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一年（1885年）九月，北京。
彭玉麟闭着眼仰靠在藤椅上整整一个时辰没动过了。他的随从发现这位威严刚直的老人真的老了，自他从广东回到京城，他似乎一下老了十年。他太操劳，太疲倦，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不能打扰他了啊。
然而彭玉麟却并未睡着，他的心没片刻闲下来。
自那天在广州镇海楼做出“回家”的决定之后，他于第二日便上折请辞兵部尚书一职。在此之前，他便早有告老还乡之愿，然而国事却不容推辞。直到这次镇南关和谅山大捷、李鸿章却乘胜签订《李巴条约》，他才铁了心不赶这趟浑水了。他在给西太后和皇帝上了《改建船山书院片》、《请褒赏冯子材李秉衡片》、《创设广安水军折》、《海防善后事宜折》等奏折后，心情复杂地踏上了返京之途。垂垂老矣的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会是自己一生之中的最后一次辞官，定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然而他并未想到太后和皇上依然倚重于他，即便是在有人以“抗旨鸣高”等理由上折弹劾他的情况下，亦拒不准奏。
世人或许不解我为何不要官不要财，曾左二公却是知道的，可惜知我者皆去，算来下一个便该轮到我了。想到上个月在福州去世的左宗棠，彭玉麟颇有些伤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其时他正好在从粤返京的途中，得知这个噩耗时已然过去了好几天。对于左宗棠，彭玉麟虽相交相知极深，但有些微妙的感情他宁可埋藏在心里，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语他宁可永远都不要说出口来，至于时人和后人要如何猜测、有些什么闲言碎语，他却是理都懒得去理会的。故此左宗棠逝世之后挽联汗牛充栋，不乏精品力作，却偏偏没有他这个早在咸同年间便共以“曾左彭胡”齐名的“四大中兴名臣”、在昔是最亲密的同乡与战友、而今又同为朝廷最倚重的湘籍大臣兼楹联大家之手笔。想到时人所并称的几个湘军战友，彭玉麟又不禁微微苦笑：润帅胡林翼辞世最先，已走了二十四年；涤帅曾国藩次之，走了有十三年；季帅左宗棠再次之，也走了四十余日。如今这“曾左彭胡”只剩下他这硕果仅存的一个，然而活着又有什么好欢喜的？偌大个京城，竟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两个——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彭玉麟再次微微苦笑，他不经意间竟然想到了杜少陵这两句诗来为自己开脱和宽解。
秋风渐起，坐在中庭的彭玉麟感到了微微的凉意。他微微睁眼看时，一张枯黄的梧桐树叶在空中晃晃悠悠，最后落到了他的脚下。那原本团扇大小的树叶此时蜷曲起来，绕着他脚边打了两个滚儿，又被风吹远，终于不见。彭玉麟心中一动，轻轻吟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但若是落光了树叶的梧桐树，凤凰还会来栖息么？他不得而知，又闭上了眼睛。
他想刻意去回避一些人与事，脑子却不听使唤，他又想到了李鸿章。三月十三日，他曾上奏“夷情叵测，款议虽定，仍宜严备战事，立自强之计”，要求“倘内外臣子复有敢以议款之说进而损威纳侮者”，应请“交刑部治罪”，他在写这条奏折时就已猜到，既“敢”主和、又不会被“交刑部治罪”的，只能是他李鸿章。他在去年四月因闻李鸿章与法人福禄诺在天津议和，便“不胜骇异”，以有“断不可和者”五而可战者五上奏力陈；同时，他老怀大慰地见到了左宗棠坚决主战的奏折，这是他二人在晚年时少有的合拍，虽然合他二人之力，最终仍无可奈何于此事分毫。
彭玉麟又想到了曾国藩。若是涤公在，他会主战还是主和？他忽然觉得这问题就跟刚刚“落光了树叶的梧桐树，凤凰还会不会来栖息”一样，无解。尽管自己与曾国藩相识相交相处了二十余年，曾又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扶掖之德；自己对曾亦是终身执弟子礼以待。曾国藩与他的关系，二十余年中一直保持着亦师亦友，亦上峰亦属僚，亦幕客亦知交等等。他觉得自己永远猜不透曾国藩的心思，曾堂庑之大，城府之深，当真是宰相胸襟，他想到了一副传说苏东坡被贬黄州，与友人相戏时所制的联语堪以形容：“门大要容千骑入；堂深不觉百男欢。”
想到苏东坡，他跟着又想到了黄庭坚。黄庭坚名列苏门四学士之首，后人把他和苏东坡以“苏黄”并称，然黄对苏素以弟子自居，终身不渝。想到这里，彭玉麟眼前浮现出曾国藩送自己的一副联：“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活人心。”这无疑是对自己人格性情的肯定。古往今来，大概很少有老师用这样的口气来评价自己弟子。后人并称“曾左彭胡”，然于彭玉麟心中，隐隐然早将曾国藩当作了自己终身的师长来对待。
向晚时分，彭玉麟睁开眼来。厅中光影微暗，中庭的菊花却在夕照横斜之下，显得益发灿烂。他转头向随从微微一笑，老四，我想喝点酒。老四摇头，老爷您刚从粤地回来，那边的瘴毒未清，会水土不服的啊，过几天俞大人、郭大人他们过来了您再喝吧？
彭玉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微微笑道，我今天心情很好啊，身体也还行，我想喝几口，快去拿过来吧。
中庭一几，几上辣椒、豆豉酱、花生各一碟，中置腌肉一小碟。彭玉麟踞案而坐，连进辣椒五六，自己斟个满杯，仰脖子一饮而进。
酒是烈酒，也是劣酒。入喉似刀，入肚似火。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彭玉麟抚胸轻轻咳了几声。老四的心提了起来，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跟随彭玉麟已三十余年，知道他早年征战曾受重伤，生活的清苦，风涛的侵蚀，公事的繁冗，儿子的早逝和他不为人知的伤心事，使他瘦弱憔悴的身体常常显得病骨难支。这次暮岁抗法，李鸿章“见好就收”地签订《中法新约》，更是让彭玉麟郁愤难当。老四已很久未见过他有好心情了，虽担心他的身体想劝阻他喝酒，终还是不忍拂了他兴致。
彭玉麟默默的喝，几个辣椒一口酒，夕阳照着他脸上渐渐舒展开来的皱纹，像极了周遭盛开的黄菊。他忽然心有所动，转过头来向着老四，今天是什么日子？
老四楞了一下，低下头去嗫嚅道，明天，明天是重阳了。他不敢说得大声，他怕引起了老爷的乡愁，更怕引起老爷对故人的怀忆。但年迈的彭玉麟却听清楚了。他静默片刻，双手按着小几缓缓站了起来。嗯，今天是九月初八了，取刀，取酒杯来。
老四看他脸色沉了下来，不敢多话，转身将二物拿了过来。彭玉麟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道，你去休息一下吧，明天重阳节了，京城热闹，你自个儿去走动走动，好好喝几杯，我想静静。老四不敢多说，躬身退下。
彭玉麟将刀平放几上。这把刀是他当年跟随曾国藩时，曾亲手所赠。从他创建湘军水师起即陪伴他转战南北，直到最近以兵部尚书之身赴粤抵御法人，这把刀陪伴了他生命里整整一半的时光。他满斟了一杯酒，从刀尖至锋刃再至刀柄，缓缓洒下，以酒祭刀。刀身在血红的残阳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彭玉麟又满斟了一杯酒，左手端将起来，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他将刀举起来，在空中从左上至右下方斜斜地虚劈而下，高声吟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煞。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彭玉麟再度饮尽杯中之酒，仰天大声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好黄巢，我且问你，菊花之后，当真是百花尽煞？！
一生知己是梅花，魂梦相依萼绿华；
别有闲情逸韵在，水窗烟月影横斜。
——彭玉麟题湖口石钟山之梅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