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后，两个人的久别重逢，要用一段段虚无的回忆来维持已经消失多年的关系，美好的，不堪的，欢乐的，心痛的，能回忆起来的，都用上了。人心已然荒凉，全想起来又能如何？物是人非这样的词都被用烂了，但是，在他们身上，也只有这个词才更加贴切。
有些人是用来回忆的，有些感情只适合藏在心里。回忆里的人断不能见，见了的话，回忆就没有了；藏在心里的感情千万别说出来，一旦说出来，感情就随之消失了。
可是，彦歆还是说了，她说：“你是知道的，我的记性很差，我能想起来的人，也就是你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海海，表情多少有些落寞。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把自己记性很差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她的记性也确实是很差，就算如此，她还是记得他。而且，只记得他。
海海感到了欣慰，但是，更多的，则是伤感。他淡淡地笑了笑，说：“我什么都没忘。”
她问：“你都记得什么?”
他说：“很多年以前，初中，高中，大学。可是，自从你走了之后，以后的日子，过一天便忘一天。”
“为什么要忘掉以后的日子？”
“因为缺少了......”他本想说缺少了你，可是，想想还是算了吧，于是他改口说：“因为后来的记性也变差了。”
她继续问：“我们是初中认识的吧？那应该是哪一年？”
他抬头想了想，说：“十几年前，也许是97年，或者是98年？”
“哦。”
“你想起来了？”
她摇了摇头，那么遥远的往事，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转过头，一只手托着腮，又开始望着窗外，这个动作就是海海刚进来时看见她的样子，她恢复了这个动作，一时沉默无语。
彦歆发现了窗外的马路边出现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左右两边的父母各自牵着小女孩儿的手，生怕她摔倒在地，他们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越走越远，很快，那三个人消失不见了。
她看到这里，她的思绪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是一段如同噩梦一样的日子，是刻在心里的，带着伤痕，带着血，让她终生铭记的。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到底有多疼。
漆黑的玻璃窗像是一面镜子，海海透过玻璃的反射看到了彦歆的脸。突然，他看到她的脸上居然有泪珠滚落下来。他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
彦歆慌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又过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了头。低声说：“我没事。”她刚刚说完，眼眶里又流出了新的泪水，她来不及擦掉，泪水直接滑落到她的唇边。她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有的人，泪是咸的，有的人，泪是苦的，可是，她的泪是酸酸的，
海海没有说话，抽了几张面巾纸递到她的面前，她接住了。可是，她并不需要这些面巾纸，她将那几张纸撕碎了，她不想停止自己的哭泣，她好久都没有这么哭过了。她不敢在任何人面前哭泣，她更不敢一个人哭泣，但是，她可以在海海的面前哭泣。十年过去了，她好不容易又遇见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一个痛哭的机会，她是不会错过的。
咖啡厅里还有很多人，不过，他们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谁都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一个人，正在伤心落泪。
海海有些不知所措，他等她哭够了，这才问彦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也许我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我。”
“你还没有说。”
“说了也没用，你真的帮不了我。”她不想提起伤心的往事，便一口回绝。
海海并没有再继续追问，她的婚姻，她的家庭，她的过去，她的眼泪，他无从得知，也无权过问。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彦歆也安静地坐着，他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却又坐在了一起，只为打发各自的寂寞和无聊。
原来，多年不见的两个人，是不会再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可以交流的，电视和小说里出现的那种千言万语和抱头痛哭的情节，只是编剧的幻想。多年不见的人，大多数都是像海海和彦歆这样，除了开始的寒暄客套，便什么都没有了。往事遗忘殆尽，眼下又无言以对，将来更是无从谈起，他们的心里已经生出裂隙，裂隙里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是谁都无法揣摩无法窥伺的。
2.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咖啡厅里的客人都在陆陆续续地离去，服务生收拾着桌子，关掉了几处灯光，那优美而哀伤的钢琴曲也戛然而止，咖啡厅要打烊了。
冬天的H市早已经睡着了，外面早已是灯火阑珊。H市的人，也已经睡着了，醒着的人，也已经是意兴阑珊了。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海海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我暂时住在对面的酒店。”彦歆说。
海海向窗外望了一眼，对面确实是一家酒店，名字叫“青城之星”。
海海将彦歆一直送到酒店门口，两个人都站住了，彦歆说：“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海海急忙摆手说道：“不不，不打扰，其实我睡得很晚的，比这个时间还要晚。”
“这么晚睡觉，会不会影响到你白天上班？”
“也没什么要紧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是也个人发呆，或者是和同事聊天。”
“呵呵，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工作？你们公司还招人吗？”彦歆撩了撩头发，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你想在这里找工作？”
“不可以吗？”
“明天我去人力部门问一问。不过，工资不会太高。”
“没关系，其实我和你一样，是容易满足的人。”
海海说不出话来，这些年他安于现状一事无成，和彦歆丈夫比起来，他差得太远了。
彦歆说：“既然你明天没什么事情，不如再陪我坐一会儿？我喝了一天咖啡了，我睡不着。”
就在这家酒店一楼，有一个只有晚上才营业的酒吧，彦歆带着海海来到酒吧里，酒吧此时也没有一个客人，不喝酒的人是不会来这里的，爱喝酒的人，此时恐怕已经喝醉多时了。
两个人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位置，服务生打着哈欠站在他们身边，彦歆要了一瓶高度的白兰地酒。很快，服务生为他们开了酒，分别倒入两个酒杯里，那酒像琥珀一样，发出一丝奇异的光芒，也散发出馥郁的芬芳。彦歆首先端起酒杯，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就像一个极度贪杯的酒鬼。她品尝着其中的滋味，心中突然舒畅了许多。
她向对面的海海举杯示意。海海皱了皱眉，他说：“我从来不喝酒。”
“我以前也不喝酒。”
“那为什么还要喝？”
“白天喝了那么多的咖啡，晚上睡不着，只好先将自己灌醉，这样的话，我可以一觉睡到明天中午。这几天，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这几天？你不是说你今天才下飞机吗？”
“在咖啡厅的时候，我对你说了谎。其实，我已经回来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我一直住在这里。”她又喝了一大口酒，就这样，杯子里的酒被她两口喝完了。
海海端着酒杯犹豫着要不要喝，彦歆却又斟满了一杯，这一次，她一饮而尽。
他放下自己手里的酒杯，伸手夺过了她手里的酒杯，可是，彦歆动作敏捷，又把原本是王海海的那一杯抢了过去，又是一口喝下。
“你不能这样喝酒，这样喝酒是容易醉的。”
“那又怎样？最好不过如此，最坏，也不过如此。”她抬头看着海海，眼神里都是悲凉。
彦歆已经变了，她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儿，她也不是她思念的那个女孩儿，他突然觉得，这十年的思念很可笑，可笑到他也想像彦歆那样，痛哭一场。
她回来了，用一杯咖啡和一瓶白兰地，毁掉了他曾经所有美好的回忆。这样的重逢，是值得呢？还是不值呢？
“你现在的样子，我很担心。”海海轻声说。
“不用担心，我没事，前一段时间更严重，我想过自杀，即使是那样，我都没有死，我挺过来了，现在，我更不会死，借酒消愁，仅此而已。”
“你怎么可以......”
“轻言生死是吗？海海，你说你只记得20岁之前的日子，而我，只记得20岁之后的日子。可是，有一天，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突然就不记得了，20岁之后，我到底经历了些什么？直到现在，我都没想起来。海海，我们真的很相像，我们都是靠记忆活着的人，记忆没了，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王海海此时心情复杂，他没想到彦歆曾经有过寻死的念头，一切的问题都是有原因的，彦歆现在的样子，也许和她的丈夫有关，要不然，她怎么会离婚呢？他心里一直留着这样的疑问，他很想知道答案，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这一刻，他必须要问了。
“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会离婚？”
“离婚？呵呵，我没有离婚。”
“可是......”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在咖啡厅里说的话都是假的，都是骗你的，你居然还信？呵呵......”
彦歆的回答让海海哭笑不得，他摇了摇头，居然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那酒味道独特，居然带着一丝馨甜。
她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骗了你。”
“你没有离婚，这是好事情。”
她摇了摇头，说：“这不是什么好事情，虽然现在没有，明天呢？后天呢？再往后呢？一天不离婚，每一天都是折磨。”
“你和他之间到底......”
“他？他是谁？”
“我说的，当然是你的丈夫，江奕，而且，我听说了一些他的传闻。”
“他有那么出名吗？”
“难道他不出名吗？上大学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崇拜他，多少女孩子喜欢他，最后，他选择了你。”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感到荣幸，对吗？呵呵，真的荣幸啊，你妹啊！”她居然讲了粗话，这还是海海头一次听到她说粗话，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彦歆。彦歆却微微一笑：“说说吧，你都听到了什么传闻？”
“他卖了公司。”
“对。还有呢？”
“有的说他非法融资以后又做空公司，有的说他在搞投机生意，有的说他开发的软件涉及侵权，被人告得倾家荡产，还有的说他有了......他......”
“有了外遇，是吗？”
他点了点头，最后补充道：“总之，都是网上的谣言，你不必当真。”
彦歆淡淡地说：“前面的的确都是谣言，最后的那条，是真的。”
海海终于找到了彦歆难过的原因，她一个人来到H市，整天靠着咖啡和酒精打发着这个惨淡的冬天，原来是因为她的丈夫有了外遇。
可是，这个冬天还长着呢，她总不能就这样混日子吧？
“你在这里等什么呢？”
“等他，等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一瓶酒喝光了，她已经喝醉了，她又叫来了服务生，又要了一瓶酒，海海劝她少喝，她不听，他伸手去拉她，她却将他推开了。
海海说：“你喝醉了。”
彦歆说“已经醉了，再多也不过如此吧？”
海海无言反驳，他实在是笨口拙舌，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他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自己的见解，他说的话总是那么空洞乏味，就像一杯白水。
第二瓶酒端上来了，服务生又为她倒满了一杯，她看着杯子里的酒，吐了。
3.
她喝醉了，这是王海海头一回见她喝酒，便见到了她喝醉的样子。
他将她送回到酒店的房间里，那个房间好像是被小偷洗劫过了一般。彦歆笑着说：“不必惊讶，这都是我干的。”
这也是海海第一次见彦歆住过的房间，第一次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乱七八糟的凌乱模样。
彦歆冲到卫生间又吐了一回，海海一直站在她的身边，他担心她有事，不敢离开她半步，却也帮不上她任何忙。
吐过之后，她神志更加的迷糊，可是，潜意识里还记得王海海。十年前的事都忘记了，可是，十年前的踏实感觉再次被唤醒。身边有海海的时候，她就可以肆意妄为，她信任他，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更像是亲情，多年不见，还能如此，也只有亲情了吧？
从卫生间出来，她便倒在床上，她想起一件事来，那是张忆之告诉她王海海的电话号码的时候，随口和她说起的一件事情。
“王海海，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他看见她醉眼朦胧，便问：“什么事。你说。”
“你不结婚是不是因为，因为......”她话说了一半，眼皮已经合上，很快便睡着了。他看了看她，听见了轻微的鼻鼾声，她依然穿着的那件紫红色的格子裙，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为她盖了一床被子，便转身走了出去。
4.
彦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太阳升起，长夜已经过去，海海不见了，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昨天她和海海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最后她是怎么回的房间？她也不记得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她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感觉自己清醒了许多，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她的电话响了，给她打电话的，是她的那个朋友，张忆之。
“忆之，你到深圳了吗？”她接通了电话，迫不及待地问。
“嗯，昨天就到了，收拾完之后，已经很晚了，担心你休息不好，所以没给你打电话。”
“哦，你平安到达就好，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嗯，你说吧!”
“我见到江奕了，他......”
“他怎么了？”
“他说......他说他想好了......他同意你的请求，和你离婚。”
“呵呵，他是让你来转告我的吗？”
“彦歆，其实江奕有苦衷的......”
“好了，你不必再替他说好话了，要离婚，就让他亲口告诉我，离婚都要别人来转达，这算什么？他还是个男人吗？”
彦歆气得全身发抖，就是这个江奕，十年前，他向她表白，他向她求婚，都是让别人转达给她的，她没有一丝计较，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的‘追求’，她的‘求婚’，现在想想，当初真的是草率啊！现如今，连离婚都要借别人的口说出来，他把她当什么了？
“彦歆，我总认为你们还会和好的，所以，我让他先冷静思考一下，他答应了，但是你也不能冲动。”
“我冲动吗？是他要和我离婚，他要和他的旧情人共度残生，说不准，他会和她的旧情人一块儿去死！去死吧，都死了才好！”她恶狠狠地诅咒江奕。
“他其实不想和你离婚，他也很矛盾......”
“算了吧，不用他考虑了。你告诉他，要离婚，就趁早，我已经找到新的归宿了，谁也别耽误谁。”
“你说什么？你找到什么归宿了？”
“他可以找别人，难道我就不可以吗？”她挂掉了电话，再也没有听张忆之说什么，而是倒在床上，又一次哭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