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启茂元十年,七月十五,中元节。
从记事开始,每年的七月半,唐玉楼都是跟着老爹唐成祭祖和祭奠唐家军亡魂,或者自己作为唐家根正苗红的独苗男丁,在唐成领兵出征的时候,带领唐家主仆祭祖和祭奠唐家军亡魂。
今年特殊,唐玉楼已经在茅山住了一个月,中元节祭祖没能够如往年一般出现在家庙,只得在茅山竹楼设了祭坛。
竹楼外,以山泉形成的池塘为源头,有着数条小溪沿着不同方向顺流而下到山脚各处,又或者在山腰折断,原本脱俗清澈的山溪,今日却是因为飘荡着各色纸作的荷花灯而显得肃穆了许多。
建康等地,将中元节称为斋孤,僧人在河边超度亡魂,将纸做的荷花灯放在河里,所以又称“斋河孤”。
今日出现在小溪中的荷花灯,则是因为一个女人,董卿人。
真实身份为东吴旧国亡国公主的她,似乎想要将自己对离世亲人的一切思恋都寄托在一只只荷花灯上,以至于唐玉楼已经站在她身后快一柱香的时间,她都没有发现,依旧是不停地制作着荷花灯,然后随手放入溪水中,任其飘去,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它们消失,然后继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你再这样不停地放荷花灯,是想把那些登山的所谓文人骚客青年才俊都招惹过来嘛?”
眼看着太阳开始西落,唐玉楼终于是忍不住开口了。
这个女人从早上醒来几乎就没做别的,如此深陷过度的哀思中,有颗强大的心脏便罢,如果没有,根本就是一颗小女子柔弱不堪的玲珑心,那搞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的,往轻了说也会落下个从此不可大喜大悲的毛病。
这是在茅山辈分极高的老道易黄子说的,信誓旦旦,拍着胸脯。
前后足足一个月,唐玉楼给手下抢师傅的事情到底是尘埃落定,而老九和易黄子二人,更是打架打出了交情。
除了打架以外,这二人竟然会一起喝酒,一起研究卦象,甚至有一次,老九竟然是跟着易黄子一起到山腰摆起了地摊,给人算卦去了。
也就是那次以后,听到老九无比推崇易黄子的相面批命的本事,唐玉楼也就渐渐的相信,易黄子确实会算命。
今日观礼了茅山的祭祀大典,还是以一个等同于茅山掌教辈分的位置肃立,事后更是被硬拉着跟现任茅山掌教洪苍子并行给茅山先祖上了香。
再然后,唐玉楼在茅山就有了新称呼,要么被称为小师叔,要么被称为师叔祖,总之,似乎成为了辈分极高的人。
唐玉楼倒是无所谓,这身份反正更方便他在茅山出入,霸占起山腰竹楼及周围一亩三分地来,也更名正言顺。只是他并不知道,若干年后的一天,他会因为跟茅山掌教称兄道弟,而被自己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傅一顿好揍,说是平白降了身份,低了辈分。
易黄子成为了朱七一和肖一刀二人的师傅,正经八百磕头敬茶拜师的记名弟子,加之前者与老九几乎成为了把兄弟,所以在茅山老掌教极力反对朱、肖二人留在茅山练武以后,易黄子就自然而然有了个跟随唐玉楼左右的理由。
教授弟子武艺,其实也是游历江湖。
唐玉楼高兴的很,身边等于是多了个免费的打手,这个打手还是很厉害的那种,而且人家身后还有着在江湖上很吃得开的强大宗门靠山,无非就是出点伙食银子罢了,划算。
原本计划中元节正午过后,一行人就要下山,回到建康城,就连易黄子都已经是收拾好行囊出现在山腰竹楼,此刻他正和老九站在一起,对着不远处的唐玉楼和董卿人指指点点。
“我说老九,你家这位小主子估计要折在这女娃手里啊!”
易黄子右手拇指和食指拧着下巴上的一撮稀疏山羊胡须,左手一甩手中浮沉,语气中带着多年养成的金口批命的习惯。
老九不为所动,依旧饶有兴致地看着唐玉楼的背影,或许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出声道:“这偌大的江湖,没点真材实料的话,就算高居胭脂榜上的人物,都不一定能入得了我家少爷的法眼。”
老九语气中尽是得瑟之意,易黄子稍显意外。
“呵呵,有机会进过那座天珠大将军王府,你就明白我说的都是实话了。”
老九自认说了实话,易黄子只当是他护主心切!
小主子?老九在王府多年,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谁是主谁是仆,眼前少年,是他心甘情愿跟随左右的少爷。
唐玉楼到底还是信了易黄子的话,再怎么说董卿人也是他明面上抢来的花魁,可不敢在一探海外蓬莱之前就让她变傻了。
董卿人对于唐玉楼的出现只是轻哼一声,手中动作丝毫不见停歇。
眼瞅着一只精致荷花灯又被那葱白玉手放入溪水中,唐玉楼也只能是无奈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唐家离世的亲人不比你家少,你可见我如你一般伤感颓废?”
董卿人肩头微动,不知是被说到痛处还是被气的不轻,就听她头也不回说道:“你这是纨绔公子,没心没肺。”
听说过比人多人少的,可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比谁家死的人多的!
唐玉楼毫不在意,要论起内心的强大程度,三岁那年就几乎经历生死的他,又有多少人能将其真正的看透呢。
“纨绔公子也是有品级的,我这种品级的纨绔公子,就算是没心没肺,也瑕不掩瑜啦。”
董卿人愕然转身,好似不认识眼前少年一般,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说道:“何为瑕何为瑜你可曾清楚?”
看来真的是被气的不轻,好好的建康城花魁起身的动作,竟然是带有一丝的豪迈之气,更是一时间忽略了唐玉楼的存在,一双玉手在身后罗裙狠狠拍了几下。
席地而坐粘上的几根青草飘落。
唐玉楼第一次见此风景,竖起了一根大拇指道:“女侠豪气,在下佩服,佩服。”
董卿人瞬间面红耳赤,一时的失仪让她羞怒的想要掐死眼前这面露玩味笑容的家伙,最终却只是狠狠的跺跺脚,朝着竹楼走去。
更是在竹楼前,因为自己的面红耳赤而招来两个为老不尊家伙的交头接耳。
唐玉楼是背着手踮着脚走到老九和易黄子跟前的,看着二人稍显龌龊的眼神,他只是轻哼一声道:“哼,你二人三日之内不许吃肉,不许喝酒。”
看着推门进入竹楼的少年背影,老九颇有一些悔意地对身旁一脸无所谓的易黄子说道:“我这都是跟着你这个牛鼻子学坏了啊!”
竹楼内,一张香案作祭台,两座牌位,一为唐家先人,一为唐军亡魂。
唐军亡魂在上,唐家先人在下。
牌位之前,一尊香炉三炷香,香已燃尽,香灰不倒。
董卿人静立案前,哪怕在她眼里的唐家是导致东吴灭国的罪魁之一,面对着两座唐家的牌位,她也是在唐玉楼走入竹楼之前堪堪行完了三拜之礼。
天大地大,死者为大!
“你可晓得,原本我此刻应该是已经回到家中,与家人一同祭奠先祖的。”董卿人没有回头就已知晓唐玉楼跟着进了竹楼。
唐玉楼不为所动。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董卿人但凡是对上唐玉楼,总是会轻易莫名的动怒,二十年养成的不逊色于当今任何一位大家闺秀王国郡主的贵气与贤良,似乎轻易的就会破功。
此时此刻,由眼前的两尊牌位联想到了太多的东吴救国亡魂,尤其是她自己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那场石城大战下的血流成河,以及骨肉亲人的阴阳相隔。
她又怒了,冲着唐玉楼,横眉冷对。
唐玉楼依旧不为所动,甚至面露笑容。
“你到底是何等纨绔,此刻竟然还笑的出来?”
人说冲冠一怒为红颜,怒不可挡,国破家亡。今日董卿人却是红颜一怒,她直到几年后才明白当时的心境。
恨铁不成钢!
唐玉楼再点起三炷香,双手插入香炉,只是静默了片刻,却是没有再拜。
“照理来说,你这位东吴旧国公主与我这同启朝小王爷,尤其还是唐成的儿子,应该是不死不休的那种死敌才对,你没有哭着喊着要与我拼命已经算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今日竟然还三拜了这两尊牌位,倒是让我有些摸不着北了。”
唐玉楼转身,看着身前已经有些梨花带雨的花魁佳人,语气渐渐收敛了其中的轻佻。
董卿人红着眼睛,不顾眼中滴落的泪珠:“但凡我是男儿身,定不会就此让我东吴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但凡我是男儿身,定不会做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凡我是男儿身,定不会纨绔度日,白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
唐玉楼双手背于身后,打开两扇竹门,道:“当今女帝可是正经八百的女儿身,不是一样统御同启朝东西南北三十六州?”
董卿人反驳道:“那是因为她有你们唐家这样的亲戚,有文武百官做在给她身先士卒。”
说到这里,她似乎压抑了许久的一口怨气再也压制不住,几乎是吼叫道:“我东吴王室男子可都是死绝了啊!”
顷刻间,泪如雨下!
唐玉楼并未怜香惜玉,转身道:“你是不是还想说你东吴董氏宗亲男子都是被唐成和唐家军杀绝的?”
这一句反问,几乎抽干了董卿人的全身力气,使其跌坐在藤椅之上。
“恩怨情仇,因果报应,当年东吴国主如果不是出兵北上和西进,同启朝也就不至于腹背受敌分崩离析,只不过你东吴王室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那些所谓了盟友,最后一点好处没捞着,平白丢下十数完大军,从此一蹶不振。”
唐玉楼再度面对两尊牌位,语气越发清冷道:“同启开元十五年,东吴北路大军偷袭正全力抵御北海国南下大军的徐州城,鏖战十日,徐州城破,全城守军几乎被屠尽。同一年,你东吴西路大军整整八万人,竟然围攻了只有不到五千守军的安庆府七日,我同启守军加上三班衙役五千人,战没!当日,你东吴大军西进四十里,沿途几乎片甲不留,寸草不生。也正是那一年的一天夜里,帝都天歌剧变。”
唐玉楼语气突然变得低沉,甚至带有萧瑟死气。