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彭蠡之口,有石钟山
彭玉麟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有些模糊,他瘦弱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那一瞬间,他似乎被两股大得异乎寻常的力量同时击中,一于前胸,一于后背。他将刀拄在地上用力稳住了身子,那酒杯却跌落在中庭的地上,远远的滚了开去,隐在了菊花从里。
他颓然而坐,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黄巢,菊花。他无法不想到一些人,何况是他为自己制造了这样一个氛围去努力回忆一些人和一些事。其实他根本不用努力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有时候他会麻痹自己的神经,比如大醉。他醒着的时候,刻意忘记,或许可以做到,但睡梦里呢?
斟酒,斟在一个杯子里。然后他将这杯酒洒在几前的地上一半,再仰脖子自饮一半。他默默地斟,默默的喝,不觉夕阳隐去,月满中庭。月色下的彭玉麟,清冷而孤寂。
他眼前出现了一些人,在他生命中曾经很重要的人们。这些人里,有友人也有敌人,有大人也有小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活人更有死人,他们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想选择性地忘记一些,保留一些,在不期然的这个北京初秋之夜,他们的影子不召即来,又挥之不去。
彭玉麟已有些醉了,秋凉无声无息将他重重包围。他仰头再尽一杯烈酒,籍酒温来驱走微微的寒意。也是这样的一个夜里,那个人去了。他心里开始隐隐作痛。
他用力摇了摇头,想甩开一些纠缠着他的回忆。于是他开始努力地回忆另一个秋夜,三十二年前的那个秋夜。那个月华如水的夜里,他站在湖口石钟山的石阶上,俯瞰着月色下柔美宁静的湖面——当年朱元璋与陈友谅的鄱阳湖大战在他的脑海中翻腾起伏,那些战斗中的细节清楚得犹如他也曾亲历了那场改变历史的战争。
他上此山来的目的很简单,他将与太平军水师在此会战。作为一军统帅,他必须为自己和将士们的生命负责。忠君报国先一边去,生命才是第一的,如果连命都没了,其他诸如功名之类的东西从何说起?当时的他,可曾想到过自己会在这里惨败?
那夜的月色跟今夜有何不同?彭玉麟拄刀望月,不同的只是自己的年龄和心境而已。当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彭玉麟俯视着月色下一泻千里的浩浩长江,思如潮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古来征战几人回?石钟山月色下的彭玉麟忽然想到王翰的这个句子,心口一紧,竟有了一丝莫名的忧虑。
彭玉麟这次石钟山之行,连曾国藩也不知道。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他认为石钟山名字的由来是“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响若洪钟,因受其称”,而唐代江州刺史李渤在《辨石钟山记》中却以为这名字是由山上所产奇石而得之,他说,那些石头“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余韵徐歇……乃知山仍石名。”再后来,北宋大文豪苏东坡带着儿子苏迈也来了,文坛于是留下了他“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而笑李渤之陋也”的记录,留下了他“教子求实”的口碑。
石钟山有上下之分:南滨鄱阳湖者为上钟山;北临长江者为下钟山。彭玉麟选择了登临后者。当他竹笠草鞋一个人行至山巅,俯瞰江湖交汇之处清浊分明、水呈两色的壮观景象时,他暂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或许他的内心深处,自己只是一介文人罢了。
彭玉麟想到苏东坡在《石钟山记》中说:“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在想,当年的苏迈会用怎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的父亲呢?他动了考古之念:你苏东坡固然可以“目见耳闻”,我彭雪琴又为何不能?于是,文坛就留下了彭玉麟《石钟洞序》。他入洞考察,看到一些题诗题词,“无年代姓名,不知何人所作也”。他同时写道:“全山内空,如钟覆地”,认为山之得名,“似宜以形论不以声论。苏子所谓窾坎镗鞳噌吰如乐作者,乃过其门未入其室也。”他为自己的发现而高兴,他有了一种和东坡作对的喜悦,虽然他内心很喜欢这个人。苏迈会用很尊崇的眼光看着我么?又或者苏迈会很讨厌我的吧?于是他又补充“非敢妄议古人,不过亲历其境,身经目睹,以形象意度之。”——哈哈,我这可不是“臆断其有无”吧,他笑了。
于是在那一天,石钟山上的亭园楼阁林泉木石见证了这样一个怪人,他蓑衣草笠,时而坐在临江的巨石上一动不动;时而又趴在那大石上敲击,还闭着眼侧耳倾听;时而在石钟洞里钻进钻出,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所云。
后来,曾国藩也动了考古之念,他在《求阙斋日记》中这样说:“石钟山者,山中空,形如钟。东坡叹李渤之陋,不知坡亦陋也。”好家伙,这一闷砖可真不轻,两个前人一起砸。
再后来,大学者、楹联大家俞樾在《春在堂笔记》卷七记下了“彭说”,他向世人隆而重之的推介了他的亲家,“余亲家翁彭雪琴侍郎……驻江西最久”,我亲家在那里待的时间是最久的啊,你苏东坡待的时间没他长吧?考据得没他仔细吧?所以了,“然东坡谓山石与风水相吞吐,有声如乐作,此恐不然。”
晚清几位风云人物一起出手,苏前辈自求多福吧。
石钟山江湖交汇、水色两分的景致没有让他更多的去抒发文人的雅兴风怀,他想到了此行的目的。于是他再次重新审视这号称“江湖锁钥”之地。兴衰成败,将相王侯,历史在他的眼前以江湖交界为背景的钟山拉开了序幕。
晋灭东吴,元灭南宋,都是从长江上游发难,顺水东下而得手的。只有朱元璋是逆水胜了陈友谅,就在眼前的这个地方——钟山之侧,鄱阳湖中。他暗暗佩服朱元璋的同时,也想到了那个自称朱元璋后裔的洪秀全。彭玉麟对这个貌似黄巢的造反派没半分好感。他非但不讨厌黄巢,甚至还很欣赏他。他虽然对“我花开后百花煞”不以为然至耿耿与怀,但黄巢的个性才情却赢得了他的尊重。而这个令人厌恶的广东客家人、自称天王的洪秀全,居然还宣称自己是上帝的二儿子,耶酥基督的亲弟弟。他当真是马尿喝多了不成?
彭玉麟虽然厌恶这个天王,却绝无轻视之意。他了解自己的对手,这个鸟天王的手下有几个了不起的将才——东王杨秀清、翼王石达开、贞天侯林启容等(其时,天国名将中声名最著的南王冯云山已阵亡,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陈玉成还尚未成名)。其实遇见这样的对手,于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彭玉麟在下山的路上转过头再次凝视了这座海拔只有六十多米的小山,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已喜欢上这个地方了。他默默立下了誓言:彭某此战若能全身而退,当再回此山为吾母修建报慈禅林。这是母亲在保佑我,他想。然后,他又想到了那人:阿梅,我会为你在此山修建一座梅坞,我将手植梅花六十株来陪伴你,等着我,我定会回来的。
他那时自然不会得知,数年之后,朝廷在石钟山为鄱阳湖战役中阵亡的湘军将士们修建了昭忠祠,而自己和曾国藩等人皆会在祠中题联,以纪念这场战役和为此战死的湖湘子弟们。
巨石咽江声,长鸣今古英雄恨;
崇祠彰战绩,永奠湖湘子弟魂。
——曾国藩题江西湖口石钟山昭忠祠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