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是谁?我呀,就是桃花山上那棵老桃树。你看我这老态龙钟、满脸皱褶的模样,上百岁了吧。你见过这么老的桃树吗?
我的全名叫“桃花山贡桃”,想想看,能成为皇家贡品,我家族的历史曾经该有多么光耀!世上那么多的桃树,除了我的家族,谁能有此殊荣?
因为我家族的名字,山下那条流入长江的小河就叫桃花河,桃花河与长江交汇处那个美丽的村庄就是我故事中的桃花村。桃花村背靠桃花山,前临桃花河。桃花河只是一条宽宽的溪流,只有夏天汛期河水涨高涨宽、变得激越奔放时才称得上河。平日里,清粼粼的溪水总是静静地流淌、滋润着两岸肥沃的田。
每到春天,河岸、坡地、崖坎上到处都是家桃、野桃树。一树树、一片片粉红、艳红的桃花盛开,风过处,花瓣飘落,地上、水上落英缤纷。河水香气四溢,桃花河带着春的喜悦,奔向长江,也巴村里的信息带向远方……
新中国成立日寸,第一次在广大农村开展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桃花村的农民们在驻村工作组的领导下,组织起来斗地主,烧房契、地契、账簿。农民地了地老的。了的天地如同过大年。我记得那一年啊,洪橘的爷爷也分到了一间大瓦房,那是地主的堂屋,虽说只有一间,那可是雕梁画栋呀……
不久农村响应上级号召,实行农业合作社,接着又高举“三面红旗”一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大办钢铁时大伙都到桃花山上砍树,那些上百年的松树、柏树、黄桷树,还有我那些长辈、兄弟辈、儿孙辈的贡桃树全被砍掉,投进了村里的“炼钢炉”,炼出一个个巨大丑陋怪异的铁疙瘩。我全靠长在这万丈悬崖边的鹰嘴岩,没人敢拿老命当儿戏,算是逃过了那一劫,留下了这把老骨头,看了世上几多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一肚子的话呀,要不,我哪有资格给你说故事呢。
桃花村的桃花,有过三次不平凡的生死。
一九五〇年的春天,本已枯死的桃树,竟然发出新芽,开出花瓣。村里最长的老人,也说稀奇呵稀奇。那年桃花村收了好多船桃子,上运高峡县城、万县,下运宜昌、沙市。
一九六年,本已成林的桃花,却一夜间无疾而终,除了我这棵鹰嘴岩上的老桃树,全村没有一株桃树活下来。天行厄运,草木有灵啊。
一九八一年,桃花村又发生了怪事。村里本已退化的桃树,结出一种特香甜的果实来那卩年的桃子,成了川鄂湘的抢手货。从此桃花村,走了顺运,不再是逆水行舟。
自古人类逐水而居,桃花村就坐落在桃花河与长江交汇处的河沿上。
村子背靠桃花山,青枝绿叶的“大红袍”红橘树挂满青青的果子,环绕整个村庄。村口那棵大黄桷树像一把绿色巨伞,更像一个守护神守护着村子。
午后阳光正火辣,屋顶没有炊烟,地里没人干活,都回家歇下了,要到太阳西斜时才会下地。鸡们、狗们都困了,只有老牛歪在牛圈里懒洋洋地反刍,口里和下巴上的白沫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滋味儿。
三峡自古出美女,王昭君当年就是从三峡走进历史的。桃花村的女子,面若桃花,身段真就像那山上的桃树,婀娜多姿。长江边的人夸女人不用“美貌”
只用“水色”。这女人漂亮不漂亮,只要听当地人说“看那个女娃儿的水色多好”,你就明白那女子准是个大美人儿。
洪橘原本皮肤白皙漂亮,嫩白的脸上一对迷人的小酒窝,一头漆黑的短发用一根粉黄手帕扎成一个青春靓丽的马尾巴。高中毕业后跟一帮子同学骆娃、蒲秀玲、陈建国、杨越回到村里。每天下地干活,不是谷,就是上坡捡绿豆。太阳那个晒呀,扣上草帽也抵挡不住紫外线的威力,短短半个月,洪橘那张又白又水灵的俏脸蛋,就由粉红的山桃花变成了个乖乖的黑牡丹。
江边水码头,静静地停了几只机动小渔船、木划子。
洪橘和蒲秀玲正在“砰砰砰”地捶洗衣服,洪橘穿一件桃红色短袖衫,蓝布裤腿挽得高高的。站在江边的巨石上,远远地、深情地审视着自己的家乡,边用脚踏洗衣服边等骆娃。
半根烟的工夫,骆娃背着剁好的一大背篼猪草急火火地赶来,看到两个姐妹,舞着一只手打招呼,咧开嘴笑了。
她是那种在一大群美女中最抢眼的女孩儿,漂亮得让姑娘见了暗生嫉妒,小伙子看了当场发傻。脸蛋上的五官按照人类最美比例分布,身材高挑,这姑娘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是极有韵味儿的。
你看她先那条乌黑漂亮的长辫子思至身后,回头将筐子扔进江里,站在水边抓紧筐绳,一提一落地淘洗猪草。几分钟不到,她不耐烦地一把将草筐思到岸边的大石头上,任水从竹筐眼里四处流泻,她盯着那些褐色的污水一股股流回长江,嘟着嘴发了好一会儿呆。
秀玲冲她喊了一嗓子嗨,想情哥哥了吧?”
骆娃狠狠地瞪了秀玲一眼,三蹦两跳地过来,挨到秀玲身边试探地问:“哎,我说你们两个,莫老想着情哥哥行不?未必我们就心甘情愿,天天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也没啥盼头儿?有啥想法,快说来本姑娘听听。”
秀玲用手捋了捋披肩秀发,圆圆的脸上漾开了笑意,睁大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白了她一眼。“有想法又怎样?没想法又如何?只怪命不好,这辈子没投生到大城市。看来,今生今世只有在桃花村过一辈子了,要不找个媒婆说媒嫁到外村去也行。”顺手调皮地往骆娃身上戽水。
骆娃站起来一边撩起江水反击,一边扑过去拧秀玲粉嘟嘟的脸蛋儿:“好你个不害羞的丫头,哼,我看嫁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洪橘也开心地往两姐妹身上戽水,“好呀好呀,你们两个疯丫头,一个想情哥哥,一个想嫁人。我让你们疯,我让你们疯……”三姐妹在江边打起了水仗,都乐疯了。
“呜!”上水的轮船拉响汽笛,才让姑娘们休战。秀玲盯着大轮船向往地说:“要是能坐回这样大的轮船上大都市重庆去逛逛该有多好哦。”
骆娃打趣她:“你还站在岸上发傻呀,快去坐轮船哪,你看,它接你来了。”说完大笑着披上一块塑料布,背起猪草筐,头也不回地丢了一句:“不管你们两个有啥打算,反正我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进城去打工。”
洪橘担心地在她身后喊:“你爸不会让你出去打工的。”
骆娃回头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的米牙,喘着气说我偷偷出去,等以后挣到钱,我爸就不会怪我了。”
洪橘家靠近后山,一个人背着背篼落在后头,慢慢往家走。
秀玲家跟骆娃家就在江边,她提着衣服篮子赶上骆娃,看至U村长那高大帅气的独生儿子建国迎面走来,秀玲回头跟骆娃做了个鬼脸,识趣地闪身进了。
建国看四下无人,趁机拦住骆娃,用手挠挠留得短短的头发,笑嘻嘻地道:“哎呀,中国的玛丝洛娃,你终于在农村这块希望的田野上复活了哇?”骆娃双手住。
“老同学,你真的那么讨厌我?我没得罪你吧?未必你真的不了解我的一片真心?”
骆娃又羞又恼少来这一套,你的真心就是把我比成《复活》里的玛丝洛娃。”
“老同学你可千万莫误会哟,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你好漂亮,真的,就就……
躲到天楼上晾晒衣服的秀玲看到这一幕,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来,吓得村口那两个人一下逃得没影儿了。
秀玲家里就两娘母,妈除了经管那点责任田地,闲时就为乡里乡亲缝点儿简单的衣裤,她只从娘家带来了那个时代的一点儿裁缝手艺,就这,也让生活较之胳娃家好过多了,至少蒲秀玲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基本没愁过书学费。
桃花村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民有了安农活的主动权,生活渐渐好了起来。谁想到上级的红橘改良技术让村民不仅未受益,反倒无端蒙受更大的经济损失。几年来,由于土质、气候等原因,果树老是开花,却挂不住果,快成熟时老往下掉,不掉的果子又总是裂口子,看噻,像小娃娃的嘴巴,正哇哇哭呢。村民急得满肚子是火,口里“日他个先人”也无法阻止果子掉地,几乎是没有什么收成。有相当一部分村民返贫。
骆娃家就是比较突出的例子。骆娃妈有先天性心脏病,长年累月药不断,爸爸又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只知道在地里死做,没有一点经济意识,家里早已债台高筑。
桃花村的那些年轻人,有手艺的、有门路的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村里几乎只剩老弱病残。眼下,村里的年轻人就是高中才毕业的几个学生。
杨越和建国有一个当村干部的爸爸,蒲秀玲呢,有一个会手艺的妈,洪橘家条件也差,可还没得一个常年吃药的病人,唯有各人家里最恼火,简直是糟透了。一想到这些,骆娃真是心如油煎。
饭刚上桌,骆娃招呼从地里回来的爸吃饭,再给妈端到床头。回到灶屋,一下笑了起来,原来洪橘从后门溜进来,正在帮她剁猪草呢。
洪橘边剁边说:“你吃吧,快剁好了。”骆娃端碗稀饭,夹一筷子空心菜,和洪橘商量事情,怕爸听见,声音小得很,断断续续,说说停停。
洪橘说自己跟秀玲一样也想出去打工,就是不知道去哪里,外头人生地不熟的,从来没出过远门,心里真是没底儿。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表姐从南方那座名城寄来的信,骆娃高兴地翻看洪橘表姐的来信。最后商量结伴去南方打工,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坐火车去找洪橘表姐。
洪橘站起来,去石缸里舀了一瓢水洗手:“秀玲让我来问你一声我们啥子时候走哦?”
骆娃想了想:“八月十五中秋节过了,十六走卩巴,再拖就至U年底,又走不成了。”
洪橘点头,从后出去找秀玲。
农历七月初七,吃过晚饭。洪橘去叫骆娃,骆娃正在门前张望,看到她赶紧跑过来,两人一同进了秀玲家。
秀玲妈笑着招呼洪橘,这么晚了还想着来看秀玲呀?”
洪橘说婶儿,我妈让我叫秀玲去过“乞巧节”呢。”
“哎呀,看我一天到晚忙晕了头,都忘了这个事。难为你妈还记在心上,快,来坐,我去叫秀玲,她在楼上收衣服。”
秀玲口里叫着“洪橘姐”、“骆娃姐”跑下楼来,拉着两人一阵风似的出了门,秀玲妈在门前喊早点回来呀,秀玲头者卩不回地答应了一声。
上弦月朦胧地挂在天上,凉爽的夜风轻轻地吹着,各种虫子放肆地在黑暗中唱着它们的小夜曲。两边是橘树和红苕地,三个姑娘走在这美丽的乡村小路上,说着自己高兴的话题,心里是快乐无忧的。偶尔从眼前飞过一只两只萤火虫,洪橘申出双手去抓,骆娃和秀玲也跟着去抓,可是那些小东西飞得太快,忽闪几下就不见了,惹得姑娘们发出一阵阵快活清脆的笑声,这笑声在空旷的野地里显得格外醉人。
还在晒坝外边,洪橘家的狗儿阿黄?中出来迎接她们,它用叫声打着招呼,一时引来村里此起彼伏一片狗叫声,骆娃说嘿,洪橘姐,你们家的阿黄还是领唱哟。”一句玩笑,把晒坝里的人全逗笑了。
洪橘家住的是解放初分的胜利果实,地主家的老房子,虽说年久失修,但依稀还能看出雕梁画栋的景致。
进了院子,洪橘妈张罗着端来一盆清水让大家净手,秀玲接过水盆姨,不用客气,我各人动手嘛。”
洗完手,骆娃和洪橘帮忙把香案抬至U院子里,秀玲把花鞋垫、花枕套、门帘、帐帘等绣品摆在香案上。洪橘妈又端来一盘椿芽炒嫩胡豆、一盘新麦粑粑、一盘韭黄煎蛋。骆娃帮忙把三盘素菜供奉在香案上,再往酒杯里倒满酒。
洪橘妈把香和蜡烛点着,跪在草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深深地拜下去,一拜,再拜,三拜。
几个姑娘也素手枯香跟着叩拜心中的巧手“织女娘娘”“一愿娘娘赐福姑娘们心灵手巧。二愿娘娘赐福姑娘们健康美丽。三愿娘娘赐福姑娘们寻到意中人,姻缘幸福美满!”
叩拜后,姑娘们坐在香案四周,趁着烛光对着各人的绣品绣上几针,古老的乞巧仪式即告完成。三姐妹的心里盛满了虔诚的祈愿,脸儿红扑扑的,眼睛在的里的。
三峡一带民间传说,夏天晴朗的夜晚,能看见天上有条河流,叫天河,河这边站着牛郎,河那边站着织女。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这天,地上的花尾巴喜昔鸟就会一起飞到天上去,在天河上搭起一座神奇的鹊桥,让苦苦等待了三百六十天的女。
骆娃看着天河两岸那最亮的两颗星星,自言自语地说:“那就是牛郎织女星吧?我妈不是说牛郎还挑了一副箩筐,一头挑着女儿,一头挑着儿子吗?怎么没看见扁担星呀?”
秀玲也睁大眼睛搜索,惊喜地指着天上大叫:“快看那儿,不是有并排的三颗星星吗?是不是呀洪橘姐?”
洪橘顺着秀玲手指的方向往天上仔细看,哎,真的,中间那颗星星最亮,两边星星暗一点那卩兴许就是牛郎挑着他和织女的一双儿女。
夜深了,洪橘送走骆娃和秀玲,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天河灿烂,想着地球上那无数只花尾巴喜鹊,此时正在天河上用翅膀为织女和牛郎搭建幸福“鹊桥”,好让这一对情义深长的夫妻一年一度来相会,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意,心想等明天花尾巴喜鹊从天上回来,一定要好好用稻谷慰劳它们。
洪橘家靠近后山,田少,坡地多。哥哥洪君前两年就去山下二组的嫂子家当了“上门女婿”。哥嫂家里水田多,该割稻了,可嫂子刚动了阑尾手术,哥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洪橘跟爸妈去给哥帮忙。
秋天里,田里稻谷熟透,黄黄的稻叶,饱满的稻穗低垂着头,虽然像孕育的女人那么丰满、羞涩,却也处处显出了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旺盛的生命力。
远处的桃花山,在朗朗的阳光下更加清晰,天更高、更蓝,如一望无垠的大海,没有一丝浮云,又是一个艳阳天,正好割稻谷咧。人们说笑着走上田坎,挥舞着手里的镰刀,向金灿灿的稻谷靠拢。
洪橘跟哥哥洪君抬着拌桶,才走几丈远,直叫歇气,心疼得洪君赶紧放下拌桶:“要不,哥去请人,这活累,不是你干的。”
洪橘瞪哥一眼大忙月,家家都在抢收,你上哪去找人?”又咬牙抬起拌桶泮绊上路。正艰难时,碰上刚起床的杨越,他一把从洪橘肩上抢过拌桶,抬着飞跑,洪橘还来不及说啥,他们已跑远了,她只得返回家里取箩筐。
刚出门,又碰上建国,他看见洪橘,吃惊地问:“洪橘,你今天下山来,帮你哥打谷?”
“老同学,听你那口气,好像我就不能打谷?”
“哦,不是,我是说那活累人,我都吃不消,头两天帮骆娃家打谷,你看,这一身的红疙瘩,要不我去帮忙?”
“不啦,你家水田不也多嘛,莫耽误你家打谷,你爸你妈都忙不过来。”
“我们家那几块望天干啊?稻谷还有几天才黄透,还要等三五天才敢开镰呢!走吧,没事儿,闲着也是闲着。”洪橘还是不肯:“稻谷上场,还要翻晒,兴许骆娃家正缺帮手哩。”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噻?是不是怕我吃了你们家的打谷腊肉开镰酒嘛?我不吃不喝,行不?你嫂子下不了地,稻谷不赶快收割,要是一场雨下来那卩损失就惨了。”再不理洪橘径直往田里去洪橘不好再拒绝,只得挑着空箩筐跟在后头往田里走。
洪君跟杨越正安装拌桶、挡席,杨越看见洪橘和建国过来,大声喊快下来帮忙。
洪君看见两个大小伙子来帮忙,高兴得直喊洪橘快回去叫妈多准备饭菜,洪橘答应一声放下箩筐赶紧往回跑。
各家各户的田里都是拌桶,挡席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竹蔑条编成的,也有蓝白相间的玻璃胶板做成的,还有帆布和蛇皮口袋缝成的,有的干脆就用一床凉席围成。“咚咚咚”“唰唰唰”的打谷声在田里响成一片,农民用汗水换来了这幅热火朝天的丰收图,洪橘和她的两个同学看至U这场面也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