习好几天呢!
支书老婆菊香心里咕脓:啥子重要的会嘛,还要在城里歇几天?老头子要是胃病犯了可就恼火了哟。
几天后,老支书天黑透了才进门,一脸痛苦地说:“快,快,老婆子,来碗稀饭嘛,吃了还要开会。”老伴一看老头子那个样儿,啥子埋怨都烟消云散了,赶紧心疼地张罗老头子吃饭。饭端上桌,无论老伴叨叨着问啥,老头就是不开腔,闷头吃饭,大儿子杨超和媳妇也不多嘴,老头子吃完了也不看雷都打不动的新闻联播,自去村委会召集干部开会,小两口躲进各人的屋里,剩下老伴一个人边叹气边收拾碗筷。
八点过几分,村支两委及各小组组长都来到会议室,听老支书传达县里关于三峡库区移民会议精字申。
杨德生先把文件照念一遍,刚念完,整个会议室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足足过去了十几分钟也没一点声音,也没得哪个人像往常那样说几句笑话或咳嗽几声。
老支书说我先把桃花村的基本情况说一遍吧。桃花村,九个生产组,四千三百二十九人,有六个组靠近长江边,属首批淹没区,首外迁移民就在这六个组上,我和杨村长在市里学习时就初步考虑,这个对象的确定上面有统一的标准。任务的划分,还是要实行干部承包责任制,划片包干包户包人,关键是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完成首批移民外迁任务,难点是眼下几个靠近江边的小组是桃花村土质最好、良田最多、红橘和榨菜最多、经济条件最好的几个组。党的政策好了,村民的日子正过得红火,一下子让群众离开祖祖辈辈生长的家园故土,思想上,感情上是肯定通不了的,肯定有抵触情绪,也可能有一些过激言行,因此呢,每个干部都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凡涉及到干部家庭和亲戚外迁的,当干部的就必须要认真领会上级文件精神,自己思想要通、心气要顺,要以国家大局为重,起好模范带头作用。”
会场依然没有一人发言,妇女主任小玉作记录,她这会儿心里直打鼓,她还从未看见村支两委开会开成个无人愿意发言的沉默会议,她一会儿看看杨支书,一会儿看看洪主任,想自己家也属于外迁地界的移民卩巴,心里真不托底,也只好低头不语。
支书说都不吭声?发表各人的意见噻,国家大政,公民有义务服从,党员干部更是不能梭边边(躲避)。矛盾肯定不少,回避是不行的,闷起脑壳就完得成任务?任务完不成是要承担责任的,一丈二尺的板子是要打屁股的哟。”
会场还是一片沉默,老支书不慌不忙地说:“平时都会说党员干部要做表率、要起带头作用,看看,关键时刻就拉稀摆带了噻。如果党员干部自己思想都不通,还在那里打小九九,划小算盘,甚至有抵触情绪,那这移民工作就只好搁起,这道世界级难题也无法破解,这不仅仅是三峡工程遭受很大损失,还会让那些外国人看中国的笑话。如果你还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是个共产党员,是个干部,那你是不是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呢?”会场仍然是一片沉默。
洪橘上任头回参加会议,碰上的就是这道世界级难题。眼前这个情形,虽说是在市里开会培训时大伙估计至U的,但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严峻,看来这道难题还真不好解啊。
她站起身,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也给老支书倒了一杯,说支书,任务重、时间紧迫,您心里急,大伙能体谅。本来吗,三峡工程上马是国家的大事,也是一件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好事,今天支书把文件精神传达给大家,大伙儿考虑考虑是可以的。其实呢,道理大伙都明白,事情肯定难,还不是一般的难,不干也是不行的,究竟该怎么干?大伙都有啥说啥,把心里的话倒出来,尽快拿一个具体方案出来,时间不等人,水涨上来是要撵人的啊!”
张展显得有些担心,试探着说:“我看还是先用几天时间分头去各小组走访,把消息透出去,看看群众的反映吧?”
“好,这个建议很好,先让群众在思想上有一个过渡,把一些补偿标准者通告给大家,再召集村民大会,传达文件精神。”老支书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对张展的发言给予肯定,这下打破了僵局,大伙七嘴八舌说开了。
张展又建议把各组的房子、田地“双淹户”和“单淹户”名单拉出来,公布上墙,再分头做工作。
小玉轻轻说:“这工作怕是不好做哦。”
“是啊,有哪个人舍得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热土家园,这事儿怕有点打脑壳哟。”张展不由得叹气。
九组组长牛大力说嗨,展娃,你枉然还是喝了几滴墨水水的,有政策还怕村民不执行?”
“嘿嘿,你真是“说得轻巧,捡根灯草”。移民是人,人的思想工作就那么好做?政策也得要让老百姓心服口服,心甘情愿才行啊,你说,哪个敢去强迫移民搬迁,是你还是我?”张展的几句大实话,让整个场面安静下来,此时,在坐者现在想的已经不是个人利益,毕竟都是党员、干部,心里都透亮着:自己在这场变革中毫无疑问是要作表率,讲奉献的,这个是没有任何条件好讲的。现在大家真的是先想到移民的思想工作难做这件事啊。
张展看大伙卡了壳,又不开腔了,只好接着往下说:“其实当年不是有句老话吗,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干部。刚才老支书不也说了嘛,只要我们当干部的思想通了,作出表率,拿出行动,尤其牵扯到干部家属、亲戚的,各自主动去做工作,这工作再难,还是能找到人手的地方。”
七组组长赵志富,外号“绵绵”,年龄偏大,又没多少文化,听了半天也没掌握要领,这会儿看大伙都在发言,他也开口了:“要说这移民搬迁也轮不上我们后山的说啥,我是想提个醒,要不就一个组、一个组开会传达,便于解答村民提问,免得人多了像马蜂窝,乱成一团,那就麻烦了。”
牛大力叫了起来:“唉哟,我说绵绵,你可真是个绵绵哪。这移民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七组没得外迁移民,可你要接受后靠移民的就地安置嘛,你刚才听文件耳朵打牛蚊子去啦?”
“啥?你骂我?你小子敢骂我?你才是他妈个牛魔王哟。”绵绵照样不慌不忙地回骂。
“我不是要骂你,是打个比方,你莫多心嘛。我姓牛,老祖宗给我这姓,我就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觉得你叫我牛魔王解气,你就尽管叫,我牛魔王保证不得小心眼。只是我要提醒你,这移民工程一启动,移民外迁一走,后靠移民也就跟着动了,你让人家房屋修在啥地方?你给人家划出哪一块田地?唉,打脑壳的事还在后头呢。原来人家的房屋住得好好的、田地种得好好的,你要想动员他拿出田地来重新分配,还比原来要少,这不明摆着的吗?你虽说没得外迁移民,你哥子照样要打起摆子一样抖哟,没得轻松日子过。”话说到这里,会场又冷了。从此牛大力的诨名“牛魔王”就算正式出台了,这可是大力没有想到的。
“也是哈,外迁移民要作出牺牲,这不外迁的人同样也要作出牺牲,看来,这回我算是遇到硬骨头了哟。”赵绵绵也不作声了,陷人焦愁之中。
一直认真听着的老支书在凳子腿上磕掉烟锅子里的烟灰,说:“好了,今天大伙儿的态度让我老杨感动,你们每个人的建议者卩很好,说到点子上了,管用。
还有几个组没发言,那就这样吧!给你们三天时间,走访、传达、调查了解群众的思想情况,大后天晚上七点半开会,每个人说说各人对三峡工程和百万大移民的认识,说说你那个组怎么搞,有啥子好的建议和打算,长短不论,能写的写,
不能写的就用嘴巴说,散会。”
大伙都走了,洪橘看看手机,都半夜十一点多了,跟支书、小玉一起出门,临分手时,支书叮嘱明天要落实一下上面的移民驻村干部啥时到位。
洪橘与老支书和小玉分手后,一个人往家走。刚进门,建国妈就问:“啥会开到这个时候?”
洪橘先去里屋看看熟睡的苗儿,说:“三峡工程上马了,移民工作也正式启动,要动员移民外迁。”
“我们家也要外迁吗?”妈担心地问。
“不好说,我哥和嫂子是“双淹户”,肯定是要迁到外省的。”
“啥叫双淹户?”
“就是土地房屋都会淹没的人户。”
“那可怎么得了哟,山遥路远的。洪橘,你就不能想点儿办法让你哥嫂不外迁?”妈瞪大双眼望着儿媳妇。
洪橘撒娇地抱住婆母:“妈,这个是上面来的硬任务,是要按政策办的,没人能特殊。妈,到时您得支持我的工作啊,得帮我做苗儿外公外婆的工作,嗯。”洪橘困得连打了几个哈欠,刚躺上床就没了动静。
建国妈关了灯回房也躺下了,老人很久者卩没有睡着。
通过这次移民培训学习,洪橘才真正开始了解脚下这片土地的历史。真的可以这么说,三峡社会发展中最重要的就是移民史。从有史记载以来,三峡移民活动几乎就没有断过代。
从《山海经》到《竹书纪年》,从各个时代正史史料记载到百纟生家中的家谱溯源,以及三峡地区、川渝广大地区人们常说的“湖广填四”、“祖上挑着八股绳进”“祖籍麻城孝感”这些代代相传的话语中,可以理解到三峡地区和整个川渝,历史上每次大移民者卩与国家利益目关,与经济的振兴发展,与民族的生息繁衍紧密相关。
洪橘想,桃花村的父老乡亲祖上几乎都是“湖广填四来的,血液里有“家国兴盛为重、开拓仓业为荣”的基因,只要巴道理讲明,大账算清,是会通情达理的。只不过统一思想有个过程,涉及到家家户户的利益,移民动迁一定有难度。但她有信心去完成肩负的工作。
三天里,整个桃花村如揭开盖的汤锅,闹腾开了,地里干活的,走亲戚的,上乡场赶场的,好多人拥挤在乡里那条街道上,鼎沸的吼喊之声直教四山回应,只见三个一伙,五个一堆,都在说移民外迁这件事儿。村里的大小干部这几天更是遇到一件十分恼火的事情,老远看见乡亲在议论,你热情地走上去打招呼,乡亲们都“轰”地一下四散走开了,让你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整个一块凉粉。
更可气的是你就是走在路上狭路相逢,人家也是低眉顺目艮不搭理,一就走过去了。
最恼人的是好几位干部在家里也遭遇冷脸,吃饭睡觉就不能提移民外迁这档子事,一提家人就十分冷淡地借故躲开,弄得各人都感觉是一个怪物,要不怎么那么遭人烦呢?唉!
这不三天后的会议如期召开,人刚到村办,干部们就议论开了。
小玉先发话了:请各位把调研材料都交上来吧。大伙儿都把手里的几页纸交给小玉小玉点了点还差一份。“还有哪个没交?”只见绵绵红着脸说我没交我没读几天书,让我侄女儿朵朵帮着记了几条也交了吧。”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作业本纸来,牛大力帮忙接过来递给小玉。
洪橘说支书和我先看看大伙的调查材料,趁空大伙就到小玉那儿了解一下各组的“全淹户”“半淹户”及一至四期水位淹没实物摸底情况,待会儿大家再商量具体方案。”
杨德生和洪橘在办公室边看材料边商量工作,小玉进来说县移民局兰波科长和乡里的季乡长来了,两人赶紧出来迎接。
大伙又重新在会议室坐好,小玉给客人端来茶水。
老支书说现在召开桃花村第二次关于移民搬迁工作的会议,今天来参加会议的还有专程从县里赶来的移民局兰波科长和教委的小向同志,还有乡里的季乡长,专门来帮助和指导桃花村的移民帮促工作,大家欢迎。”
掌声响起,兰科长向大伙点点头说:“我姓兰,叫兰波,老家就在本县乡下,
家里还有父母和兄弟,是“双淹户”属于首批外迁移民对象。以后大伙别见外,
还叫我兰波,这样显得亲热。我们这个组一共五个人,赵局长是组长,季乡长和本人是副组长,小向是教委来的。本来赵局长是要赶来的,但头两天市移民局通知他上重庆开会去了,还不知今晚能不能赶回来,临走时安排我和大伙儿一定要把今天这个会开好,要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这个晚上的会开得很好,划出了工作组和村组干音卩的责任范围,具体落实到户、到人头。按照赵局长的意思,也给他本人分摊了具体任务。大伙签下了自己的责任合同书,并把一些宣传标语让各小组长带回去张挂,“首批外迁”和“第二批外迁”的户主已经初步有了名目,约定了首批移民任务完成的时间,比县里规定提前了三天。已是深夜两点了,小玉困得两眼打架,哈欠连天,洪橘催她快回去睡觉,她却说:“大伙都在忙,我回去睡觉怎么好意思噻?”
两人正说着,外面汽车喇U响了两声,兰科长放下写标语的毛笔说:“季乡长、老支书、洪主任,可能是赵局长顺路赶来了。”几个人才转身,赵局长推门进来,虽然也是一脸疲惫,但还是抢上前来与大伙一一握手,每握着一个人的手都要说上一句:“辛苦辛苦。”
老支书说赵局长,这么晚了你还赶来,你才是真的辛苦,要不你跟大伙说上几句?”
“老杨啊上次市里学习培训时我不是跟你交流了嘛,你是老同志,基层工作经验丰富,我和这些年轻同志都要向你学习,向大伙学习。今天太晚了,长话短说,我们大伙现在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至起来了,应该多沟通、理解、支持,在场的都是战斗在一线的同志,是最辛苦的,在今后的移民工作中,我们将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和委屈。同志们,使命光荣,责任重大啊。我只想问一句:大伙儿有这个思想准备吗?大伙有没有信心?”
“有!”
“大点声。”
“有。”这一声“有”冲破黑夜雾幔,传遍整个山乡。
“好,库区的移民干部就是应该有这样的信心和奉献精神,现在我要求你们全部回家睡觉,养足精神才能更好地工作。”
人都走了,只剩下县里的干部和杨支书、洪主任。赵局长说:“老杨啊,你得给我们打个地铺哟,以后我们要常驻桃花村啰。”老支书不动。
“老支书、洪主任,赵局长要求我每月下村工作不得少于二十五天,工作紧张时还得拿出“白加黑,五加二”的工作日程,所以还得麻烦村里安排个临时驻扎处。”兰科长解释。
“今晚就到家里住一晚吧,明早回城。”老支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