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每当王海海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思绪常常会陷入对往事的无限回忆里，那些回忆都是他20岁以前的经历。在那些经历当中，有一个曾经陪伴他一起长大一起度过懵懂岁月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作彦歆。
然而，在王海海20岁以后的这十年时间里，他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因为，那个叫彦歆的女孩子突然离开了他，离开了他们曾经一起长大的城市。恰恰是在那一年，他突然清楚地认识到，彦歆就是他这些年最喜欢的人。
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掉她，他永远都不会忘掉自己20岁之前和她的点点滴滴。尤其是他20岁的那一年，当彦歆离开的时候，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彦歆，那一年，是2004年......
十年后的2014年，北方的H市，那是王海海和彦歆一起长大的城市，那也是他们分别的城市，十年过去了，王海海一直留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而彦歆，似乎也没有回来过。王海海以为，他和彦歆之间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再也不会有什么故事。可是，直到那一天......
2.
那是2014年的12月20日，H市正值寒冷的冬天，这是寒冷冬天的夜晚，而且，还是一个下着雪的夜晚。
海海下班的时间，从来都是在晚上的9点，当他走出公司大楼的时候，外面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地上的雪已经很厚了。这是H市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它覆盖了城市所有肮脏的角落，它给城市里所有不堪入目的事物盖上了伪装，城市的喧嚣也被遮盖了，污浊的空气被冷风带走了，世界顿时安静了，也纯洁了。
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七个冬天，七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冬天，刚刚毕业的王海海带着一份乏善可陈的简历进入了这家建筑公司，公司的人力部门权衡了许久，才决定留下他，原因只有一个，公司刚刚成立，非常缺人手。
公司给他的第一份工作，是这样一个乏味至极的工作：每天下午下班，公司各个部门都会送来一份报表，他的工作就是将这些报表里的重要数据整理出来，然后再做一个统计，第二天再交到财务部经理的办公室里。
年年如此，天天如此，毫无新意，他真正工作的时间，就是别人下班以后的时间。可就是这样一份工作，他居然做了七年。公司并没有为他升职加薪的打算，也没有要解雇他的打算，他自己也没有要求升职的意向，更没有离职的意向。
这一年，他正好30岁，但是，他活得没有一点生机，好像自己已经经历过两个30岁，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了。
只有回忆能将他带回到那个曾经年轻的自己，过了十年，往事历历如绘，海海记得从前和彦歆在一起的每一天，以及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每一件事，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唯独想不起彦歆的样子。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彦歆，已经只剩下一个名字了，可是，尽管如此，这个名字在海海的心里，还是散发着异样的光芒，他的心就是被这些光照耀着，温暖着。他想她，时间久了，这成了一种习惯，平淡无奇却又不可或缺。
他每天都会等晚上9点的最后那一班公交车回家，而今天，也许是下雪的缘故，今天的等待似乎比以往长了一些，他环顾四周，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是在昏黄的路灯下，雪花还在纷纷飘落，显得异常的喧闹。
马路对面有一家书店，书店开了好几年了，近在咫尺，他却从来没有进去过，因为，每次他走出公司的时候，恰巧是书店打烊的时间，也是晚上9点。
书店的老板他见过多次，一个30多岁的男子，举止斯文，落落大方。和书店老板一起走出来的是个女孩子，他也见过她多次，一个看起来只有20岁的小女孩儿。
每天晚上9点下班，海海都会在马路边见到这样的一幕：对面的书店打烊，老板一边锁门，一边和那个女孩儿说这话，然后，那个老板开车离去，那个女孩子就在对面的站牌下等公交车。海海有时会猜测那个女孩和书店老板的关系，可是，他们的关系看起来有些古怪：刚出门的时候，熟络得像是情侣。但是，转身便像是路人。
3.
就在他等待公交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扰乱了他的思绪，他甚至产生了莫名的惊慌，那个号码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陌生号码，但是号码归属地却是：广东深圳。
他没有去过这个城市，但是，他每天都在想念这个城市。因为，那个她思念了十年的彦歆，就在深圳。
海海接了那个电话，小心地说了一个字：“喂？”
“是我。”
“......”真的是她，海海有些不敢相信，但是，那个声音，他终生铭记。
“怎么？听不出来了吗？”
“不，听出来了。”
“嘿嘿，我回来了，刚下飞机，你现在有空吗？你来找我，我们见面聊，我在青城西街，一个叫‘研磨时光’的咖啡厅。”
海海还没说话，那边就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她回来了？”王海海惊呆了，握着电话的手僵在半空。十年来，他都是停留在她的记忆里的，如今，她突然出现，他倒是措手不及了。
十年了，他第一次接到她的电话。十年前，他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留给他的，只有思念，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电话都没有，这个电话，是这十年间，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
彦歆回来了？彦歆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海海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她不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可是仔细想想，她好像还从未和自己开过这种玩笑。
4.
青城西街，恰恰是在他回家的相反的方向，去青城西街要到对面的马路等车，他小心地穿过马路，地上的雪踩在脚下，吱吱作响。他来到对面的站牌下，看到了那个刚从书店走出来的女孩子，女孩子怀中抱着一摞新买的书，手却冻得通红。
他们对视了一眼，那个女孩儿居然冲他笑了笑，海海却局促地低下了头。女孩儿不再看他，他的心里却生出一个疑问，那家咖啡厅在哪儿？青城西街那么长，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找吧？
海海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那个女孩儿，终于，他说话了：“呃......你好。”
那个女孩子好像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脸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色。不过，当她看到对方比她还要显得惊慌的时候，她又忍不住笑了。“你在和我说话？”
“嗯！”
“有什么事儿吗？”
海海突然脸色通红，他好像很久没有和陌生的女孩子这样说话了，尽管这个女孩子他每天都会遇到，但是，和她说话还是第一次，他有些紧张，紧张到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和她说话了。
“到底有没有事儿啊你？”
那个女孩子又问了一次，他这才缓过神来，眼睛却不敢看着她。嘴里说着：“我想问一下，青城西街的研磨时光咖啡厅在哪里？”
那个女孩儿转身看了看周围，附近除了她和这个奇怪的男人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她又问：“你真的是在和我说话？”
“嗯。”他急忙抬起头，尴尬地冲女孩儿点了点头。
“在青城西街啊！”女孩撇了撇嘴，路灯昏暗，她虽然看不出他通红的脸颊，却也能看出他一脸的窘态。
海海更加紧张了：“真的有吗？”
女孩儿点了点头：“嗯，有啊，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是要请我喝咖啡吗？”
海海急忙解释：“不不不，我去找一个朋友。”
女孩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生，她想：这人好傻。
“傻子。”她不禁脱口而出，虽然声音很小，但是路边就他们两个人，夜里这么静，海海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海海低下了头，不知如何是好，女孩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道：“你跟着我走，我什么时候下车，你跟着我下车就好了，那家咖啡厅就在我们小区外面。”
他冲着她笑了笑，一阵风吹来，他的笑容仿佛被冻僵在脸上，一时收不回来，女孩儿斜眼瞧着他，女孩儿心想：“果然是个傻子，脑子一定有毛病！”
远处来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探着头冲着他们大声嚷道：“打车么？去哪里？”
海海说：“青城西街。”
司机说道：“二十。”
海海要上车，女孩儿却一把拉住了他，对司机说道：“不坐，再见。”
司机丢下一个白眼儿，骂骂咧咧地走远了，海海一脸茫然地说道：“打车多快啊？难道还要等公交车吗？你为我指路，打车的费用我出。”
女孩儿一脸的不屑：“你就不能省下二十元钱请我喝一杯咖啡吗？”她成心逗他。
海海一时无语，心想：“这个女孩子为什么是这样的？”海海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尴尬，因为他一向如此。
海海的无语的状态果然勾起女孩儿的好奇心。她问他：“你要见的人很重要吗？是去见女朋友吧？”
“嗯。不不......不是。”他的确是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彦歆，怎么会是他的女朋友呢？
“不是就不是呗，你那么紧张干嘛？不过，你也不用着急，现在是她在等你，她着急才对啊？”
海海不知道要说什么，便看向别处，女孩儿见他不说话，便也沉默了。
11路的公交终于来了，他首先冲了上去，在投票口投了两元钱，和公交司机说：“这是我和后面那个女孩子的。”
公交司机竟然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笑着点了点头，女孩儿上车后却冲他撇了撇嘴，最后还是笑了一下，便和开车的阿姨打招呼。
“张阿姨。”
“我以为你今天早回去了。”
“没有啊，我一直在等你哦！”
司机阿姨咯咯咯地笑着，公交缓缓向西驶去，海海心想：“哦，原来他们认识。”
阿姨又问那个女孩儿：“这是你的朋友吗？”
女孩儿说：“嗯，算是吧。”女孩儿说着，便回头向他吐了吐舌头。
阿姨接着说：“是啊，你也该找个男朋友了，再过年你都27岁了，你爸妈都急死了。”
海海和女孩儿都是一愣，女孩儿便哈哈哈哈地一阵傻乐，海海则一如既往地满脸通红，一副窘然的模样。
车上只有他和那个女孩儿，当然还有那个开车的阿姨，女孩儿也没有向司机阿姨再解释什么，她开始翻看她今天买来的新书，海海瞥眼间，发现那是一本带着图画的儿童读物。海海不记得公交一共走过了几站地，女孩儿和司机阿姨说了声：“明天见”，便下车了，海海急忙跟在身后，他不用女孩儿指点，便看见了那家咖啡厅。咖啡厅就在眼前，就叫：研磨时光。
海海知道，彦歆能说出这家咖啡厅的名字，说明她确实是回来了，他就要见到她了，他来到门口，却迟迟不敢走进去。
那个女孩儿跟了过来，好奇地向窗户内张望着，一边张望一边问海海：“为什么不进去？里面是谁啊？”
“没什么，就是一个朋友。”海海解释着。
“要我陪你进去吗？我看你那么紧张，不会是债主吧？”女孩儿一脸的顽劣。
“债主？”海海一怔，居然没明白什么意思。
“好吧，你就继续在这里纠结吧，再见。”她觉得这个男的在故意的装傻充愣，便觉得无趣至极，于是留下一个微笑，便绕过咖啡厅，走进后面的小区，身后的雪地里，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5.
海海一直目送着女孩儿离开，便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他觉得自己冷静了一些，便迈步走进咖啡厅，他一走进来，就看到了一个靠窗的角落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女孩儿，此时正低着头，手里玩弄着一把咖啡勺。
那个女孩儿就是彦歆，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她的样子。十年过去了，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变，十年后，她好像没有长岁数，她还是当年19岁的模样，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这样的天气，她居然穿着单衣，只在单衣上又加了一件毛呢的紫红色的格子裙，她的打扮和这个寒冷的天气极不相称。此时，正坐在角落里，呆呆地朝一个方向望着。然后，突然发起抖来。
他记得她身上的这条裙子，这条裙子居然是她十年前就穿过的那一件。她和十年前果然一样，十年的光阴仿佛停滞不前，这十年过去的每一天，会不会就是十年前的某一天在简单地重复？
可是，她结婚了。王海海很早就知道了，彦歆在十年前的不告而别，就是去结婚的，但是他不明白，就算她是要去结婚，为什么不告诉他？害得他为此纠结了整整十年，他是她的好朋友啊，她也是他的好朋友啊，还是那个唯一的好朋友。
海海注视着彦歆，彦歆也看见了海海。
“彦歆，好久不见。”这是海海一路上反复斟酌才想到的开场对白。
“嗨，好久不见。”彦歆站起身向他招手，等到海海走近时，她抢先说了这句话。她还在发抖，她也没想到，自己抢了海海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话。
“你就穿这样的衣服回来的吗？”他看着她发抖的样子，心中又生出一丝怜意。
“我不知道，咱们这里的冬天还是这样冷。”彦歆不好意思地回答着他。
“你可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你怎么会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是什么样子？”海海惊奇地说道。
“都十来年了，我真的忘了。”她看着海海吃惊的模样，又补充道：“不对，我回来过许多次，只不过，那都是在夏天，冬天的确是第一次，这十年的第一次。我以为，这里和深圳差不了多少，因为深圳的冬天也很冷。但是，下了飞机才知道，这里的冷和深圳的冷是不一样的。我几乎要冻死了，于是翻遍行李箱，就发现这一件厚衣服，幸好，我还留着它，你记得吗？这条裙子还是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买的，呵呵，我都快忘记还有这样的一件衣服。”彦歆说着，满脸兴奋的样子。
“当然记得。”海海不知还要说什么，只好低下了头，他看着彦歆面前的咖啡冒出的热气。咖啡厅正在放一首钢琴曲，他很多年前听过，这支曲子叫做《岁月的童话》。
彦歆为海海点了一杯咖啡，她看着海海，继续说：“你还是以前那样。还是那么瘦，你是不是不好好吃饭啊？”
“还好吧，我一直都没变，你也......没变。”海海抬起头来，笑了笑。
“是吗？有时候你觉得好，实际上在别人眼里并没有那么好。”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话。”
“你的女朋友没有说过你？哦对了，你什么时候结婚呢？”她也笑了笑，继续发问。
“还没有，没有合适的。”当被别人问到女朋友这件事情的时候，海海总是有些尴尬。
“哦，是啊！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彦歆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这次回来是探亲吗？哦，对了，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飞机能降落吗？”他想转移这个尴尬的话题。
彦歆默然不语，她看了看窗外，外面依然飘着雪花。
“我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下雪，快到H市的时候，才听说这里正在下雪，我也担心飞机无法落地，又返回深圳。不过，还是很幸运。”她苦笑了一下，又继续说：“这雪真是讨厌啊！尽管我十年没有见过下雪，但是，我就是讨厌它，我差一点又回到深圳，若是再回到深圳，估计连住哪里都不知道了。”
“你怎么......”
“我离婚了。”还没等海海问完，她抢先说道。
“离婚？”海海全身一震。
“是啊！”她笑着回答他，语气平淡。
“是因为什么？”
“因为感觉不合适。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不合适。”
海海还要发问，服务生为他端来咖啡，他稍微迟钝了一下，便不知要问什么了。彦歆却说：“你是不是想问，既然不合适，为什么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年？”她抬头看了一眼海海，继续说道：“时间过去十年，我才明白过来。我不但记性不好，而且，反应也慢。这么多年才反应过来”
“你打算怎么办？”海海看见她眼圈开始发红，不知道要不要过问她为什么离婚，只能问她今后的打算。
“不知道，也许会住在这里？反正我现在哪里都去不了了。”
“你打算住在哪里？住在你父母那里吗？”
彦歆摇了摇头：“不，我打算一个人住，而且，这里就不错，咖啡厅后面有个小区，我已经委托中介为我找房子了，最主要的是，我喜欢这家咖啡厅。”她说着，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又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研磨时光，呵呵，其实和消磨时间差不多。”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海海突然问道。
“你毕业以后，不是给每一个同学都发了手机号吗？我是从张忆之那里知道的，你还记得张忆之吗？我在大学的那个室友，是她转发给我的，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可是因为一些其他的事情，就忘记了，再往后，我就算想起来，也不敢打给你了，因为，这么多年，我以为你一定会换号码。我真害怕，电话打不通，或者打通了，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但是，这次回来，我翻遍了手机电话本，却发现，除了我爸妈以外，我只能打给你，幸亏是你。”彦歆淡淡一笑，继续说道：“我还是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海海听到彦歆这样说，他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只有他这一个朋友，可是，对于海海来说，她又何尝不是他唯一的朋友呢？
他们是初中的同班同学，高中的同班同学，最后又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在他20岁之前，他从未离开过她，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时间一晃十年，十年前的那一场“离别”才成就了今天的重逢，重逢却像是初见，一切都无从说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