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当年的饥饿、贫穷、苦痛、艰难,洪橘和建国一天也不曾忘记过,正是因为忘不掉桃花村贫穷、落后的历史,他们才志同道合地成了夫妻,才放弃了城里的生意和好日子,先后回到生养了他们的桃花村。
百万,你不要怪我这个老家伙多嘴,我可是在村口站了两百来年了,三峡库区蓄水时,是洪橘带领大伙把我这个老家伙从175米淹没线下搬迁移栽到新村村口的。
说真的,杨德生支书是个好人,可惜考上大学也没能上成,唉,这都是命运弄人。德生这几十年不容易呀,解放初期土改,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农业合作社第二次土地改革时,他就是个半大小子。后来他当了生产队队长、大队支书,到了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为了村里人能吃上几顿饱饭,为了三峡大移民,他真是操碎了心,好人呐,可惜走得太早了。
百万哪,你小子从小到大我都看着,想当年,农村推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的积极注被调动起来,你也在那片希望的土地上施展你的抱负和才华,没几年,你就成了人人羡慕、胸戴大红花的“万元户”,才娶回了铁姑娘队的一枝花——建国他妈,不容易啊。中国人都不容易。中国农民更不容易。
洪橘他们也不容易啊。他们这一代人注定跟上一代人不一样,如果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的新一代农民还跟你我这些老家伙的思维、观念一样,那桃花村还有啥希望?农村还有啥希望?中国还有啥希望?
百万呀,不忘过去,可不能停留在过去呀。年轻人做得对,我们就该支持他们,老一代人完成了自己的时代使命,新一代人同样要肩负新时代赋予他们的使命呀。
我和我的老伙计贡桃树、大红袍“红橘王”者卩是看着桃花村从历史深处走过的,我看着一一桃花村。看着桃花村子过越红火,桃花村的故事也越来越多。
建国回部队上,洪橘又进城打理生意。
一直至冬月里,洪橘和秀玲、王二哥、大花才结伴回了一趟桃花村,参加村干部换届海选。
对于洪橘竞选村官,除了建国支持,家里人都反对,就是好朋友、好姐妹秀玲也不理解。秀玲一路都在埋怨洪橘,说她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突然心血来潮要来当这个村干部,也不知道脑壳里想的是些啥子,搞不懂。
车子在乡村公路上颠簸得厉害,洪橘听了秀玲的埋怨,也不怪她,望着窗外一树树成熟的大红袍红橘一闪而过,思绪如同电影镜头一下飞过现实,切人那贫困、饥饿的童年:
正是缺粮少吃的年代,豆腐绝对算得上是奢侈品,一般人家存一年能存上六七斤黄豆,够打一锅豆腐就不错了,有时要两家人才能合作打一锅豆腐。先把黄豆洗净包发,用石磨磨浆,用豆帕过滤生浆,浆汁倒锅里烧开,待浮末散去时点卤,然后一瓢一瓢舀进豆帕里包得四四方方,扎紧,再压上一扇小石磨,小半天儿过去,水分挤干,打开豆帕用刀横竖轻轻地划,一块一块又香又白的豆腐就出来了。
玉才家每年都是妈掌勺操作点卤,豆腐点得老,韧性好,便于做菜。玉才妈手巧,除煎成“二面黄”烩上腊肉待客,还做出珍珠豆腐圆子、油炸豆腐、豆腐虾羹等菜上桌,余下的则做成腊豆干。先放进腌腊肉的缸里腌上几个小时,另加一点八角、花椒,取出来放到竹笆上吊到屋檐下风干,等到干透,外表变黑,再放进煮腊肉的锅里煮软,用刀切成三角形或长方形的薄片,摆盘上桌,肉香、卤香、豆香融为一体。独特风味的腊豆干,是三峡地区有名的特产呢。
那个年代缺少肉食,能吃上几片豆腐就像打牙祭,乡下人只有过年才能打一锅豆腐,全家老小舍不得吃,留着待客,几乎要到正月十五才可以吃完。自从家里打了豆腐,洪君几乎整天围着豆腐缸转,馋得流口水,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每回都要牵过孙儿哄他:“乖,再等几天就过年了,我莽孙子就能吃上豆腐了。”
洪君委屈的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掉,奶奶也跟着掉泪。玉琴看见,拉过洪君说:“男子汉大丈夫还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话?来,小姑教你唱个歌,就忘记了肚皮里的馋虫。”洪橘飞跑过来,也要小姑教她唱歌。两兄妹依偎在小姑怀里,听小姑教唱儿歌:
月亮光光姊妹烧香烧香打鼓在推豆腐豆腐油炸赛过嘎嘎(方言:肉)
年三十儿晚,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吃过团年饭,一家子点着一盏油灯守岁。玉才在灯下“嘶啦嘶啦”地抽叶子烟,在贫寒而温暖的氛围中摆谈一年的辛劳,安排着来年的生计。昏黄的灯光把大人的影子投到墙上,两个孩子穿着打了补丁的袜子在床上追着影子玩耍。
素云回头抱过女儿洪橘,跟玉才说:“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带洪君和洪搞去公社看热闹呢。”
玉才妈说:“玉琴,你也去睡吧,明天还要到公社演出。”
大年初一,一家子吃过盼了一年才到口的汤圆,玉琴、杨冰就跟着宣传队走了,各大队的节目要在小学校的操场上表演比赛。
玉才两口子带着一双儿女往公社所在地走,然后结伴到路口,等那些四邻八方的生产大队组织的宣传队敲打鼓地开进镇子里来,集中在学校的大操场上,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表演划“采莲船”。
观众围成一个大圆圈指点评说,看哪个大队今年的采莲船扎得气派、歌儿编得最好听,看哪个采莲船妹娃最漂亮,看哪个船老大最英俊潇洒。洪君和洪橘就用十分羡慕的眼光盯住采莲船姑娘,以为她就是妈妈讲的童话里的美丽公主。忽然洪君指着采莲船里的姑娘大叫:“妹妹,你快看,那是小姑呀,小姑变成了采莲船姑娘哟。”
初一疯跑了一整天,早早上床。初二天刚亮就起来,素云带着儿女又赶到镇头的大黄桷树下,等候附近大队的文娱宣传队,只见姑娘小伙们举着红旗,扛着用竹子、铜钱制成的“莲箫”道具,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从那条石板路上走进了镇子,然后各大队人马仍然汇集在学校的大操上。
“莲箫”起源于四川,晚清时流行于三峡地区,更是高峡县每年春节的保留节目。莲箫不是吹弹乐器,而是一种群舞道具。在长约一米的竹棍两端挖小孔,将十几个铜钱嵌在两端,再用彩纸把它缠绕得色彩斑斓,有的还在两头垂下用红绸或红丝线做成的流苏,也叫“耍须”,看上去像箫,故名莲箫。莲箫表演重在几十、上百人的阵容,每打八下跳一下,铜钱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伴着唱词,又好看又好听。莲箫既是一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还是一个很好的宣传。
开始按序一个大队一个大队进行打莲箫比赛,只见那些平时在田地里劳作惯了的姑娘小伙,随着旨挥清脆的哨音,一个个手里灵巧地翻舞着莲箫,迈着一致的步子,身子配合俯仰、旋转、跳跃,演员们开始唱“学习大寨呀赶大寨,大寨红花遍地开”。歌舞声中,喧闹的操场安静下来,人们用耳朵分辨莲箫的声音,当然是以整齐划一、没有杂音最好。
表演者先间隔舞蹈着入场,绕场一周,接着开始穿花表演,这是最让人眼花缘乱的,也是莲箫舞的第一个精彩之处。看的回数多了便看出了门道:有十字穿花、菱形穿花、腊梅穿花、大圆套小圆的团圆穿花……这个阶段不仅要看花形的规整,还要看表演者之间的配合是否默契:既要脚步保持1速前进,又要响声整不。
二十分钟过去了,指挥用急促的哨音发出指令,只见演员们各就各位把手中的莲箫当成汉字的笔画,在地上摆出大大的字来,见得最多的是“毛主席万岁”,也有“农业学大寨”等字样,这是莲箫舞的第二个精彩之处。速度快的队只要三分钟,梢慢的队也仅需五分钟,然后跳出字外,绕场一周与观众一起欣赏。
最后,又是一阵急促的哨音,演员们各就各位取了自己的莲箫边舞边逐一下场。整个表演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全场观众秩序井然,一个队宣告表演结束,观众和演员才会发出阵阵喝彩声。
热闹看完了,肚子也饿了,小洪橘不肯走回去,要妈妈背着回家,洪君刮着脸羞妹妹,说她耍赖皮,洪橘反击:“奶奶说哥哥要让着妹妹,你才不害羞。”两个孩子耍着嘴皮子,素云问:“过年好不好?”两兄妹抢着说过年好。
素云问:“过年有哪些好呀?”
洪君说:“过年有豆腐吃,还能看放鞭炮。”
“鞭炮才不好玩呢,过年有汤圆吃,还能看热闹,看划彩船、打莲箫、舞狮子。”
“妈妈,明天你还带我和妹妹来看热闹吗?”洪君问。
“明天没有热闹看了,明天妈妈要下地干活。”
洪橘不解地问:“奶奶说正月十五才过完年呢,妈妈你怎么过年还要下地干活呀?”
素云叹了一口气,放下女儿说:%妈妈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妈妈是大人,大人哪能像细娃儿一样老想着过年啊,大人要过革命化的春节呢。”
秀玲用手推推洪橘:“想啥呢?”
洪橘说:“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缺吃少穿的日子,还想起了骆娃的死,想起胳娃家里那时穷得连一块门板都没有,那天我亲目艮看至德生叔从一贫如洗的骆娃家出来,偷偷哭的那一幕,还想起了我的小姑,唉那卩些年乡亲们日子过得艮难啊。再说眼下,你也看到的,村里的青壮劳力都进城打工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在家,这田荒了,地里的草都蹿到齐腿高。”
秀玲把头靠在洪橘的肩膀上,一脸不高兴。
邻座王二哥忍不住插嘴:“唉,土地分下户后,以前的有线广播消失了,村民各自为政,成了一盘散沙,人们集体观念淡薄,生活懒散拖沓,村干部工作更加困难。去年的果子熟了没人采摘,更没有劳力运出去卖。田里的稻谷、坡上的谷、地头的麦子黄了都没人抢收啊。眼见得好多人家的果子烂在树上,大雨把稻谷和麦子泡得发了芽。这些都是粮食,都是钱啊,是我们农民的血汗啊,真让人心疼。这一切都是因为桃花村太穷,留不住人,人们想把日子过得好一点,苗只能离开村子到城里打工挣钱。”
“就算这样,跟你我有啥子关系?你一个大耳巴百姓,过好各人的日子,不给政府添麻烦就不错了,何必操那份闲心?”秀玲气得扭头看窗外。
“你看你,二哥和我费了这么多口舌,你还是没听明白。难不成以后年轻人都不想当农民,庄稼没人种,粮食、水果、蔬菜都要靠外国进口卩巴!那肯定不会是好事情,我真的是好担心。”
“怎么没听明白?你不就是想说,你要回来竞选村官儿,然后带领大伙共同致富嘛。再说二哥肯定是帮你的嘛。”
二哥笑哈哈地说秀玲,这你算说对了,我跟你大花嫂子肯定全力支持洪橘当村官儿。”
“哼,二哥,你以为你支持洪橘姐就是真在帮她呀?说不定是在推她下坎呢。”
王二不高兴了:“怎么说话呢这是?”
“还不明白呀?凭洪橘姐的能力,在城里肯定比在村里发展前景好。”
王二激动地说照你的想法就是能干人都去城里,农村就不要了?就放弃了?我不相信城里公路上能长出水稻、麦子、苞谷、大红袍橘子。难不成城里人都变成能干的神山,不吃不喝?”
大花自从跟王二结婚后,觉得日子有奔头了,心情也舒畅了,才几个月,人越来越年轻漂亮,从前那个小寡妇的影子也不见了。看这情景,赶紧打岔,支派王二起身拿行李架上包里的水壶,欠身对秀玲笑笑秀玲,你别往心里去,你二哥他就是个急性子。”
“我才不会计较,知道二哥反正跟她想法一致,说也是白说。”
“对嘛,当初我们出去打工,是为了改变个人的处境,能过上好日子。那你说现在有这样一次机会,能为我的父老乡亲早一天过上好日子出一把力,我为啥不去争取?假如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也就算了,可我偏偏想到了,你说我能不回来吗?我还能待在城里挣自己的票子,过自己的好日子吗?真要那样,我敢肯定我这一辈子良心都会不得安宁的。”
“好吧你去竞选这个村官儿吧村里人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你这样做值得吗?”秀玲赌气地思出一句。
“值不值,要看你怎么看。这个事情,我早想过了,我要做事,是我要做,没想要人来记住我来感谢我。如果真要说感谢的话,那我应该感谢桃花村,因为生我养我的是这方土地。一个人财富再多,如果不懂得感恩,不为社会作贡献,光知道吃喝玩乐,跟低等动物有啥区别,人生的价值就等于“零”,这就是我的价值观。”
秀玲两手抱肩,说自己虽然不太赞成,但还是会投她一票,“可你家里的人未必都赞同?”
秀玲没有说错,家里的老人,还有哥嫂,没有一个支持洪橘竞选。
天黑了,洪橘直接进了娘家门,妈饭菜端上桌,今天哥嫂也来了,一家人围桌吃饭。
洪橘给爸妈添饭,又帮哥添饭。哥说,不敢劳你大驾,还是我各人来吧。洪橘又给嫂子添饭,嫂子装没看见,端着一只空碗,拿汤瓢顾自舀汤,洪橘只好自己添了一碗饭,闷着头吃。
洪橘一碗饭才吃一半儿,洪君那一碗饭早下肚了,他实在憋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洪橘是不是脑壳进水,头上长了包,再不就是大脑发烧,放着城里老板不当,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怎么想起要来竞选这个背时的村官儿?
嫂子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噻,人家淘神费力地想跳出农门,你倒好,偏要从城里往乡下跑,搞不懂唱的是哪一出?洪橘,你也莫嫌嫂子说话直,我就不是转弯抹角的脾气,嫂子一直拿你当亲妹子看待,你要嫌我的话不中听,就当我放屁好了。”
妈给洪橘夹了一筷子炒菠菜,叹一口气:“唉,一家人就不能好好吃一顿饭马?”
哥把筷子一丢气都气饱了,还吃啥饭?冤枉家里供你读了那么多年书,也冤枉你还去读了那个啥子夜大,你各人还吃了那么多苦,眼见得好日子到手了,唉,明摆着的道理,你怎么就跟别人的想法不一样呢?”
妈用筷子敲汤盆,打断洪君:“喝汤卩巴,是从糠箩跳进米箩,还是米箩跳进糠箩,都不是三岁细娃儿,啥道理不明白?有事说事,莫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洪橘吃饱放下碗:“妈,莫担心,哥和嫂子说得在理,您和爸也不支持我回村竞选。不管怎样,你们是我最亲的亲人,我相信你们是为我好,可你们知道我这些年在外头读书、打工这一路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吗?多少回我想起小姑、骆娃,多少回我想起当年打光棍的王二哥,多少回我想起当年罗机会踢得我昏死过去的一脚,这一切不都是因为政策不好,不都是因为穷吗。现在政策好了,我们桃花村还这样贫穷落后,我心里能不着急?爸妈哥嫂,难道你们心里真的就一点不着急吗?”
洪橘给妈夹了一筷子菜,又给爸爸夹了一筷子菜,接着说:“我的心也不是石头长的,我要是只想一个人过上好日子那卩我就找一个城里人结婚算了,要不就跟建国把家安在城里也行,可我不能。爸妈哥嫂,现在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洪橘希望得到你们的支持,退一万步说,即使你们不理解不支持,我也只能往前走,走上明天的演讲台。我最后说一句,城里的生意照常做,村官儿也要当好。我是洪家的女儿洪橘,我已经别无选择,请我最亲的亲人们理解我、支持我!”说完麻利地收拾碗筷进了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