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先生近日在南昌发起“新生活运动”,一个月之中新生活的呼声好像传遍了全国,各地都有军政各界的领袖出来提倡这个运动。前天报载中央党部决议“交中央组织宣传民运三委员会及内政教育两部会同拟具‘新生活运动’推行办法”,很像是要用政府的权力来推行这个运动了。
蒋介石先生是一个有宗教热诚的人;前几年,当国内许多青年人“打倒宗教”的喊声正狂热的时代,他能不顾一切非笑,毅然领受基督教的洗礼。他虽有很大的权力,居很高的地位,他的生活是简单的,勤苦的,有规律的。我在汉口看见他请客,只用简单的几个饭菜,没有酒,也没有烟卷。因为他自己能实行一种合于常识的生活,又因为他自己本有一种宗教信心,所以他最近公开提倡这个新生活运动,想在三个月之内造成一个“新南昌”,想在半年之内“风动全国,使全体国民的生活都能普遍的革新”。我们读他2月19日的讲演,字里行间都使我们感觉到一个宗教家的热诚。有了这种热诚,又有那身体力行的榜样,我们可以想象他在南昌倡导的新生活,应该有不少的成绩。
我们看南昌印出来的《新生活须知》小册子,所开九十六条(规矩五十四项,清洁四十二项)都是很平常的常识的生活,没有什么不近人情的过分要求。其中大部分是个人的清洁与整饬,一部分是公共场所应守的规律,大体上诚如蒋介石先生说的,不过是一些“蔬米布帛”、“家常便饭”。一个民族的日常生活应该有一个最低限度的水准。蒋先生这回所提倡的新生活,也不过是他期望我们这个民族应该有的一个最低限度的水准。这自然是我们应该赞成的。
但我们观察最近一个月来这个运动的趋势,我们不能不感觉一点过虑。我们很诚恳的提出一点意见,供这个运动的倡导者的考虑。
第一,我们不可太夸张这种新生活的效能。《须知》小册子上的九十六条,不过是一个文明人最低限度的常识生活,这里面并没有什么救国灵方,也不会有什么复兴民族的奇迹。“钮扣要扣好,鞋子要穿好,饭屑不乱抛,碗筷要摆好,喝嚼勿出声,不嫖不赌,不吃鸦片烟……”做到了这九十六样,也不过是学会了一个最低限度的人样子。我们现在所以要提倡这些人样子,只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里还有许多人不够这种人样子。九十六件,件件俱全,也只够得上一个人的本分。即如做官不贪污(不在这九十六条之内)乃是做官的本分;此外他还得有别种治事安人的本领,方才可以做出治事安人的成绩。救国与复兴民族,都得靠智识与技能——都得靠最高等的知识与最高等的技能,和钮扣碗筷的形式绝不相干。认清了目标,大家勉力学一点最低限度的文明人样子,这是值得鼓励的。但是过分夸张这种常识运动的效果,说这就是“报仇雪耻”的法门,那是要遗笑于世人的。
第二,我们要认清楚,新生活运动应该是一个教育的运动,而不是一个政治运动,生活是习惯,道德是习惯。古人说:“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这个说法是不错的。朝一个方向走,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成了品行,就是道德。宣传的功用只在指明一个应该走的方向,使人明白某种目标是应该做到的,某种习惯是应该改革的;使人把不自觉的习惯变成自觉的努力的对象,这是改革习惯的。但生活习惯改革,不是开会贴标语所能收效的。政府必须明白什么是它能做的,什么是它不能做的。把一些生活常识编到小学教科书里去,用一些生活常识做学校考绩的标准,用政府力量举办公众卫生,用警察的力量禁止一些妨害公安与公共卫生的行为,官吏公仆用一些生活标准来互相戒约——这些是政府所能做的。此外便都是家庭教育与人格感化的事,不在政府的势力范围之内了。近二三十年中,许多生活习惯的改革,如学校运动场上的道德,如电车中的让座给妇女与老人,如婚丧礼的变简单,都是教育进步的自然结果。若靠一班生活习惯早已固定的官僚政客来开会提倡新生活,那只可以引起种种揣摩风气,虚应故事的恶习惯,只可以增加虚伪而已。十年前山西的洗心社和自省堂,不可以做我们的好镜子吗?[民国八年(1919年)我在太原一个自省堂里参观,台上一位大官正讲经书,我面前一个中学生正拿着粉笔在他的同学制服上画一个乌龟!]
第三,我们不要忘了生活的基础是经济的,物质的。许多坏习惯都是贫穷的陋巷里的产物。人民的一般经济生活太低了,决不会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拾到东西,交还原人”(九十六条之一),在西洋是做到的了;我们看欧美车站上和报纸上“拾物招领”的广告,看他们乡村里夜不闭户的美俗,回忆中国劝善书上所记载的许多“拾金不昧”的果报故事,我们真十分感觉惭愧。生活提高了,知识高了,不但“道不拾遗”,拾了遗物还会花钱去登报招领。在我们这个国家,父母教儿女背着篮子,拿着铁签,到处向垃圾堆里去寻一块半块不曾烧完的煤球,或一片半片极污秽的破布。虽有“拾金不昧,拜相封侯”的宗教,有何益哉?《儒林外史》说万雪斋家的盐船搁了浅,就有几百人划了小船来抢盐,却没有人来救人。贫穷的乡下人自然不足怪。《儒林外史》又写一位品学兼优的余大先生,出去“打抽丰”,州官教他替一件命案说人情,可以得百余两银子,他就高高兴兴的拿了银子回家去替父母做坟。作书的人毫不觉得这是不道德的事。又如今日的大学学生——甚至于大学教授——假期回家,往往到处托人弄火车免票,他们毫不觉得这样因私事而用公家的免票就是贪污的行为。凡此种种,都是因为生活太穷,眼光只看见小钱,看不见道德。提倡新生活的人不可忘记:政府的第一责任是要叫人民能生活,第二责任是要提高他们的生活力,最后一步才是教他们过新生活。
(原载于1934年3月25日《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