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KTV的时候,汉西的夜里零星飘起了雪花,又或许是凌晨的风把凝结在杨树上的霜吹落下来,张良迷迷糊糊的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快六点了,街对面的包子铺老板端出几屉包子放在炉上,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张良看着身边正擤着鼻涕的周瑜,“你们赶紧回去吧。”走在前面的柳少穆等人晃晃悠悠的吵闹着,就像过往的三年一般,往宿舍走着。
马路对面就是年年了,张良停下脚步,“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张良手插在口袋里对几人说道。
“回宿舍睡觉啊。”肖少伯扶着李青城的肩膀招呼着张良,看样子酒还没醒。
“哦对了,我忘了你——”肖少伯说着打了个酒嗝,李青城嫌弃的把他搭在肩膀的手甩掉,“你也早点休息吧。”李青城说着伸出拳头和张良碰了一下,然后拉着在风中摇曳的肖少伯和菊花走了。
“爸爸们先回去了。”柳少穆追着李青城几人,扭头对张良说。
“赶紧滚!”张良踹了空气一脚。
“你——”
“赶紧走!”张良把正准备说话的周瑜推开,把手插回口袋,目送几人走过了街拐角,凌晨的街道上瞬间又剩下张良一人,他喜欢这种形式上的孤独。
张良转身下了楼梯,走进一家牛肉面馆,点了一碗清汤牛肉面和一碟小菜,坐到了角落。左手边的窗上结满了水珠,让张良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不多时,懒洋洋的伙计端过牛肉面和小菜放在了张良桌上。
张良道了谢,把桌上一缸油泼辣子舀了半缸出了加在面里,又倒了小半壶醋,拌了拌,夹起一筷子面,吃了起来,坐在收银台的伙计玩着手机,打了个哈欠。
酒意和睡意在温暖的面馆里涌了上来,张良只觉得这碗面比平时多了太多,以往吃了几口就只剩汤的牛肉面,现在却怎么吃都吃不完,不觉间,张良端坐着,举着筷子,垂下了脑袋。
他睡着了。
没人注意到他,拉面师傅在后厨熬着汤,时间在炉灶欢腾雀跃的火光中慢慢滑过。
初阳终于越过了地平线,天变成了有些模糊的淡蓝色,店外马路上,车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不时有客人进来吃早饭。
伙计终于看到了张良,把抹布搭上肩,走过来拍了拍张良的肩膀,“面凉了。”
张良惊醒,伸手摸了摸钱包手机,都还在,放下筷子,示意伙计可以收拾了,揉着脖子走出了面馆,迎面的冷风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点了根烟,往马路对面的年年走去。
张良擦掉眼角的眼屎,看见路边不远处,一个环卫工人正蹲着用腻子刀铲着昨晚不知谁吐在路边,冻成硬块的呕吐物,是冯大妈,张良认出来,走过去准备打个招呼。
“阿姨辛苦了。”张良说道。
冯大妈听见声音,抬眼看见张良,脸上露在外面的眼睛亮出一丝笑意,“这么早就起来了?”手上没闲着,清理着路边的秽物。
“我去烧壶热水,阿姨一会儿进来喝点水。”张良指了指还没开门的年年。
“好好。”冯阿姨回到,声音从口罩里传了出来,有些闷。
张良快步走到店门口,开了锁,打开店门通风,回头看了一眼冯大妈。
大妈铲完了秽物,起身,踉跄了一步,一只手扶上了脑袋,然后无声的砸在了自己刚刚打扫干净的路上。
张良扫了一眼,路上没人发现,又或许是不愿意发现,甚至没人往大妈倒下的地方看一眼。张良冲了过去,蹲在冯大妈身前,大妈闭着眼,阵阵小股的哈气从口罩中升起,“阿姨,你没事吧。”张良问了句,心说这不是废话么,伸手掏出手机,拨着120,“阿姨你坚持一下,我现在就叫医生过来。”张良大声嘱咐道,按下拨通键,扭头看往来的路上有没有出租车。
冯阿姨伸出手冲张良摆了摆,拉下了张良举着手机的那只胳膊,微微睁开眼,轻轻摇了摇头,张良把电话压掉,叹了口气,把正坐起身的大妈扶进了年年。
过了几分钟,张良把热水端给脸色苍白的冯阿姨,阿姨手捧着杯子,抿了一口。
“老是给你添麻烦。”冯阿姨勉强对张良笑笑。
“哪的话,应该的。”张良坐到冯阿姨对面。
“早上走得急,没顾得上吃早饭,”冯阿姨解释道,放下杯子,从口袋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颗包装磨得老旧的大白兔奶糖,手抖着拨开,放进了嘴里,“医生说我血糖有点低,我就随身装着糖,以防万一,没想到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张良心里一酸,冯阿姨又说,“我还有,你吃不吃?”说着又翻起口袋,张良赶紧说,“我刚吃过饭,阿姨你坐着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泡碗面。”
“不用了,没事的,我坐会儿就好了。”冯阿姨费劲的大声说,但被路上汽车的鸣笛盖过,看着张良快步走进吧台的背影,含着糖,喝了口热水。
张良找出一桶老坛酸菜面,撕着包装。
他不是一个好人,甚至连个好心人都算不上,他只是从看见冯阿姨的第一眼起,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种写在脸上的寒酸和贫穷赋予的自尊是张良最熟悉的气质,不愿给别人添一点麻烦,自觉的把自己跟其他人的生活划清界限,这种自卑的自觉让张良很难受。
张良把开水倒进方便面,热气升腾起来,有一丝温暖。他记得初中的时候,在外奔波的母亲有次也晕倒在路边,她说当时有好心人把她扶起来,给了她几颗糖,她坐在路边缓了好久才继续上班,还被记了迟到。张良回忆起来,那时听母亲平静的叙述着这些事情,儿时的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现在却生出了莫大的庆幸。
“儿子啊,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母亲经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以前张良不信,现在他信了,因为像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天生就是一个好人。
“阿姨,我店里没什么吃的,你先吃着,我再出去买点。”张良把面放在冯阿姨身前,说着就准备出门,然后被冯阿姨轻轻拽了回来,“够了够了,你赶紧坐吧。”
张良便又坐了回来,看着冯阿姨吃着面,突然想起来,自己从高中开始,就再没给母亲做过饭,一种难以形容的遗憾在心底开始泛滥。
“阿姨,以后中午饭也在店里吃吧,刚好我每天都点的太多,吃也吃不完。”张良对冯阿姨说,其实他中午基本不吃饭,一天就吃晚上一顿。
“不了不了,我中午回家做饭,不碍事的。”冯阿姨摘下了帽子,盘起来的头发有些枯槁,生活的坎坷和不易挂在鬓角的白发上。
张良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是突然有些羡慕冯阿姨的儿子,每天都能吃上母亲做的饭菜,就像以前的自己一样。
“阿姨把你儿子的电话给我吧。”张良突然说道,冯阿姨有些莫名,“怎么了?”
“你们去医院做个检查吧,钱我出。”张良知道这是自己的同情心在作祟。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每年都有体检的,没大碍的。”冯阿姨坚定的摇摇头,张良不好再说,只得作罢。
送走冯阿姨之后,张良看见冯阿姨放在凳子底下皱巴巴的五块钱,哑然失笑,坐在吧台,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离开学校和辞掉工作之后,似乎再没有其他人来给张良的生活定一个标准,习惯了这么久,用成绩和工资来核定成功与否的十几年,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彻底自由之后,张良反而更加迷茫。
“今天起来的这么早啊。”表哥不知什么时候走进店,张良赶紧递了根烟,他前几天跟表哥说让他留意一下有没有二手的烧烤炉,他想改善一下店里单一的过分的酒水单,空气炸锅能做的小吃实在是太少,汉西这边的饮食习惯又是无烧烤不欢,索性便抢抢别家的生意。他甚至还和菊花琢磨着是不是白天的时候改成西餐店,卖咖啡、牛排、披萨什么的。
寒暄了几句,张良跟表哥去车上抬机器,二人吃力的跨越着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张良突然感觉机器轻了不少,扭头一看,南山面无表情的帮忙抬着。
表哥还贴心的带了很多烧烤的食材过来,张良一并收下,放进了冰柜。
把烧烤炉和食材的钱结给表哥,又拿了几张准备塞给表哥,后者连连推辞,“上次收了你的钱,被你二舅一顿臭骂。”
张良笑笑,把文剑昨天送他的一条中华拆了一包扔进了表哥的车里。
“路上小心。”张良挥手。
“生意兴隆。”表哥摇起车窗,驶进车流,走了。
张良放下手,站在店外看着正在逗猫的南山,本以为昨晚之后就不会再见了,没想到南山居然不请自来了,可能是觉得拿了张良的钱,就得把这几天干完吧。
“晚上再来吧,现在没什么人。”张良给南山递了根兰州,后者摇头。
“送送奶茶也行。”南山说道。
张良有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觉,南山似乎以为昨天他跟张良说了那些,就是和解了,也没了往日的拘束,这种收放自如的感觉让张良很不适。
“你很缺钱吗?”张良话出口,又觉得不合适,好像揭穿了什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南山脸上的尴尬闪过一瞬,“也不是,趁现在学业还不繁重,出来锻炼一下。”
张良听完更烦了,大一的时候,母亲每个月只给他八百块钱生活费,他出去到火锅店洗碗的时候,也是这么跟老板说的。
“南区那边有家KTV正在招服务生,每天晚上8点到凌晨3点,一个月2500,”张良说道,“你先听我说完,可能晚上辛苦点,但是赚的多,你拉同学过去,一个果盘你收268,跟后厨说是你朋友,收个加工费100块,剩下的钱都是你的,酒水也一样。”
张良看着南山金丝眼镜后面渐渐亮起来的双眼,问自己是不是正在把南山领上歧途。
“那老板我认识,我一会儿跟他打个招呼,你下午直接过去找他,就说是文剑的朋友,先干两天试试。”张良摸着跳到身上的宝,蹭了蹭宝的小脑袋。
张良抬头,看南山还是有点犹豫不决,便又说,“宿管那边我找人给你打个招呼,晚回去一点没事。”
“这个倒没什么。”南山咬着嘴唇,“我也不住校,就是,你说的那个果盘,真的可以那样吗?吃回扣?”
张良心说那我昨天把你背到谁的宿舍去了,不及多想,“那不叫吃回扣,这是合理利用资源,你先跟经理和后厨混熟,别经常这么干,赚了钱给别人分点就没事,别人都是这么干,别怕。”
“好吧。”南山面有难色的说,“是哪个KTV?”
“老地方。”张良说了他们最经常去的那家店。
“嗯?”南山没听懂。
“就是‘老地方’。”张良重复了一遍。
“哦哦,好,我记住了。”南山念了两遍,“那我几点去面试合适?”
“四点去,今天就去。”张良看了眼挂钟,“你先回去收拾收拾。”
送走了这个扎眼的小子,张良给还在熟睡的文剑打了电话,交代妥当之后,张良百无聊赖的折腾着放在厨房的烧烤炉,机器应该被二舅和舅妈清洗过了,还算崭新,插上电源,试了试,挺好用,还是无烟的。
捱到中午,张良从旁边的一家饭馆里点了一份大盘鸡送到店里,等着冯阿姨来吃午饭,等了好一阵儿,菜都快凉了,冯阿姨也没来,张良觉得自己蠢得可以,之前把冯阿姨电话要过来不就行了。
于是便打电话把菊花和周瑜叫来吃午饭,菊花二人一听午饭有了着落,风驰电掣的赶了过来。
吃罢午饭,张良和菊花两人商量了一会儿西餐的事情,盘算着怎么把白天客人稀少的状况改善一下,周瑜被老师叫去开会,不多时便走了,菊花在后厨不亦乐乎的用烤炉加工着小吃,张良在吧台里看电影,等待着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你尝尝。”菊花嘴里嚼着东西,从后厨端出一个装满各式小吃的盘子,“还挺好吃。”
张良用牙签扎了一块蘑菇送进嘴里,“还可以。”张良啧啧嘴,“多放点孜然和辣椒面,汉西这边口味重。”
“好。”菊花拿着筷子往嘴里塞着。
“你给我留点。”张良眼见盘子里的吃的少了一小半,赶紧吃了起来,宝和臭听见两人在吃东西,跳上桌,往这边凑着。
“我再去做点其他的试试。”菊花用牙签剃着牙,盘子里只剩下被油润湿的调料了,两只猫不满的冲张良叫了几声,被后者赶了下去。
“行了行了。”张良连忙阻止,“我看你是还没吃够吧。”
“哪有——嗝——”菊花打了个嗝,转身去洗盘子。
菊花是宿舍里身高最矮的,也是最能吃的一个,每次喝酒他必然会吐,因为他吃的太多了,有次在自助餐店里聚餐,他嘴上就没停过,酒过三巡,甚至来不及跑到厕所便吐了,以至于张良等人再没去过那家店。
张良想起这事,不禁失笑,菊花好奇,“你笑什么,嗝——有——嗝——嗝”
张良大笑,给菊花倒了杯水。
晚些时候,张良从网上买了点牛排意面,和菊花从网上找视频学着做法,天色渐渐暗了,又是华灯初上的时节,来了两桌客人。
李青城过了不久也背着吉他来了,张良倒了杯酒放在桌上,李青城调了会儿音,唱了今晚的第一首歌。
送走了那两桌客人,菊花又烤了一盘吃的,李青城唱累了,喝着酒摆弄着发型,“从哪买的烧烤?”
“我做的。”菊花吃着一串骨肉相连,“你尝尝。”
李青城尝了点韭菜,“可以啊。”
“嗯,好吃。”菊花拿纸搽搽嘴角的油腻,“原来烧烤这么赚钱的。”
“你以为呢。”张良品着酒说道。
“炉子在哪呢?我也试试。”李青城跃跃欲试,菊花领着他进了后厨,两个人折腾起来。
张良临时当起了驻场歌手,翻来覆去的唱着几首自己写的歌,唱跑了一桌客人之后,张良把李青城从后厨赶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又快到明天了。
“今天赚的挺多。”菊花和张良洗刷着杯盘,“对了,西瓜彻底没了,明天的果盘咋办?”
“现在去买,明天就忘了。”张良思忖了一下说,“到超市买。”
“太贵了吧。”菊花用抹布擦干手。
“就这一次,喏,直接拿钱包去,需要啥就买啥。”张良扭了下胯,把口袋亮了出来,菊花拿出钱包,走了。
张良洗刷完,有些饿,便烧了水,动手烤了盘千叶豆腐,泡了桶面,看着《武林外传》,吃了起来。
店门推开,进来一个人,张良没抬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手机屏幕。
“你就吃这个啊。”
张良一怔,抬头看见了站在身前的傲寒,她正看着那一盘她最喜欢吃的千页豆腐。
菊花拎着一大包水果回来了,眼镜上一片雾气,闻见方便面的味道便说,“你也不给我泡一包。”
“水烧好了,自己泡去。”张良说道,移开了目光,菊花摘掉眼镜把水果放进冷藏柜,泡了桶方便面,他似乎还没看见站在那的傲寒,拿出口袋里张良的钱包。
“我刚才付钱,”菊花走过来把钱包打开对着张良,开玩笑的说“这照片你还留着呢?”
张良一把抢了回来,把钱包揣进口袋,此刻他想找个狗洞钻一下。
“咋了?”菊花挤着眼睛,这才看见吧台外面站着一个人,戴上眼镜,默默端起了自己的方便面吃了起来。
“给我看看。”傲寒伸出手。
“钱包受凉了,不太方便。”张良伸手摸着口袋里的钱包。
“噗——”菊花一口把嘴里的方便面喷出半米远,看着转过头盯着他的张良二人,连忙挥手,“没事没事,呛着了,你们继续。”然后背过身继续吸溜吸溜的吃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