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易知难说的动机
《孙文学说》的《自序》是民国七年(1918年)十二月三十日在上海作的。次年(1919年)五月初,我到上海来接杜威先生;有一天,我同蒋梦麟先生去看中山先生,他说他新近做了一部书,快出版了。他那一天谈的话便是概括地叙述他的“行易知难”的哲学。后来杜威先生去看中山先生,中山谈的也是这番道理。大概此书作于七年下半,成于八年春间。到六七月间,始印成出版。
这个时代是值得注意的。中山先生于七年五月间非常国会辞去大元帅之职;那时旧式军阀把持军政府,中山虽做了七总裁之一,实际上没有做事的机会,后来只好连总裁也不做了,搬到上海来住。这时候,世界大战刚才停战,巴黎和会还未开,全世界都感觉一种猛烈的兴奋,都希望有一个改造的新世界。中山先生在这个时期,眼见安福部横行于北方,桂系军阀把持于南方,他却专心计划,想替中国定下一个根本建设的大方略。这个时期正是他邀了一班专家,着手做“建国方略”的时候。他的“实业计划”的一部分,此时正在草创的时期,其英文的略稿成于八年的一月。
他在发表这个大规模的《建国方略》之前,先著作这一部导言,先发表他的“学说”,先提出这个“行易知难”的哲学。
为什么呢?他自己很悲愤地说:
文奔走国事三十余年,毕生学力尽萃于斯;精诚无间,百折不回;满清之威力所不能屈,穷途之困苦所不能扰。吾志所向,一往无前,愈挫愈奋,再接再厉。用能鼓动风潮,造成时势。卒赖全国人心之倾向,仁人志士之赞襄,乃得推覆专制,创建共和。本可从此继进,实行革命党所抱持之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与夫革命方略所规定之种种建设宏模,则必能乘时一跃而登中国于富强之域,跻斯民于安乐之天也。不图革命初成,党人即起异议,谓予所主张者理想太高,不适中国之用。众口铄金,一时风靡。同志之士,亦悉惑焉。是以予为民国总统时之主张,反不若为革命领袖时之有效而见之施行矣。此革命之建设所以无成,而破坏之后国事更因之以日非也。
夫去一满洲之专制,转生出无数强盗之专制,其为毒之烈,较前尤甚,于是民愈不聊生矣。溯夫吾党革命之初心,本以救国救种为志,欲出斯民于水火之中,而登之衽席之上也。今乃反令之陷水益深,蹈火益热,与革命初衷大相违背者,此固予之德薄无以化格同侪,予之能鲜不足驾驭群众,有以致之也。然而吾党之士于革命宗旨革命方略亦难免有信仰不笃奉行不力之咎也。而其所以然者,非尽关乎功成利达而移心,实多以思想错误而懈志也。
此思想之错误为何?即“知之非艰,行之惟难”之说也。此说始于传说对武丁之言,由是数千年来,深中于中国之人心,已成牢不可破矣。故予之建设计划一一皆为此说所打消也。呜呼!此说者,予生平之最大敌也。其威力当万倍于满清。夫满清之威力不过只能杀吾人之身耳,而不能夺吾人之志也。乃此敌之威力则不惟能夺吾人之志,且足以迷亿兆人之心也。是故当满清之世,予之主张革命也,犹能日起有功,进行不已。惟自民国成立之日,则予之主张建设,反致半筹莫展,一败涂地。吾三十年来精诚无间之心,几为之冰消瓦解,百折不回之志几为之槁木死灰者,此也!可畏哉此敌!可恨哉此敌!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满清之颠覆者,此心成之也。民国之建设者,此心败之也。夫革命党之心理,于成功之始,则被“知之非艰行之惟难”之说所奴,而视吾策为空言,遂放弃建设之责任……七年以来,犹未睹建设事业之进行,而国事则日形纠纷,人民则日增痛苦。午夜思维,不胜痛心疾首。夫民国之建设事业,实不容一刻视为缓图者也。国民!国民!究成何心。不能乎?不行乎?不知乎?吾知其非不能也,不行也。亦非不行也,不知也。倘能知之,则建设事业亦不过如反掌折枝耳。
回顾当年,予所耳提面命而传授于革命党员,而被河汉为理想空言者,至今观之,适为世界潮流之需要,而亦当为民国建设之资材也。乃拟笔之于书,名曰《建国方略》,以为国民所取法焉。然尚有踌躇审顾者,则恐今日国人社会心理犹是七年前之党人社会心理也,依然有此“知之非艰行之惟难”之大敌横梗于其中,则其以吾之计划为理想空言而见拒也,亦若是而已矣。故先作学说,以破此心理之大敌,而出国人之思想于迷津。庶几吾之《建国方略》或不致再被国人视为理想空谈也。(《自序》)
这篇《自序》真是悲慨沉痛的文章。中山先生以三十年的学问,三十年的观察,作成种种建设的计划,提出来想实行,万不料他的同志党人,就首先反对。客气的人说他是“理想家”,不客气的人嘲笑他是“孙大炮”!中山先生忠厚对人,很忠厚地指出他们所以反对他,“非尽观乎功成利达而移心,实多以思想错误而懈志”。此思想的错误,中山认为只是“知易行难”的一个见解。这个错误的见解,在几千年中,深入人心,成了一种迷信,他的势力比满清还可怕,比袁世凯还可怕。满清亡了,袁世凯倒了,而此“知易行难”的谬说至今存在,使中山的大计划“半筹莫展,一败涂地”。所以中山先生要首先打倒这个“心理之大敌”。这是他的“学说”的动机。
要打倒这个大敌,所以他提出一种“心理建设”。他老实不客气地喊道:
夫国者,人之积也。人者,心之器也。而国事者,一人群心理之现象也。是故政治之隆污,系乎人心之振靡。吾心信其可行,则移山填海之难,终有成功之日。吾心信其不可行,则反掌折枝之易,亦无收效之期也。心之为用大矣哉。夫心也者,万事之本源也。满清之颠覆者,此心成之也。民国之建设者,此心败之也。(《自序》参看页七七论宣誓一段。)
迷信“唯物史观”的人,听了这几句话,也许要皱眉摇头。但这正是中山先生的中心思想。若不懂得这个中心思想,便不能明白他的“有志竟成”的人生哲学。
二、行易知难的十证
中山先生的“学说”只是“行易知难”四个字。他举了十项证据来证明他的学说:
(1)饮食。
(2)用钱。
(3)作文。
(4)建筑。
(5)造船。
(6)长城与欧洲的战壕。
(7)运河。
(8)电学。
(9)化学制造品:豆腐,磁器。
(10)进化。
这十项证据,原书说的很详细,不用我来详细说明了。
这十项之中,有几项是证明“不知亦能行”的,如饮食,婴孩一堕地便能做,鸡雏一离蛋壳便能做,但近世的科学专家到今日尚不能知道饮食的种种奥妙。但大部分的证据都是证明知识之难能而可贵的,如造船:
施工建造并不为难。所难者绘图设计耳。倘计划既定,按图施工,则成效可指日而待矣。
如无线电报:
当研究之时代。费百年之工夫,竭无数学者之才智,各贡一知,而后得完全此无线电之知识。及其知识真确,学理充满,乃本之以制器,则无所难矣……其最难能可贵者则为研究无线电知识之人。学识之难关一过,则其他之进行有如反掌矣。
这些证据都是要使我们明白知识是很难能的事,是少数天才人的事。少数有高深知识的人积多年的研究,定下计划,打下图样,便可以交给多数工匠去实行。工匠只须敬谨依照图样做去,自然容易成功。“此知行分任而造成一屋者也。”中山先生的意思一面教人知道“行易”,一面更要人知道“知难”。
三、“行易知难”的真意义
中山先生自己说:
予之所以不惮其烦,连篇累牍,以求发明行易知难之理者,盖以此为救中国必由之道也。(55页)
他指出中国的大病是暮气太深,畏难太甚。
中国近代之积弱不振奄奄待毙者,实为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一说误之也。此说深中于学者之心理,由学者而传于群众,则以难为易,以易为难,遂使暮气畏难之中国,畏其所不当畏,而不畏其所当畏。由是易者则避而远之,而难者又趋而近之。始则欲求知而后行,及其知之不可得也,则惟有望洋兴叹而放去一切而已。间有不屈不挠之士,费尽生平之力以求得一知者,而又以行之为尤难,则虽知之而仍不敢行之。如是不知固不欲行,而知之又不敢行,则天下事无可为者矣。此中国积弱衰败之原因也。夫畏难本无害也,正以为畏难之心,乃适足导人于节劳省事,以取效呈功。此为经济之原理,亦人生之利便也。惟有难易倒置,使欲趋避者无所适从,斯为害矣。(55页)
他要人明白“不知亦能行之,知之则必能行之,知之则更易行之”。他考察人类进化的历史,看出三个时期:
第一,由草昧进文明,为不知而行之时期。
第二,由文明再进文明,为行而后知之时期。
第三,自科学发明后,为知而后行之时期。
凡物类与人类,为需要所逼迫,都会创造发明。鸟能筑巢,又能高飞。这都是不知而能行的明证。我们的老祖宗制造豆腐,制造磁器,建筑长城,开辟运河,都是不知而行的明证。西洋人行的越多,知的也越多;知多了,行的也更多。他们越行越知,越知越行。我们却受了暮气的毒,事事畏难,越不行,越不知,便越不行。
救济之法,只有一条路,就是力行。但力行却也有一个先决的条件,就是要服从领袖,要服从先知先觉者的指导。中山先生说人群进化可分三时期,人的性质也可分作三系:
其一,先知先觉者,为创造发明。
其二,后知后觉者,为仿效进行。
其三,不知不觉者,为竭力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