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梅勒兹带着伤感吃吃地笑着,摇着头说:“我不敢确定他们现在真的是今非昔比。将来也不好说啊。这是个很诱人的计划。看看戴安娜的死在欧洲引起的反响。所以我认为这不会有多大困难,至少比起把欧洲联合起来要容易多了。每逢我跟他们说起这件事,他们就拿出一副搞选举运动的姿态。还说会发广告宣传,组织游说大军,获取大量证明书。最后,在欧盟的每个成员国内推行公民投票。很大程度上这是一个基督大陆,这样一个王朝一旦建立将是象征性的——象征一个宪法王朝,而它将成为欧盟强大的凝聚力。”
“你认为他们会成功?”克莱姆问道。
戈梅勒兹耸了耸肩膀,“他们有庞大的资产,他们会倾其所有。”
“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邓菲问道,“他们到底想得到什么?”
戈梅勒兹看着他,“他们梦想着新千年来临时所有应许都实现。他们中大多数并不曾想过这之后世界会怎么样——正如没人会关心当自己进了天堂后又该怎样。能够到达那里,足矣。但是新千年或是类似这样狂喜的时刻还远未到来,我想这期间他们会把欧洲变成一个神权政体——被膜拜的霍梅尼王国的翻版。我想你们明白我的意思。而后抹大拉修会会借机扩张势力进而统治所有的美洲国家。时机成熟便开始清除美罗文尼加王朝犯下罪行的人们。实际上,我已经听到他们谈论过此事。他们把它称为大肃清,没人能逃脱惩罚。”
火车一小时后到达特里斯特。在那儿的一家海滨旅店里,邓菲才逐渐明白,戈梅勒兹对他说的他们不会到达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家意味着什么。
他们找到这艘名为斯坦斯儿,四十五英尺长的木质双桅船。红色的船帆老化褪色,因掉漆的缘故船体斑驳不堪。典型的1970年代末智利造,船头船尾各有一个船舱,镶着红木和柚木边的沙龙厅精雕细琢,透出不凡的优雅。这艘船看起来毛病不少,却有两个可取之处:木质的材料,再者,正在打折出售。他们六万英镑就买下了这艘船。克莱姆在一旁抱怨说玻璃纤维的质地会更耐用。但戈梅勒兹没有理会,坚持要这艘木船。
当晚他们驾船驶入威尼斯港湾。在伊斯的利亚半岛改变航向向东南前往达尔马蒂亚海岸。沿岸大大小小的岛屿和码头星罗棋布。碰到紧急情况随时可以用来藏身。
可邓菲却没有这么乐观,无论在哪里,中情局毫无疑问还是会找到他们。
可以想象,在他们离开后,格洛伦扎的那个边防警卫会被讯问,接着他会说出曾见到一位老人,旁边跟着的一对年轻夫妇,在特里斯特用现金买了一艘名为斯坦斯儿的双桅船。接下来,他们会指挥头顶上空的间谍卫星对亚德里亚海范围附近的所有区域进行严密搜索。
这意味着大部分时候他们只能夜间行驶,中途停靠在拥挤的码头或是避风港口。超乎寻常的是,戈梅勒兹却在这期间感受到了一种幸福。
因为这是老人平生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喜悦,绝不亚于狗被主人放开自由欢跑时的那种喜悦。“自从1936年开始他们就毁了我的生活,更别说感受幸福的滋味了。”
克莱姆俨然一位船长,熟练地驾船沿“之”字形路线绕过海中数不清的岛屿,这些岛屿都有着奇怪的名字:卡克、派葛、威斯和布拉克。在赫瓦尔岛上的渔村,他们把船身涂上了黑漆,可醒目的轮廓、装备,还有船帆使邓菲担忧,华盛顿海军造船厂用不了多久就会在卫星图片上锁定这艘船。邓菲脑子里不停地闪过这幅画面:由于被告知中情局正在搜捕一名恐怖分子,一位职务卑微的分析员,在一间窗户紧闭的仓库里,眼睛不眨地紧盯着长桌上的菲涅耳透光屏出现的各种图像。突然一幅画面跃入眼帘:斯普利特港口的水域上,荡漾着数不清的帆船,就在右下角的位置,一艘扬着红帆的双桅船,在收帆航行时沿着船身的中线划出一条像毛细血管一样红色的踪迹。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分析员被中情局授予奖章表示嘉奖,而在这边的海上,黑色的军事直升机将会在空中恭候邓菲和他的朋友。
可他们无从选择,无论是在海上,还是在其他地方,已经没有区别,或许海上更安全些。他们唯一有把握的选择就是旅程结束后,大家终究要各奔东西。
邓菲还没有打算说这些。因为戈梅勒兹需要他们,克莱姆更不愿意接受。
要知道,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像父亲一样的老头。怎么能不爱上这个老头呢?感受着他言谈中流露出的机警和幽默,倾听着他在监禁中度过的一生中那些饱含沧桑和传奇的经历,一夜一夜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斯坦斯儿在海上静静地滑行,路上戈梅勒兹娓娓道来一生中令他刻骨铭心的那些故事。邓菲和克莱姆听得入迷,仿佛进入了一个世事无常、变幻莫测的世界。
他们或许就这样一直航行下去,这时邓菲的技术已经相当娴熟。可没过多久,老人因贫血症发作身体突然垮了下来。克莱姆不停地催促老人,要求将船靠岸给老人找些B12注射针剂。
可戈梅勒兹都拒绝了,“说实话,多亏了你们这两个好孩子,我开始对伦敦感兴趣了。可靠岸这个主意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不利,这也不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
邓菲扶着老人来到船舱,一边和老人争执说:“你不会成为他们最后的血脉。”他说道,“这样高贵的血统,我想应该有不少的继承人可以世袭。即便他们中一些惨遭迫害,他们一定还在……”
戈梅勒兹摇了摇头,“只剩下我了。”他说着脱下衬衫准备在床上躺下来。
“而且一定要有这个记号,你看,”慢慢地,他转向邓菲,给他看胸前的胎记——一颗红色的巴掌大小的斑点,像一个马尔他十字的形状。“就是这个胎记,”戈梅勒兹解释道,“这么向前追溯的话,墨洛温王朝的每个继承人都有。你看,这不光是个文书证明的问题。所以,杰克,我走的时候,我想让你为我做一件事情。这很重要。”
接下来的几天,戈梅勒兹身体日渐虚弱,天气也变得糟糕起来。不合时宜的一股潮湿的冷风突降海岸。天空阴云密布。一会儿便下起了大雨。
在邓菲看,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阴霾的天空遮蔽了头顶卫星的监控,他们可以沿着海岸伺机快速滑行。他们一致决定把天气警报放在脑后,趁着夜幕离港出海。他们按照计划,一路沿着与海岸平行的方向用后舷风加速行驶。
斯坦斯儿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倾斜左舷,乘着西风扬帆向前航行。邓菲掌控着舵柄,沿着开往杜布罗夫尼克的航线驶去。戈梅勒兹依旧在船舱里睡着。
克莱姆在甲板上四处巡视,老练地调整着桅帆的绳索。
海面开始波涛汹涌。虽说不构成多大危险,可是夜色和雨水使得前方模糊一片。这时的海面,行船很多,即使没有岩石和暗礁,撞上任何一艘都将会引发灾难。
他们眯着眼睛,密切注视黑暗中前方的情况。雨水打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前方达尔马塔海峡在电闪雷鸣中忽隐忽现。突然传来克莱姆的声音,只见她用手指着示意邓菲快看正前方。
他顾不得脸上的雨水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突然一道闪电伴随着嘶嘶响声,在天空划过一个洞口。只见一股黑压压的狂风,像曼哈顿一样大的保龄球,正向他们压过来。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努力保持船头的方向顶风前进。邓菲发挥着自己最佳的状态。暴风过后,一波微弱的海浪在亚德里亚海上孕育着。只见它映衬着夜色,变得越来越高,黑压压地向他们逼近,似乎潜伏着死亡的威胁。邓菲朝克莱姆大喊,让她把自己系在船上。可已经太晚了。一股巨浪把他们腾空卷起,抛向高空,有一刹那斯坦斯儿停留在半空中,船头斜桅如标枪一般直冲云霄。又一股浪头打过,身下的木船被重重摔了下来,船体在海面上剧烈地颠簸摇摆着。
瞬间发生的一切让他们始料未及。刚才,邓菲还在使劲看清前方,接着他就被咆哮的巨浪掀起,这会儿他却被摔了下来淹没在水里。水冷得刺骨。水下一片黑暗,他的脚被绳索死死地缠住。他摆开双臂,希望挣脱绳索,去寻找克莱姆,可一切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他不能上,也不能下,更无法挣脱出绳索。他似乎没有力气了。眼看着快要淹没在水中。
随着船体的剧烈摇晃,斯坦斯儿向右矫正了方向,船重又回到了海面。不久,戈梅勒兹从船舱里蹒跚着走了出来,不停地咳嗽着。一阵海风吹过,胸前的那块胎记纹章清晰可见。他冲到邓菲身边,把他拉上甲板,解开了那根要命的绳索。
“克莱姆在哪里?”戈梅勒兹大喊道。
邓菲艰难地爬了起来,急切地看了看四周。狂风和波涛似乎在肆虐着一场持久的战争。船上的桅杆已经裂成了碎片。主帆也耷拉了下来。邓菲无暇顾及这些,他从船的这头跑到那头,在海面上疯狂地寻找克莱姆的踪影。可什么也没有发现,更别说人的影子了。只有漆黑的夜,呼啸的海风,和一望无边的亚德里亚海。她不见了。
突然,他看见了克莱姆,也许离他有二十码远,面朝着海水,在汹涌的波涛上起伏。他不假思索穿着鞋就跳进了海里。无论他怎么向前使劲,却总在漩涡里打转,仿佛这股海浪执意要把他和他爱的女人分开。
船仿佛被戴上了镣铐,升降索拍打着甲板发出咔喀咔嗒的声音,拼命迎着风想要努力劈出一条航线,却依旧留在原地。邓菲顶着海面肆虐的风浪,足足用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才游到克莱姆身边,把她托到船边。
她这时已经没有了呼吸。戈梅勒兹吃力地把她拖上甲板。邓菲跟着爬了上去。也许被帆杠或者船头击中了头部,她的头还在流血。
他在她身边跪下来,用手轻轻擦去头上的血迹,脑子里开始努力想着如何救助溺水者。接着邓菲把她仰卧着放在甲板上,压着她的额头,并抬起下巴,先清除通往咽喉的气道。然后他用手指按紧她的鼻孔,把嘴巴紧贴在她的嘴巴上开始向里面轻轻送了两次气。他感到她的胸部在起伏。可一旦停止送气就没有了反应。她仿佛已经停止了心跳。
他不停地试着,变换着救助方法,一会儿心肺复苏,用手掌有节奏地按压她的胸部,绝望地努力着想要她的心脏能重新跳动;一会儿又人工呼吸。就这样二十分钟过去了。邓菲已经精疲力竭,瘫倒在一旁,不能动弹。
她就这样走了,带走了邓菲的精神支柱。
“让我试试。“戈梅勒兹说着,便跪在甲板上,弯下身子,贴着克莱姆的脸,呼气,然后吸气……一遍又一遍,他的头发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散开来盖住了她的脸颊。
邓菲怔怔地坐在那里,一脸的绝望。突然船舱口传来她的一声咳嗽,接着又是一声。只听她困惑地问道:“发生什么了?我在哪儿?”
早上,戈梅勒兹离开了他们。他闭着眼睛,柔弱的身体躺在铺上,好像睡着了一样,只是没有了呼吸。克莱姆流着眼泪,将一个单子盖在了这位墨洛温王朝的传人的脸上。
他们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临,他们早有预料。现在即便这艘船变成一堆残骸他们也无所谓。
他们就这样坐在船上,在距离海岸一百码远的海面上漂了数个小时。就这样他们将斯坦斯儿的位置公然暴露在卫星监控最集中的时刻。接下来他们把它拖到附近一片开阔地,克莱姆收集了松树枝,邓菲将戈梅勒兹放在船外的甲板上,开始为他实现生前的嘱托。
邓菲用锤子、螺丝、起子在老人的头颅上粗略地开一个环形的小口。用美罗文尼加王朝古老的仪式释放了他的灵魂。“终于自由了。”邓菲轻声说道。
当克莱姆回来时,他们将老人的身体下堆上浸上汽油的松树枝。接着用蜡油和绳子做了根慢燃的导线,点燃了它。
“他们这会应该已经看到我们了。”邓菲说道。“整个海岸都在监控中。他们也许在来的路上。他们到了这里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会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
邓菲走向前,升起船头的三角帆,接着将船面朝向耶路撒冷的方向调至自动挡,和身边的克莱姆一起滑进水里向岸边游去。漂着的火葬堆在身后燃烧着冒出缕缕青烟。几分钟后他们游到海滩,久久地望着那艘船,直到船上的绳索和破损的主帆燃烧起来。船依旧航行着,朝着远离海岸的方向。突然一个黑色的阴影在海滩上方静悄悄地扫过。邓菲和克莱姆抬头看到一架没有标记的黑色直升机正向燃着的那艘船悄悄飞近,却碍于升起的浓烟,只得在船的上空徒劳地盘旋。
“一切都结束了。”邓菲说着,拉着她的手,开始向海滩前方的渔村走去。
克莱姆摇了摇头,“我想还没有结束。”她说。
邓菲看着她。
“我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她对邓菲说。
他不太确定她话里的含义。可有一刻,当他们凝视对方时,他相信自己从那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东西,那里闪烁着斯坦斯儿号上三角帆的影子,或是前夜的海上风暴在伤口上留下的血迹。不管是什么,这东西渐渐有了形状,刹那间被他捕捉到。他相信这绝对超乎他的想象,是一种他从来未曾看到过的东西,曾经属于戈梅勒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