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早晨的9点钟，彦歆慢慢地睁开眼睛，她首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又伸了一个大懒腰。昨天晚上，她睡得特别的安稳，没有恐惧和噩梦搅扰到她的睡眠，直到这一刻，她才彻底醒了过来。
她翻身下床，径直走到窗前，伸手拉开了窗帘。浓雾在清晨早些时分就已经散去，外面是一片天朗气清的世界。一缕明媚温暖的阳光乘势洒进房间，和煦的阳光包裹着她慵懒的身躯，令她感到无比的舒畅。她恍然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去年的四月，那个四月的温暖的南方。
她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带给她的舒适和安宁，渐渐地，她的嘴边泛起了微笑。
萧娅娅在卧室的门口已经站立多时，她一直看着彦歆，观察着彦歆的一举一动。可是，彦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儿，娅娅才轻轻地走到彦歆的身后，她的手搭在彦歆的肩膀上，彦歆竟然毫无察觉，于是，她用两根手指在彦歆的肩膀上轻轻扣了几下，彦歆这才回过头来。
彦歆回头看了看娅娅，一丝不安和惊恐在脸上一闪而过，瞬间又露出了一个羞涩腼腆的笑容，那纯真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
娅娅问她：“昨天晚上睡的好吗？”
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挺好的。”过了一会儿，她才补充了一句：“谢谢你。”她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有过冒犯娅娅的举动，于是又说：“昨天晚上真是对不起。”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关系的。”
“谢谢你，谢谢，谢谢。”
彦歆又连着说了三个谢谢。其实，她不用再说什么感谢的话，也不用说道歉的话，所有看到她美丽笑容的人，都会选择原谅她，所有看到她美丽笑容的人，都会无条件地帮助她，所有人都被她的美貌和笑容倾倒。就连娅娅也一样。
娅娅将手从她那柔弱的肩膀上拿开，摆了摆手说：“不用谢我，还是谢谢你的那位老朋友吧！”
“老朋友？哦，你说他啊！”彦歆想到了王海海，却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就连那个‘他’字出口，也显得小心翼翼。过去的十年，她一次都没有见过王海海，也没有和别人说起过王海海，即使是在她的丈夫江奕面前，她也从来不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都在回避这个名字。今天，有人和她主动提起了王海海，说是她的老朋友，她也只是轻笑着说道：“呵呵......他......很老吗？”
娅娅不以为然地说：“他都三十岁了，难道还不老吗？”
彦歆的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在别人的眼里，三十岁的人已经很老了，而她，也只比海海小了一岁，这么说来，她也老了。她的笑容变得僵硬了，但是，还是问了一句：“你呢？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你和他......也是老朋友吧？”
“我和他？呵呵，我和他认识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超过三天，我们根本就算不上是朋友！连熟人都算不上。”
彦歆惊奇地打量着娅娅，过了一会儿，才感叹道：“真不敢相信，你们才认识三天......我还以为......”
彦歆只讲了一半的话里似乎有着更深的含义，但是她没有说完，娅娅也没有追问，王海海的话题便到此打住了。
2.
娅娅问彦歆：“你饿了吧？我买了早点，过来一起吃吧！”
当娅娅叫她吃饭的时候，她神情犹疑了一下，她对吃饭没有任何兴趣，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长着一个需要吃饭的胃。她瞧着周围的环境，从洁白的墙壁，一直扫视到一尘不染的雪白色的亚麻窗帘，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占据了几乎半个房间，浅色的地板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让人感到头晕目眩。最后，她凝视着自己昨晚睡过的那张床，又感到一丝的困顿。
她无精打采地问娅娅：“这间屋子只有你一个人住吗？”
娅娅的回答竟然是：“不是我一个人，这里平时连一个人都没有，在你来之前，房子一直都是空着的。”
彦歆眉头一蹙，问：“为什么呢？我原本以为你住在这儿。”
“一个人住太无聊，我和我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他们也住在这个小区，但是不在这栋楼。虽然没有人住，但是，我妈会经常过来打扫的。”
彦歆看着一尘不染的房间，将信将疑，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她说：“我也经常是一个人，不过我习惯了，从不觉得无聊，对了，既然房间空着，我倒是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把这间屋子租给我好吗？我最近一直为租房子的事情发愁，我喜欢你们小区的房子，还有小区外面的那家咖啡馆。”
娅娅听后感到一丝惊诧，她没有预料到彦歆会有这样的请求。她不过是想在她休假的时间里收留彦歆一两天，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长时间地留下彦歆，更没想到要把房子租给彦歆。话说回来，彦歆真的是个危险的人物，她精神错乱，喜怒无常，再加上她特殊的身份，万一出现什么闪失，她如何向王海海交代？如何向彦歆的丈夫交代，如何向媒体交代？因为江奕，彦歆算是公众人物吧？她可不想搞出什么大新闻。
彦歆看了看娅娅为难的表情，急忙说：“我会按时给你付钱的，月租一分都不会少你的，你开个价儿吧！当然，如果你想将房子卖掉，我也能负担得起，你不必担心，钱不是问题。”
娅娅却发出一声苦笑，缓缓地摇了摇头。
彦歆有些失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了，神色也有些茫然，娅娅仿佛又看到了昨天晚上那个不太正常的彦歆，竟然心生一丝恐惧，她急忙伸出手拉住彦歆那瘦弱的手腕儿，说道：“先不提这事儿了，吃饭吧，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好吗？”
3.
自从彦歆回到H市的这些天，她几乎每天都睡到中午，或者是下午的两三点钟，有时候直到夜幕降临，她才会清醒过来。今天，是她回到H市的唯一一次早起，而且，还有人为她准备了早餐。
但是，当彦歆来到餐厅，她望了一眼餐桌上摆放的食物，那些食物，是生活在H市的人们每天都会吃到的东西，彦歆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里，她从小就讨厌这些看起来就很油腻的食物：盛放在瓷盘子里炸得金黄的油条，以及咬一口就会满嘴油汁的包子。她不用品尝，即使是看到或是闻到，都令她感到反胃。她只喝了几口玻璃杯里的豆浆，就将杯子堆到一旁，她甚至觉得那杯豆浆也很腥气。
娅娅问：“你怎么了？”
彦歆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不饿。”
娅娅感到了自己的疏忽，彦歆这种身份的人怎么可能吃这种平民百姓吃的东西？她每天都应该是喝着咖啡，吃着用镶着金边的瓷盘盛放的精致的英式点心。所以，她没有再劝说彦歆多吃一点，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说：“你今天想去哪儿，我正好休假，可以陪你。”
“不了，我哪儿都不想去，。”彦歆顿了一下，突然说道：“我该想的，应该是以后的生活，可是，以后我该怎么生活呢？眼下，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真是后悔啊，如果那天我......真的从那栋楼上跳下去......如果我死了，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她看到被自己言行吓得目瞪口呆的娅娅，于是又说：“不过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你不用担心，那种机会只能有一次，我想，我再也没有胆量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了，真可怜！我根本就没有自杀的勇气。”彦歆说罢，便低下了头，一时间变得落寞不堪。
娅娅努力微笑着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想不开呢？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彦歆吃惊地抬起头来，用手指着自己，嘲讽地说：“你羡慕我？呵呵，你羡慕我什么？像现在这样，无家可归几乎流落街头？”
“当然不是。”
“那么，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呢？”
“就因为你是江奕的妻子啊，就这一点，难道不值得别人羡慕吗？可是，我不理解的是，著名的软件工程师，通信领域的革新者，SNOW公司的创始人江奕，他的妻子怎么会无家可归？”
彦歆没有料到，在这种小城市里，居然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她大惊失色，立刻露出一副警惕的模样，她冷冷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江奕的妻子？”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前些年，你和江奕出席一个活动，不好意思，我已经记不清那是关于什么的活动了，不过，我记得那应该是你唯一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吧？你可是上了新闻的，而且是那天的头条新闻。很多人都看了那个新闻，很多人都在网上评论你。”
“很遗憾，我平时都不上网的，所以，那个新闻我没看，还有人们的评论我更是一无所知，他们评论我什么？”
“什么都有，你的一切。”
“这么说，你知道我的一切？”
“呵呵，谁都有秘密，而且是那种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所以，没有谁的一切，是被另外一个人所知的。在网上，更多的是你丈夫江奕的消息，所以，我知道你的丈夫更多些，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崇拜他，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一点好奇。对你也是因为好奇，所以才了解了那么一点点。”
“哦，是这样的啊，没想到，你还知道江奕？”彦歆的嘴角一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有谁不知道江奕？看来你是真不上网。”
“对啊，所以，我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可是，有谁会相信，他的妻子会离家出走，流落在某个城市的角落里。难道那些网上的传言是真的？我还听说了你们感情破裂即将离婚的消息，这也是真的吗？”娅娅一时口快，忘记了顾全别人的感受，问了一个涉及到个人隐私的问题。她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太过冒失太过唐突。可是，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哎呀，算啦算啦，不说这些了，我们换一个话题吧。”娅娅说着又抬头看了看彦歆，见彦歆表情木讷两眼无神，便确信了网上的八卦消息多半是真的了。娅娅想着不能再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于是打算换一个话题。可是，她们之间哪儿来的话题？她们之间共同的话题，便只剩下了王海海。
4.
于是，娅娅又将话题转移到了王海海的身上。娅娅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不过，这个王海海还是说了很多你的事情。”
彦歆听到这里，冷不丁站了起来，她的眉毛都竖了起来，脸上都是愤怒的表情，大声吼叫着：“什么网上的传言？我看那些都是王海海告诉你的吧？你确定你们真的只认识了三天？三天的时间，他就可以将我这些年所有的经历都透露给了你？我离不离婚跟他有什么关系？我无家可归跟他又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他到处宣传吗？无耻！”
娅娅听着彦歆的不当之词，一开始觉得莫名其妙，之后不禁火冒三丈，她也站了起来，她也感到很生气，她要为王海海鸣不平。娅娅的脸上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用更高亢更严厉的声音对着彦歆说道：“你说他无耻？他哪儿无耻了？什么你所有的经历？那是你一个人的经历吗？那难道不是他的经历吗？那个呆货，口口声声说什么和他度过了美好的中学时代的女孩儿，和他的友情纯真无邪，他偷偷喜欢那个女孩儿很多年。后来，时过境迁，曲终人散，别人早就为人妻母，别人的青春里他只是匆匆过客，而这些年他对女孩儿的暗恋有增无减。留给他的都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美好的青春，美好的校园，他以为都******是美好的，他就不感到一丁点儿的遗憾和后悔？”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彦歆的声音沉了下去，娅娅的嗓音依然高亢，言辞更加的犀利：“你听不懂吗？你是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王海海说你记性差，你是记性差呢？还是智障？”
“我......也许是吧，这有什么区别吗？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时间过得太久了，那个时候的事情我都忘了。我和他？我和王海海？我们之间一起经历了什么？”此刻彦歆的身心都变得无比沉重，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她正努力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想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往事一片空白，好像一张写了字的白纸，最后又被人擦掉了上面的字迹。她只能想起王海海三个字，可是，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在似懂非懂之间，在阳光照进房间的某一个阴暗角落里，似乎写着她想要的答案。
5.
正午时分，阳光依然强烈，灰尘舞荡，发出亮闪闪的金光，房间里各色各样的装饰器物却呈现出相同色彩的影子，没人吃的早餐变得冰凉，但是，那散发出的腥味儿依旧浓烈，屋外花园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串灰白色的足迹，那足迹有去无回，一直消失在彦歆视线的尽头。外面的世界，除了厚厚的积雪，其他的事物好像都快要融化了，都要融入一片淡蓝色的天空，风景变得单调以及倦意重重，就连彦歆和娅娅的神色，也显得那么的无所适从。
娅娅将她听来的故事讲完了，她感到一阵轻松愉快，几天前，王海海对娅娅说了他心底多年的秘密，那是他那些年暗恋一个女孩儿的故事。今天，娅娅将这个故事讲给彦歆听，而彦歆，正是这个故事里的女孩儿。这个秘密本来与她无关，但偏偏又装在她的心里，增添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现在，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她的压力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右有些莫名的得意。
她认为，她也同时卸下了王海海心里的那份沉重，她觉得，王海海也该解脱了，过去的事情都不该积压在心里。那段年少无知的青葱岁月，不管好与坏，都应该释怀解脱，那些牵挂了整整十年的女孩儿，他也该彻底放下。
她真的同情王海海，有时候也瞧不起王海海，她同情他的软弱，也瞧不起他的自以为是；她同情他的善良，也瞧不起他那份所谓的专情；她同情他为此所得的遭遇，也瞧不起他优柔寡断的性格。正是那样的性格，才造成了他现在的遭遇。
娅娅最后说道：“这就是你们的故事，你还记得吗？我倒是觉得王海海很可怜很可气，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觉得王海海无耻。”
彦歆面色苍白，仅有的一丝血色也被这冷漠的冬天带走了，只留下了僵硬的表情和呆滞的眼神。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但是，那些沉睡多年的记忆正在醒来，细细想来，她不禁恍然，好像是一个梦，就发生在昨天。好像又不是梦，因为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的确确没发生过。
娅娅也不忍心再继续责备彦歆，她甚至想说一些宽慰的话，可是，这个时候，彦歆却说了这样一句：“你说的那个女孩儿，真的是我吗？”
“他是那样告诉我的。我现在又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你。”
“既然是真的，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话？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好啊，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娅娅说着就要拿起手机打电话，彦歆却改变了主意：“等一下，我现在脑子特别乱，我再想想吧！”
娅娅陪着彦歆过了整整一个下午，就在这个房间里，她们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娅娅担心彦歆会出事，她不敢让彦歆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直到晚上6点钟，娅娅感到饥肠辘辘，她这才想起自己连中午饭都没吃。她问彦歆：“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们是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不过我平时也不在这里做饭，所以还是去外面吃吧......”
“不用了，你自己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用一直陪着我，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不会寻死的，你放心好了。”
“呃......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啦。”娅娅突然想到今天是12月24日，立刻兴奋起来：“嗯......对了，今天可是平安夜嗳，外面一定很热闹！我们一起去逛商场怎么样？”
彦歆摇了摇头，这一次，她连话都没说。娅娅无奈地撇撇嘴，最后问了一句：“那，你想吃什么，我带回来给你！”
“就去门口的那家咖啡店，带几块蛋糕就好。”彦歆说完，便转身走回了卧室，反手关上了那扇房门。
6.
娅娅还是不放心，她打算去楼下买了蛋糕就赶紧回家，可是，当她来到楼下，她的手机响了。
她以为是她的爸爸妈妈打来的，可是，当她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出现的名字，不禁有些愕然：怎么会是他呢？
给她打来电话的，竟然是那个书店的老板安晏。那还是他们两个初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相互留了对方的手机号码。她已经保存了这位书店老板的手机号码好多年了，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打过这个号码。那个安晏，也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今天，她接到安晏的电话还是头一回。
每个人都有过暗恋一个人的经历，萧娅娅也不能例外，她也暗恋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路过”书店的老板。既然是暗恋，那么她就绝对不会首先表现出来。因为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为了避免两个人的关系因为太过明确而消失的话，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说为妙。
她定了定神，接通了电话，那边传来安晏的声音，当她听到安晏说话的时候，她的内心又变得无比的镇定和从容，就像是他们每天在书店里相遇那样的从容。
“嗨，是萧娅娅吗？”
“不然呢？”
“今天，你还来书店吗？是这样，前些天你向我提起的那本《陌生之泪》，我托英国的朋友帮你找到了，”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不过，不好意思，今天有事不能去了。”
“哦，我还以为你今天会来，因为，你不来的情况真的很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娅娅心里不由得一颤，因为，她听到了“等你”这两个字。她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是晚上的7点40分，她急忙对电话那头说道：“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